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5章 腐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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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州。
此處位於洛陽以南,在伏牛山北麓,因屬於嵩山起脈而得名。
呂文煥如今便駐紮在嵩州以南的伊水河畔。
而隻要登上離著宋軍大營並不遠的三塗山,便能望到嵩州城。
五月二十五日翁應龍一大早便登上了山頂,回營之後便又開始喋喋不休。
翁應龍雖說是賈似道的幕僚,在朝中其實也有很高的官職,尤其是這次代賈似道前來督促呂文煥,態度便有些強硬。
「呂元帥守襄陽多年,為國盡忠職守。為何如今到了收複失地之時,卻顯得畏畏縮縮?」
「翁公啊。」呂文煥歎息道,「你實話與我說一句,如今對李瑕用兵,就算真攻下洛陽、孟津渡,真守得住?真是為了收複失地?」
「如何不是?」翁應龍道:「平章公已率大軍進入川蜀,而你在河南配合,既可拖延叛軍回援的時間,又可削弱反賊的實力,為的當然是收複失地。」
「我怕千辛萬苦到頭來卻隻成全了外虜。」
「這般說,呂元帥是故意不肯出兵了?」
「怎麽會?我都已經率兵到這裏了。」呂文煥連忙向南邊拱了拱手,以示對朝廷盡忠,道:「隻是嵩州城高兵精,不宜貿然攻城,需要從長計議。」
翁應龍一甩袖子,道:「我今日已看得分明,嵩州城中的唐軍根本寥寥無幾!」
借口被揭穿,呂文煥沉默了下來。
翁應龍神態焦急,卻又無可奈何,深深看了呂文煥一眼,在帳坐下,歎息道:「呂元帥,如今我身處呂家軍中,如果你要殺我,不過是一刀的事。」
呂文煥大訝,道:「翁公,何出此言?」
「你若想要投降於李瑕,不若便殺了我投降。往後驅兵南下,直搗臨安,斷了趙氏三百年社稷。隻當是先帝瞎了眼,白白信任你呂家。」
「我絕不做此叛逆之事!」
這一句說得擲地有聲,呂文煥臉色堅決,一臉正氣。
翁應龍目光看去,能看得出他此時確實是出於真心實意,這才稍感安心,道:「推心置腹地與呂元帥說幾句,若是這些話入耳難聽,也請呂元帥勿怪。」
呂文煥點點頭,坐下。
「李瑕確實是雄主,若有可能,連我也願降他,但可惜了。」翁應龍搖了搖頭,道:「我幾個兒子不成器,不學無術,且在鄉裏有些劣跡,得平章公提攜才蔭官入仕,賜同進士出身。而平章公說起李瑕為人時用了一句話,水至清則無魚,那是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人。」
這話沒有說透,但呂文煥聽懂了。
就好比大宋是個病人,有一身的腐肉,而若有人要代大宋新生,自不會要這些腐肉,無非就是割掉。
翁應龍話語隱晦,但承認自己是塊腐肉了。
「呂家之情形還不同些。」翁應龍緩了一緩,又道:「呂家之富,寶貨充棟宇,產遍江淮。我敢與呂元帥打個賭。」
「什麽?」
「若呂元帥今日降李瑕,李瑕必奉如上賓,到時收拾蒙元、驅兵南下,或真有可能囊括四海。然而,待到功成之日,必抄呂家之產業田畝,更甚者破門滅家不在話下。到時呂元帥悔之晚矣,便想保存性命而不可得。」
呂文煥張了張嘴,一時無言。
隻憑他對李瑕的了解,便知翁應龍說得不錯。
「至於蒙元。」翁應龍又道,「終究隻是外族。」
呂文煥明白這話裏的意思,除了說蒙元的威脅比李瑕小,也是在說蒙元對待呂家的態度一定與李瑕不同。
蒙元可不管什麽腐肉、鮮肉,從來都是囫圇吞棗地一口吞下,咬都不咬
。從蒙元對待北地世侯的寬鬆態度便可知。
而少有人意識到,呂家已經成了這世上最大的一世侯。
說真的,站在呂家的立場而言,降於李瑕還不如降於蒙元……如果不考慮大義的話。
而若考慮大義,則誰都不敢降。
呂文煥再回想王蕘當時說的話,忽然意識到,王蕘根本就沒有勸降過呂家,可見李瑕並沒有向王蕘表示過願意接納呂家。
一瞬間,呂文煥覺得自己好沒用,耳根子好軟,誰跑來勸幾句都能動搖。
他希望自己能像兄長那樣強勢,但做不到。
「呂元帥。」翁應龍起身走近幾步,壓著聲音道:「我不是為了平章公勸你,我是站在呂家的立場上為你謀劃。」
「你覺得,我該怎麽做?」
「今日是宋臣,便竭力為大宋盡忠。如此,便是來日萬一有變,也無人可指責呂元帥一句。」翁應龍道:「不攻洛陽便不得罪李瑕嗎?謬矣。」
呂文煥竟有些豁然開朗意,點了點頭。
他終於開始考慮真正出兵討伐李瑕之事了。
翁應龍走出呂文煥的大帳,卻是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他們這些說客自己心裏清楚,一件事怎麽說都行,嘴唇一張,正話、反話都能說。呂家該不該降李瑕,說有何用?
