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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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中,劉黑馬亦在策馬狂奔。
    傍晚,他得了劉元禮的消息之後,確認蒲帷所提供的情報是真的。
    劉黑馬信任長子的才智、也信任五子的謹慎。
    於是,他留下劉元振、賈厚領一千兵力守營,親自提兵向南。打算星夜馳到新津,在三渡水碼頭渡過金馬河。
    然後,直奔邛崍,出其不意偷襲李瑕腹背。
    毫不猶豫,雷霆一擊……
    遠處的群山像在倒退,騎兵疾馳過荒野……
    紐璘的殘部作為向導,奔在最前麵,忽指著前方的金馬河大喊。
    “劉大帥!看,前麵果然沒有宋軍,宋軍沒打算從岷江運糧!”
    “快!渡河!”
    劉黑馬不打算讓李瑕占據了西嶺一帶的有利地勢,軍令極嚴厲。
    ……
    整整狂奔一百五十裏,僅花費了三個時辰,他們到了邛崍縣以東的墩子山。
    算起來這速度似乎不算快,但這時近三千人行軍,且還渡過了金馬河。
    放眼當世,已是可怖的行進能力。
    劉黑馬也不得不下令兵馬休整,同時散開哨馬四下打探。
    許久,有哨馬歸來,稟道:“大帥,探到宋軍營地。”
    “在何處?”
    “固驛。”
    ……
    固驛是邛崍縣城外官道上的必經之路,因此劉黑馬並不驚訝,他就是衝著此地來的。
    他親自攀上墩子山,眯眼看去,於夜色中望向固驛,卻不見營火。
    看了好一會,他才隱約望進一頂頂軍帳的輪廊。
    果然,李瑕正在派兵防守各處關卡。
    “拿地圖來……莫點火。”
    劉黑馬接過地圖,就著月光看著,手指從靈關到的出口劃向成都。
    “輜重隻能走這條路。”他喃喃著,似在對李瑕說。“北麵有南河,糧草必須在固驛集散。這是你最可能親自鎮守之處。”
    他眯著眼,又思忖著李瑕的分兵布置。
    兩百裏官道,六千宋軍要防守這條輜重線也不易。
    劉黑馬判斷李瑕最多有千餘人守在固驛,而南北的宋軍要趕來接應,至少還須一個時辰。
    足夠了。
    “傳令下去,人銜草、馬銜枚, 壓過去, 偷襲這支宋軍。”
    “是。”
    劉黑馬沒有說要活捉李瑕。
    他很欣賞那年輕人, 也真心想招其為婿,但戰場上,沒有這種心軟。
    夜色中, 蒙軍已撲向固驛的宋軍營帳。
    終於,一聲驚呼打碎了山野的寧靜。
    “敵襲!”
    “殺了他們……”
    成都。
    劉元禮提刀而走, 抬頭看向從城頭上走下來的蒲帷。
    他不像兄長劉元禮待人和氣, 也不因蒲帷殺人獻城而感動, 始終沉著臉。
    “先命你的人放下兵械!”
    蒲帷停下腳步,似乎有些被嚇到。
    他看著劉元禮, 縮了縮脖子,將手裏的頭顱提了提,問道:“仲舉兄呢?”
    書生總是這樣, 大事臨頭, 還關心些細枝末節。
    劉元禮目光四下一掃, 見城內其餘宋軍還未反應過來, 放鬆不少。
    他沒工夫與蒲帷閑扯,命令麾下校將領兵去控製成都另外三座城門, 方才走向蒲帷。
    “今夜兄長留營守衛,由我接手成都。你已斬了孔仙?告訴我城中兵力布防。”
    一句話裏好幾件事。
    蒲帷顯然跟不上劉元禮的節奏,又問道:“你們不會殺我?”
    劉元禮沉聲道:“令尊早已歸降, 你亦是大蒙古國官宦子弟,放心。”
    他伸出手, 又道:“不必緊張,把頭顱給我。按我說的做, 我保你無恙。”
    “好。”
    蒲帷臉色很蒼白,愈顯得緊張, 忘了繼續往前走,竟是又喃喃道:“我沒想過要殺孔將軍,但我也不知是如何回事……”
    劉元禮腳步很快,離他愈來愈近。
    “無妨,我明白,殺人是這樣的。但眼下不是談這些的時候……”
    劉元禮話到一半。
    蒲帷突然將手裏的頭顱猛拋過來,轉身便跑。
    “轟!”
    一聲巨響極突兀的炸開, 驚天動地。
    劉元禮腳下的地麵劇抖,將他整個人都掀翻在地。
    “轟隆隆隆……”
    隨爆炸而來的是整個東城門轟然倒塌。
    “嘭!”
    高高的城樓已砸落下來,緩緩地、重重地砸在那些控製著東城門的蒙卒身上。
    “啊!”
    淒厲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木石滾滾而下,塵灰飛起, 如大霧生起。
    簌簌聲中,整個城門竟是已被完全封死了。
    ……
    倒在木石之下的蒙卒有的已被砸死,有的半片身子稀爛,有的隻斷了手腳,還在血泊裏翻滾。
    構成一副地獄景象。
    幸而未被砸到的,也已嚇的四處逃竄。
    然而,隨之而來的是襲卷的箭雨。
    “嗖嗖嗖……”
    “殺虜啊!”
