第327章 複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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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答胡今夜喝多了酒,睡得很早。
    他確實沒想到那些“藏在盔甲裏的羊羔”會在今夜攻城。
    算宋軍的行進速度,到成都城下還有六七日,還要再紮營下寨、造攻城器械。
    阿答胡覺得,想要放開來殺宋兵還要再耐心等著。
    然而,睡到半夜,士卒的驚呼聲吵醒了他。
    “都元帥!宋軍已開始攻城!”
    “什麽?!”
    阿答胡翻身而起,亂糟糟的胡子上還粘著碎肉屑。
    他恍然以為是在夢中,喃喃道:“這怎麽可能?”
    “都元帥,是真的,宋軍已攀上東城城牆……”
    怒火頂上阿答胡的腦門,他瞬間清醒過來,下令全城禦敵。
    就在他披甲之時,一道道急信又報過來。
    “報!宋軍已打開城門!”
    “額秀特!”阿答胡一邊拿起頭盔,一邊向外衝去,滿嘴唾沫橫飛大罵道:“額秀特,哪能這麽快?!”
    “報!”又是一名蒙軍士卒狂奔而來,“都元帥,大股宋軍開始進城了!”
    阿答胡提起彎刀大步出了府邸翻身上馬,大吼道:“殺宋人!”
    蒙軍的反應很快,一列列蒙騎從城中四麵趕來,聚集了千餘人。
    阿答胡不敢讓宋軍在城中整備停當,迅速領著這千餘人殺向東門……
    天還未亮,夜色中看不到有多少百姓,成都城更像是戰場,馬蹄踏在石板路上,蒙軍的吆喝聲漸響。
    阿答胡被冷風一吹,胸中戰意愈發澎湃。
    他要殺盡這些敢挑釁大蒙古國勇士的宋人!
    突然。
    “籲噅噅!”
    衝在最前麵的幾個蒙騎跨下駿馬長嘶,仰起前蹄將他們摔下馬背。
    “鐵蒺藜!是鐵蒺藜……”
    “轟!”
    火光一閃,又是慘叫聲起。
    “是火球!”
    火球從長街兩側的樓屋上擲下來,砸在蒙軍陣列之中爆炸開來,碎鐵片亂射。
    阿答胡大怒,扭頭看去,隻見宋軍已從兩邊殺上來,竟還推著拒馬角。
    “額秀特!這也太快了……”
    卻說蒲擇之率軍入城後,李瑕迎上前,第一時間通報了身份,以免被當作蒙軍誤傷。
    “見過蒲帥,慶符縣尉李瑕領民壯迎大軍入城。”
    “我知道你,慶符知縣李瑕李非瑜。”蒲擇之語速飛快,卻不多說,甚至問都沒問李瑕為何在城內,立刻又問道:“你可知城中蒙軍分布?”
    “知曉。”
    “為我帶路,迎擊寇首。”
    “是。”
    “蒲黼,你速取城中拒馬,隨非瑜推進。”
    “是!”
    蒲擇之雖是文官,真打起仗來竟是雷厲風行,派親子當先殺敵,親自提刀押陣。
    宋軍有兩成的重甲步兵執矛在前,八成弓弩手在後,有條不紊向前推進。
    “靠後靠後!輕甲兵靠後……”
    慶符軍士卒們被擠到一邊,看向那些重甲步兵,暗暗心驚。
    火光當中,能看到他們每走一步,鞋底都在石板上留下汗漬。
    他們的“步人甲”與“鐵浮屠”相似,成塔形一層一層的向上疊加,能做到防護全身。
    從沱江到成都三百裏餘山路,這些兵士身披六十斤重的步人甲,硬是在兩天內翻山躍嶺跑過來。
    隔著麵甲,還能聽到他們重重的喘息。
    李瑕近一年來常有“宋兵不弱”的感慨,今夜這種感受又濃烈了幾分。
    刹那間,一個念頭隨著這些喘息刺進他腦裏。
    就是這些人,不畏艱險一次又一次麵對蒙古鐵騎悍衛家園,最後卻被後世冠以“軟弱”之名。
    試問這大宋朝的當權者們,情何以堪?
    在大宋朝含恨而終的豈止一個嶽飛?豈止一支嶽家軍?
    這念頭一閃而過,李瑕的腳步愈發堅定。
    他走在蒲擇之身畔,隨著洪流般的宋軍迎向前去……
    終於,蒙古騎兵的身影出現在長街盡頭。
    “籲噅噅……”
    蒲擇之揚起刀,大喝道:“將士們,我等生於川蜀、長於川蜀,我等祖宗長埋於川蜀,豈容韃虜踐踏?”
