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歸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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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州即後世的四川廣元,位於四川盆地北部、嘉陵江上遊。
    它完全不屬於漢中,與漢中之間還隔著整片大巴山脈。
    但利州在劍門關以北,地勢也不如劍門關險峻。
    也就是說,宋軍若隻扼守劍門關,利州就會被隔絕在川蜀之外。
    它雖有“川北門戶”之稱,但作為蒙軍的“攻蜀前沿”確實更為適合。
    宋軍最後一次到利州還是在十年前,餘玠統兵北伐,三戰三捷,一路沿金牛道打到漢中,之後被汪德臣擊退。
    之後,便是汪德臣經營利州。
    忽必烈進軍大理時,曾見過汪德臣一麵。
    正是這次會麵,使得利州蒙軍一掃如闊端屠蜀時那樣旳殘暴作風。
    忽必烈允許汪德臣置行戶部、漕司,免徭役,減課稅,造紙幣,發鹽引,通商販,運糧,招集流亡百姓歸家種田。
    由此,利州水陸交通暢通,商旅通行,屯田起效,軍餉逐年豐綽,貯備有餘。
    對於汪惟正而言,利州是他父親的心血,那便也是他的家園。
    必須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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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瑕麾下也有不少就是當年從漢中、利州逃難到蜀南的。
    比如,茅乙兒是漢中興元府人,許魁是利州人。
    這次北上,許魁心中極不平靜。
    他從慶符縣離家時,並未與母親、妻子說過是要打利州,當時隻以為要守住瀘州。
    後來,反攻了成都,開始大半年的戍屯。
    許魁也分了成都的田,眼看著一年快過去,想著明年把妻小接到成都……沒想到李瑕從釣魚城回來了,帶著他們直奔劍門關。
    當時許魁心裏就亂糟糟的,軍議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劍門關一戰,他與劉金鎖、茅乙兒正麵仰攻,拚了命也沒能攻上去,最後是楊奔帶人繞後拿下關城。
    許魁心裏便憋了氣,罵自己窩囊。
    昭化城一戰,他帶人每日在城下大喊,勸那些老鄉歸降,最後是皮豐帶人挖了地道攻下城。
    許魁更覺不是滋味,他總覺得該做些什麽,但打仗不是激動就行的。
    比如,楊奔有勇有謀才能獨自領兵、皮豐守雲頂城多年最會開山鑿路……許魁以前就是個種地的,當了佰將之後,也隻會聽令行事。
    他真的很想站出來一開口就能說說仗該怎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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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州城據山、據水,末將先說山,利州東北,摩天嶺、米倉山橫亙;西麵有龍門山;南麵有劍門山;東南有大欄山包圍,可謂群山環繞。”
    “再說水,利州城居於嘉陵江上遊,與南河交匯之處。我軍兵力無法於山、水之間展開,攻城不易。”
    “最後是兵力,包括輜重兵、奴仆軍、水手在內。利州至少有三萬能戰之力,我軍僅有八千人,三千餘俘虜……”
    孔仙指點著地圖,侃侃而談。
    許魁就不懂了,他們是如何知道這些地名的。作為利州人,這許多山脈的名字許魁都沒聽過,隻知道一些叫青頂子、白岩子之類的小山。
    李瑕問道:“能否繞過利州城?”
    孔仙道:“兵馬繞不過去,利州乃金牛道必經之路。便是利州城之外,汪德臣也構築了大量的城壘、砲石,不攻城,我軍無法前行。”
    他上前兩步,手在地圖上點著。
    “何況,便是繞過了利州,北麵還有朝天峽、牢固關、五丁關等等險要關隘……”
    “許魁,你是利州人,怎麽看的?”
    “這……”
    許魁被李瑕點了名,先是一個激靈,立刻抱拳,腰杆一挺,卻是好半天不知怎麽說。
    “大將軍,利州城大變樣了……小人有些認不出……”
    林子小聲提醒道:“浮橋、船隻、小心蒙軍偷襲。”
    許魁依舊不解何意。
    到最後,他還是屁都崩不出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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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咚!咚!”
    一場軍議過後,許魁自覺沒出息,賣力地紮營築防,手裏拿著一杆大錘子,將一根木樁死硬往土裏敲著。
    “佰將。”有士卒上前來喚到。
    “叫啥佰將,大將軍說了,戰後要論功,我們佰將得升千將咧……”
    許魁不應,又猛敲了兩下,才想起轉過頭問他們喊自己做什麽。
    “何事?”
    “茅佰將來了……”
    茅乙兒走上前,讓士卒們下去。
    他抱起一根大木樁,豎立在地上,雙手扶著,讓許魁砸。
    “小心些,莫打到我的手。”
    “咚!”
    許魁一邊砸,一邊問道:“你營紮好了?跑我這來。”
    “商量商量嘛,這利州要怎打,給大將軍提個主意,你不利州人嗎?”
    “你漢中人,逃難時走哪過來的?”
    “忘了,山山水水的,不都一樣。”茅乙兒苦著臉,道:“餓得要死了,還管路?”