    “殺!”
    也不知是哪來的一聲大吼,城中突然火光大亮。
    “咚咚咚……”
    戰鼓響起。
    腳步聲整齊,逼近。
    劉元禮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抬起頭看去,隻見派去控製另外三個城門的蒙軍已又向這邊逃來。
    他們身後,宋軍披著重甲,推著拒馬,揚著長矛,正一步一步向這邊堵圍。
    中計了!
    千防萬防,到頭來,竟還是中計了……
    劉元禮才爬起來,背上猛地又是一陣劇痛。
    “噗!”
    他噴出一口鮮血,再次摔倒在地, 五髒六腑都覺得辛辣。
    城頭上的宋軍已開始向這邊拋射木石。
    金汁撒下, 巨臭。
    又是一片慘叫……
    “五將軍!”
    混亂中,有親衛衝上前,護著劉元禮想逃。
    卻不知可往哪逃。
    成都早便沒有了甕城,但眼下這情形,宋軍從各個巷子包圍過來,將他們堵死在此處,已真成了甕中捉鱉之勢。
    劉元禮再次轉頭望向城門。
    可惜,哪怕他的目光再不甘,被木石封死的東門卻不會再開了。
    他恍然明白過來,這十餘日來,李瑕不是在修築城池,而是在城門上堵木石、填火藥,為的便是今夜這一刻……
    “不可能的……他不該算到……不可能算到我們會招降蒲帷……”
    這般想著,劉元禮目光逡巡想去找蒲帥,卻忽然看到腳邊有一個圓滾滾的頭顱。
    他眯了眯眼,終於看清那是個被俘虜的蒙卒。
    “該死……”
    城頭上,蒲帷站在那,臉上滿是大汗。
    隻覺後怕、心驚。
    他眼神並未聚焦,絲毫沒去看那紛亂的戰場。
    漸漸的,腦子裏回想了很多很多。
    ……
    那日,賈厚初次來招降,說到大良城守將蒲元圭已投降蒙古。
    “不可能!我爹絕不可能投降!”
    當時蒲帷有些情急,毫無防備地便喊了出來,想要為父親辯駁。
    他沒注意到,賈厚聽到這句話,眼神裏閃過一絲驚訝,還有一絲驚喜。
    但李瑕注意到了,出言喝止了蒲帷。
    事後回想,蒲帷亦自知失態。
    “非瑜,我確實不該那般情急……所幸我一介罪臣之子,不至於泄了軍情吧?”
    “我觀那賈厚是個聰明人,必會想辦法利用此事。他們若再派人來接觸你,你將計就計便是。”
    “真會派人來?”
    “有可能,多做準備吧。我提出要見劉黑馬一麵,到時我與孔將軍出城,為他們創造機會。”
    “若真是如此,我需詐降?但我初出茅廬,如何瞞得過劉黑馬這等老辣人?”
    “蒲兄名‘帷’,字‘運籌’,想必能運籌為帷。”
    “非瑜不必打趣我,這名字……是家父起的……”
    “好吧。”
    彼時,李瑕拍了拍蒲帷的肩。
    “你不必刻意去裝。劉黑馬看的是局勢,令尊降了,你若不肯降,呆在宋朝也是死路一條。我與你說‘我們降了吧’,不是開玩笑,而是你確實無奈。”
    “是無奈。”
    “對朝廷很失望吧?蒙哥要親征的消息早便遞上去,朝廷卻始終在猜忌蒲帥……往後,蒲帥、你,都不可能再得到朝廷信重。”
    “我……確實心灰意冷了。”
    “那便是了,你心懷這種無奈、失望,他們能在你身上看到你的困厄、茫然、不自信。”
    “……”
    “感到要露餡的時候,想想餘帥、想想蒲帥,想想這川蜀戰場有多讓人絕望,想想投降確實是最好的選擇。”
    “非瑜就不怕我真降了?”
    “哦?那你就降了吧。”
    “……”
    “總歸,你見過他們之後,還是要回來見我。”
    “我若真降了,你還能再說服我複歸大宋不成?”
    “不能。”李瑕道,“還是那句話,等擊敗了劉黑馬,我再與你細談往後……”
    城下廝殺依舊,火光與血光之中,蒲帷閉上眼,感受到的隻有信任。
    李瑕雖沒直說,但他感受得出來,李瑕是完全相信他不會投降的。
    時局危在旦夕,前途一片渺茫然,他要堅守從小到大那保家衛國的誌向時,是需要有什麽東西來支撐一下的。
    不用多,隻需要一點點的支撐就夠。
    蒲帷閉上眼,再次在腦海中看到了他父親屈膝乞活的畫麵。
    他在想,當時父親若是能得到多一點的信任,是否會有不一樣的選擇?
    “年輕人嗬,熱血未涼。”
    孔仙指揮著戰事,偶爾瞥見了身後的蒲帷,心中亦有些感慨。
    也許,這年輕人經曆的世情再多些,這次就降了。
    孔仙再次想到了姚世安……
    之後,他又搖了搖頭。
    至少,他自己年歲與蒲元圭相近、經曆與姚世安相同,卻從未想過投降。
    這種事誰說得準呢。
    誰又能斷言有其父必有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