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生存與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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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底,九月初,草長鷹飛。

    大火鳥在天上盤旋。

    瑟瑟秋風卷起落葉與雜草,飛舞在旬日要塞的大街小巷。青石條鋪就的街道上,舊日的血跡深深的浸進了石頭縫隙裏,被風幹透了,像是一塊又一塊深黑色的花斑。

    虞烈走在街道上,絡鷹與絡侯寸步不離的跟在他身後。一群群士兵正在巷道中巡邏,偌大的要塞除了士兵便是俘虜,極少見到平民。沿著‘之’字型牆梯走上城牆,箭塔上的五爪金龍大旗在秋風中冽冽作響,城牆上打掃得幹幹淨淨,那些插在戟尖上的頭顱早已消失一空,唯有那兩處斷牆仍在秋風裏嗚咽。

    戰爭已然結束,一切回歸了平靜。

    秋風很涼了。

    若是在燕京,再過個把月就會下雪了。

    虞烈抱著鐵盔站在箭垛口。

    那個穿著一身白衣的衛國士子騎著一匹跛腳馬來到城牆下,他抬頭看了看的虞烈,然後爬上了城牆,站在虞烈的身旁,縱目向極遠的地方看去。

    虞烈仿佛並沒有覺察他的到來,仍舊望著遠方。在那蒼青色的天穹下,大火鳥自由自在的飛翔著,不時發出陣陣清嘯。有時候,奴隸領主很是羨慕他的鳥,一揮翅膀便可高飛在九天之上,不像他,身上總是有太多的羈絆。

    或許,那不是羈絆而是承諾。要想得到,總會失去點什麽。

    就在奴隸領主看著悠悠蒼天出神的時候,他聞到了一股酒香,清新而冷冽,一聞便是好酒。

    蒯無垢喝著酒,小口小口的啜著,神態很優雅很愜意,他那把雕刻著繁複花紋的精美小酒壺好像永遠也不會空。

    這是虞烈第一次與蒯無垢見麵,嚴格上來說,是第二次,真正的第一次是在虞烈陷入昏迷之時,這人把那隻汙七抹黑的黑螞蟻放在了虞烈的傷口上。聽子車輿說,他是鬼穀子先生的徒弟。鬼穀子博學如海,桃李滿天下,本人不僅精通各家各派的要義,還極擅醫術。傳聞中,那位神仙的一般的鬼穀子已經兩百多歲了,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

    “多謝。”

    “不必,蒯無垢雖不是醫家子弟,以救死扶傷為己任,但是在己所能助之下,也不願見死不救。何況,你是朝歌城的風輕夜,大名鼎鼎的世襲一等侯。”

    蒯無垢慢吞吞的說著,就這麽一會的功夫,他的臉已經紅得像大火鳥的屁股一樣,舌頭也有些大了,他把小酒壺的酒塞擰好,掛在腰上,眼睛追逐著那在天上翻騰來去的大火鳥,眼角的餘光卻在打量著虞烈。

    秋風掀起虞烈背後的大氅,鐵盔被他夾在腋下,顯露著一張蒼白的臉。他長得很是好看,盡管臉上有著傷疤,雙眼赤紅如血。如今,他勉強已能下地行走,然而,那些殷紅的血氣仍然牢牢的占據著他的眼球。

    奴隸領主聽出了蒯無垢的言外之意,他並未反駁,隻是用那雙血紅色的眼睛平靜的看著蒯無垢。或者說,虞烈是在等待,等待這個英俊的,鬼穀子的傳人說出他的來意,虞烈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他也就在旬日要塞等了一個多月,並且失去了一隻珍貴而詭異的黑螞蟻。那隻螞蟻在虞烈能下床之前,“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被風一吹,竟然化成了一團黑色的粉沫。欲先取之,必先予之,虞烈懂得這個道理,可是卻並未急著見他,而是讓蒯無垢一等再等。

    等什麽?虞烈自己也不清楚,隻是下意識的一直讓他等。

    然而,一個多月的等待並未耗盡蒯無垢的耐心,他反而在旬日要塞安安份份的住了下來,每天,在太陽升起的時候,他都會騎著那匹跛腳馬把整個要塞裏裏外外的轉上一圈,仿佛是在巡示他的領地一般。

    這時,大火鳥從遠方飛回來,爪子下彎彎曲曲的纏繞著一條大毒蛇。它從城牆上方掠過,巨大的翅膀掀起了強橫的氣流,把蒯無後刮得一個趔趄,險些栽下城牆,虞烈一把拉住了他。

    “多,多謝。”

    “不必。”

    “你的鳥很神駿,它應該叫誅邪吧?聽說,在燕京城有一隻神鳥,它的主人是燕國的二等男爵,燕京之虎——虞烈。我應該稱呼你風大將軍還是?”