關鍵還是看形勢。
就好像北麵世侯降李瑕難道真是為了大義嗎?還不是因為大軍壓到麵前了。現在呂文煥就是形勢還沒到那一步,還能挽回。
他翁應龍就是來挽回的。
就在次日,黃公紹趕到了呂文煥大營中。
他是先趕回了南陽,之後再隨快馬來的,這一路風塵仆仆,他那漂亮的胡子已經亂糟糟揪在一起,失了原本風度翩翩的模樣。
翁應龍一見他的模樣便訝道:「黃公,這是?」
「為國奔勞,顧不得這些了。」黃公紹擺著手,道:「我有重要消息要報呂元帥。」
「進去說吧。」
若說翁應龍是從利益得失的角度說服呂文煥,黃公紹則是從戰局分析著手。
他一進帳,便請呂文煥拿出地圖來。
「元帥請看,在我離開元軍大營時,其主帥伯顏已經駐紮在中牟城。」
「離鄭州已經很近了。」
「不錯,算時間,元軍已經抵達鄭州城下,此時正在全力攻城。」黃公紹道,「而唐軍已沒有大將守鄭州城,官職最的是其負責輜重的陸秀夫,兵力在一萬人以下,其餘全是民夫。」
「張玨呢?」
「被伯顏虛晃一槍引到山東境內了,如今隻怕還在攻開封。」
呂文煥心中隱隱生出些疑惑,問道:「鄭州城屯積了很多糧草?」
「不少。供應張玨部的糧草都屯積在鄭州。」黃公紹道:「但元帥可知何處更多?」他點了點地圖的洛陽。
「供應唐軍北路的糧草則全是從水路到洛陽,再由孟津渡北上。而隨著伯顏攻打鄭州,已有不少唐軍從洛陽去支援鄭州了。」
聽到這裏,呂文煥忘了方才心中隱隱生起的想要了解的事,轉而問道:「消息可靠麽?」
「伯顏的探馬打探到的,元帥隻需要派探馬往洛陽一探便知。」
呂文煥原本沒打算攻城,因此不知洛陽原有多少守軍。但帳中眾人都很清楚,唐軍守軍的人數必不會多。
兩日後,探馬歸來,匯報了洛陽附近的大概情況。呂文煥深思良久,終於決定出兵。
他第一步要攻占嵩州,然後據嵩州而攻洛陽。
且要快,以免伯顏擊敗了陸秀夫,鄭州的唐
軍撤回洛陽。
鄭州城外,戰事已持續了三日。
陸秀夫已經接應了從中牟回來的兵馬與民夫,卻在退回鄭州城的路上被元軍包圍了但鄭州城外的地形確實給了他不少助力。
從豫湖向西北退,一路上先是龍子湖,後是龍湖,且周圍都是水澤。唐軍就這樣沿水而行,邊戰邊退。
而到了龍湖,就已到了鄭州城北。
這一帶也叫圃田澤,是先秦天下九澤之一,《詩經·鄭風》中的「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寫的便是此處。
元軍一時難以擊敗他們於是堵截了從龍湖到鄭州城的道路……看著這種情形,範學義深感慚愧與憂慮。
他認為陸相公是為了接應自己而被堵在鄭州城外,而城中再無***大將坐鎮,隻怕難以防禦。
但當他將這種憂慮說與陸秀夫聽時,陸秀夫卻隻是搖了搖頭。「無妨,我本也不擅長指揮打仗,而且這個地形不錯。」
「老師,學生不是很明白。」
「自己想想。」
陸秀夫在學生麵前顯得不像平時那樣莊重,疲憊地揮了揮手獨自走到一邊望著遠處的營火。
這是在夜裏,他們剛結束了一整日的廝殺,累得恨不能在這泥地裏倒下就睡。陸秀夫知道自己要熬到極限了。
他甚至還在心裏想勸伯顏幾句,「你退了吧,你還能回草原,而我們漢人絕不會放棄中原……你就認輸吧。」
就這樣又苦熬了一日一夜,到了下一個清晨,正在攻擊他們的元軍忽然歡呼了起來。
「攻下鄭州了!」「攻下鄭州了……」
陸秀夫一驚,睜大了眼便愣在那兒。「陸相公?」
「陸相公!」
「快,扶陸相公到後麵……」
「攻下鄭州了!」
元軍的歡呼聲中,伯顏無奈地閉上了眼。
他已經得到了探馬的消息,張玨的兵馬已經從四麵八方圍過來了。但伯顏還是打算試試能否在退兵之前殺敗陸秀夫。
他一邊做著迎擊張玨的準備,另一邊卻命令阿裏海牙散布假消息,摧毀陸秀夫的軍心。
「丞相!」
忽然又有騎兵狂奔過來,大聲報信道:「唐軍來了!」大地已經有了隱隱的震動。
其後,阿裏海牙的捷報還沒傳過來,而張玨的大旗已經在天地交界處出現了。
「迎戰!」伯顏下令道。
元軍中號角聲大作,原本列在後方的騎兵早已轉身,向奔來的唐軍迎了過去。伯顏也下了望車,親自翻身上馬。
從看張玨來得這麽快,他便能猜到自己被對方將計就計了。
他畢竟是伯顏,敢來攻鄭州,便考慮過張玨有及時回防的可能,早有準備退路。但這一退,大元會失去最後的反擊機會。
一切的戰略都已用盡,事到如今還能否為國事再爭一爭,就隻能靠最後的力氣與勇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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