    “你說……我們怎就看不明白這地勢?”許魁喘著氣,道:“以前……就懂看這地肥不肥……哪想過好打不好打,我一利州人,我都不知道這是必經之路……川北門戶。”
    “我說,許大力,你想收複利州不想?”
    許魁眼一瞪,好半天才啞著聲道:“怎不想?”
    他抬手用力一指西麵的群山。
    “祖宗……祖宗都在這!”
    簡簡單單幾個字,茅乙兒已感受到許魁心裏堵得滿滿的。
    “當著你祖宗,你倒是說個法子啊!指條能攻城的小道也好啊!”
    “大變樣了!”許魁吼道,“十多年了!離家十多年了!全是田、橋、城寨……都不是以前有的!”
    他手裏的大錘子一砸,上前一步,已是眼眶通紅。
    “要法子我想不出,就隻會拿長矛捅!”
    突然。
    鳴鏑聲起!
    “蒙軍攻來了!停止安營……”
    ~~
    “咚咚咚……”
    戰鼓聲起,蒙軍的船隻已在嘉陵江上聚集,起錨,向下遊駛來。
    利州城在嘉陵江東岸,城池對江處就是山崖。
    隻有到了下遊七裏的江灣處,西岸才有一大片空地,宋軍就駐紮在此。
    此時,汪翰臣見宋軍立足未穩,當即便提水師順江來攻。
    “拋錨!”
    一個個大大的鐵錨被丟進江裏,船隻止住。
    “放箭!”
    號旗一擺,箭矢毫不留情便向宋軍襲去……
    汪翰臣任蒙古奧魯兵馬元帥,“奧魯”簡單來說就是家屬﹑輜重之意。汪翰臣負責的就是利州後勤。
    他麾下的精銳戰兵不多,更多的還是民壯,但甲胄、武器充足。
    憑借著李庭望在昭化城抵住宋軍的二十餘日時間,汪翰臣已將這些民壯簡單的整編好。
    今日,他帶一千餘戰兵,三千民壯、水手出戰,既是要給宋軍一次迎頭痛擊,也是為了練兵。
    汪翰臣很清楚自己的戰力,目的也很明確。
    “傳令下去!小船放箭,擊退岸上宋軍!”
    “戰船穩住船身,準備擊砲,砲擊宋軍旗纛!”
    這些船隻多是運輜重用的,隻有三艘戰船上載著砲車。
    咯咯的砲杆拉動聲響起,蒙軍開始調整射程。
    一塊砲石砸在李瑕大帳前方不遠處。
    “轟天雷!”
    “點火!”
    蒙軍當然也有火器,包括轟天雷、飛火槍。
    隻是蒙哥伐蜀時,一路上宋軍望風而降,騎兵行進極快沒帶太多。加上釣魚城那地勢,轟天雷也拋不上去,起不了什麽作用。
    轟天雷與宋軍的瓷蒺藜火球差不多,點燃之後砲射出去,爆炸開來,靠鐵片傷人。
    “嘭!”
    一顆轟天雷落在宋軍陣中,爆炸開來,鐵片亂飛……
    汪翰臣眯著眼,猶不滿意。
    因戰船在江水中晃動,很難準確地將轟天雷拋到宋軍大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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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瑕站在一座小山丘上觀著戰場上的形勢。
    他並不因蒙軍的火器亂了陣腳。
    手中的望筒緩緩轉過,他鎖定了汪翰臣的戰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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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魁聽得戰鼓聲,迅速回頭看向大纛。
    很快,他看到了令旗所指的方向。
    “盾牌手!”
    叮叮當當,宋軍高舉起盾牌。
    “錐子呢?!錐子給我……會水的!隨我殺過去!”
    許魁已在脫自己盔甲,他麾下兩百餘人,大半都是當年的慶符巡江手,水性頗好。
    解了盔甲後,百餘人便在盾牌手的掩護下衝上前去,躍入嘉陵江。
    “噗!”
    寒冬臘月,江水冰涼刺骨。
    許魁凍得渾身發僵,拚了命地就向蒙軍的主戰船遊去。
    ……
    這亂世,想活都難。許魁以前見過太多官兵守土犧牲之後,朝廷發不下撫恤,家小過得極淒慘,餓死都是小的,死了還幹淨。
    如今他許魁不一樣了,便是戰死了,老母親和妻兒也能過得舒坦。
    用大將軍的話說就是“讓大家沒有後顧之憂”。
    腦子裏也就想著這些,許魁從江麵探頭看了一眼,隻見前方戰船上箭矢已再次射了過來。
    “噗噗噗……”
    江麵上血水蕩開。
    許魁深吸一口氣,重新潛下去。
    一切的喧囂仿佛停止下來。
    江底冰冷,卻也清靜。
    許魁用盡了全力,猛鑿著蒙軍的戰船。
    一下,兩下……
    這次來是要收複利州的,這是他的家鄉,他心情複雜,偏一個方法都說不出來,隻能拚了命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