    “不容!不容!”
    “此戰之前,我兒問我‘若敗,何顏見家鄉父老?’今夜我亦問諸將士,若敗,何顏見家鄉父老?!”
    片刻後,宋軍將士齊聲響應道:“必勝!”
    “必勝!”
    “破虜!”
    “殺……”
    宋軍從街巷當中湧向蒙軍,氣勢已在瞬間狠狠地把蒙軍壓下去。
    血不停潑灑在石板路上,甫一開戰,勝負已現……
    換作旁人,很難明白蒲擇之那句“我等生於川蜀、長於川蜀”對於川兵意味著什麽。
    朝廷派來的蜀帥,極少用川蜀本地人。
    朝廷永遠在擔心蜀地偏遠、天府可自成一國,因此從不信任本土將帥。連兩浙路衢州來的餘玠都不信任。
    但,蜀人真的很需要一個可以帶著他們“保家衛國”的蜀帥。
    在川蜀局勢幾不可逆之際,他們終於等來了一個。
    蒲擇之乃是三國名士“蒲元”之後,蒲元是諸葛亮的幕僚,曾於斜穀為諸葛亮造刀三千口。
    蒲家曆代紮根於蜀地。
    對於川兵們而言,這代表著蒲擇之不會像餘晦那樣隻顧自身前程、把蜀地弄得烏煙瘴氣然後一走了之。
    餘晦還可轉任他方,但他們呢?家鄉淪喪、親朋殆盡。
    他們要的,也就是個真心想贏的將帥。
    隻要給他們一個這樣的將帥,便是麵對再凶狠的蒙古人,他們也能贏下來。
    這不是為了向朝廷證明什麽,隻為保衛他們的家鄉。
    殺聲振天……
    阿答胡憤怒地看著步步逼進而來的宋軍,看著蒙軍驚慌勒馬,不停向後退縮。
    他終於發現,他處在了最不利的戰場……巷戰。
    巷戰之中,蒙軍騎兵無法奔跑起來,完全施展不開。
    眼看局勢危急,阿答胡隻能親自衝鋒,試圖以個人之驍勇激勵士氣,挽回局勢。
    他當然是極為驍勇……
    “噗!”
    一根長矛捅翻了阿答胡的座騎。
    又是數根長矛捅下來。
    “啊!”
    阿答胡身受重創,怒吼不已。
    他猶想挺身力戰,但宋兵比他還要憤怒得多,不停地殺向他們的仇寇。
    “噗噗噗……”
    一矛一矛,捅穿了阿答胡的身軀,直將他捅成爛泥。
    宋兵蜂湧而上,猶不泄憤,有人仰天狂嘯,有人奮聲大哭。
    哭聲與笑聲匯聚,匯成一句齊聲大吼。
    “我等蜀人,豈容韃虜踐踏?!”
    “我等蜀人,豈容韃虜踐踏?!”
    李瑕聽著這吼聲,閉上眼,感受了到他們的激蕩湧進自己的血液。
    他雖不是蜀人,卻與他們血脈相連……
    與此同時,箭灘渡。
    劉整未睡,正凝視著深沉的夜空。
    紐璘的大軍已近,隻在一兩日內便可抵達。
    但劉整忽然有些想念自己的家鄉……河南路,鄧州。
    鄧州離宋朝的襄陽並不遠,但處在淮河的對岸,已屬於宋朝永遠不可能收複的地方之一。
    劉整自出生起便是金人,他思念家鄉、也思念故國。
    金人,這是他對自己最根深蒂固的認知。
    若要追溯,這認知或許起於一百二十餘年之前,宋廷向金國盟訂“南人歸南,北人歸北。”
    簡單來說,祖籍或出生在金國疆域範圍內的,宋廷承認他是金人,哪怕他逃到了宋境,宋廷也要使其返歸金國。
    對於宋廷而言,這大概隻是一種“必須與金國和談,敢言抗金者殺無赦”的意思。
    對於當時的北人而言,卻無異於被故國棄如敝履,痛徹心扉。
    但也隻是對當時的北人而言了,一百二十餘年都過去了,到劉整這一輩,隻會對金國之滅亡感到痛徹心扉。
    哪怕金亡後他歸了宋,也從未覺得自己是宋人。
    因為宋人就沒把他當成同族,趙方“汝輩不能用,宜殺之”言猶在耳……
    這個夜色中,箭灘渡的劉整歎息一聲,無心再多想,翻身入眠。
    成都城內宋軍依舊還在狂喜之中,抹著臉上的鮮血,喜極而泣。
    他們高舉著阿答胡的屍體,高呼不已。
    “驅殺仇寇,複我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