    剛剛站穩腳跟,蒯無垢便定定的凝視著虞烈,他的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神情卻很是嚴肅。奴隸領主也在看他,血紅色的眼睛裏看不出絲毫喜怒,站在虞烈身側的絡鷹與絡侯的氣息卻突然加重了,甚至,絡鷹的手已經按上了劍,就等奴隸領主一聲令下,他便可以將這手無縛雞之力的鬼穀子傳人擰起來,狠狠摜到城牆下,肥沃著大地。

    蒯無垢瞟了一眼絡鷹那按著劍的手,對虞烈道:“若是你想殺人滅口、恩將仇報,我也不會怪你。當今天下,弱者恒弱,強者恒強,本來就是弱肉強食的諸侯之林。不過,我卻有一個小小的要求,請在我的胸口來上一劍,千萬不要把我的頭顱插在戟尖上。我死之後,希望你能把這酒壺與我一起埋了,不知可否?”

    虞烈道:“如你所願。”

    絡鷹欺前一步,拔出了劍袋上的劍,冷冷的看著蒯無垢的胸口。

    “慢著!”

    蒯無垢退後一步,一隻手抓著腰上的小酒壺,另一隻手卻摸上了細劍的劍柄,一瞬不瞬的看著虞烈:“你想殺人滅口,你殺得完嗎?你豈能殺盡天下所有人?”

    虞烈平靜地道:“暫時,我不需要殺盡天下所有人,我隻需要殺了你。我會把你的酒壺和你埋在一起。”

    “那些俘虜呢,你也要統統殺掉嗎?”

    “他們會成為奴隸,被販賣到中州各地,誰會相信奴隸所說的話?”

    “兩千人,那可是兩千個人,而不是兩千隻老鼠,你居然要把他們盡數賣掉!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想把他們賣給昨天剛來的那位奴隸販子!”

    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很氣憤,蒯無垢漲紅了一張臉。

    虞烈饒有興致的看著他,淡淡的點了點頭,就在昨天,旬日要塞裏來了一位商人,是個貨真價實的奴隸販子。來得早,莫如來得巧,這是一件利人利己的事。兩千個俘虜每天都會消耗巨大的糧食,並且還得留心他們逃跑,或是搶走守衛的武器,那可真是一件令人頭痛的事。於是,當那個神態悠閑的奸商率著他的商隊偶然路過旬日要塞時,他得到了上賓一樣的待遇。經過一陣激烈的討價還價,子車輿吹胡子瞪眼睛的拍了矮案,一個奴隸,五枚蟻鼻錢。奸商接受了這個價錢,卻表示要用刀幣支付。

    真是無奸不商啊,這些俘虜都是青壯之輩,若是在燕京、雍都等地,價值至少是在八枚蟻鼻錢以上,而刀幣與蟻鼻錢的兌率本來就有問題。

    “你當真相信那人是個奴隸販子?”蒯無垢深深的吸了口一氣,秋風撩起了他的頭發,有些零亂。

    “為何不信?”奴隸領主道。

    “嘿嘿……”

    白衣士子冷笑了一聲:“事物反常必為妖,方園數百裏內,誰不知道旬日要塞正在進行殘酷的戰爭?怎會有人率著商隊冒死來到這裏?”

    “你不也一樣。”

    “我,我當然不一樣。”

    “有何不同之處?”

    “他是商人,商人貪財貪命。”

    “莫非,你視錢財如糞土?難道,你就不愛惜項上的頭顱?”

    在這一刻,奴隸領主的嘴角略略往上挑,那令人討厭的,譏諷的笑意使白衣士子的脖子紅了起來,他瞪大著眼睛,按著細劍的手在輕輕顫抖,胸口也在微微起伏,過了一會,他好像定了定神,冷聲道:“你若是將俘虜賣給了他,怕是就此放虎歸山。或許,用不了多久,我便會看到你的頭顱被插在戟尖上。”

    “放虎歸山?”

    奴隸領主血色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就算是虎,也是被一群嚇破了膽的老虎,聞鼓即裂,有何懼之?”

    “唉……”

    誰知,此時蒯無垢卻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攏起雙手朝著虞烈一揖:“燕人的血,流的是鐵,燕京之虎果然名不虛傳,一身是膽。如今看來,你是準備堅守至風輕夜的到來。”

    虞烈沒有說話,隻是轉目看向了西北方,那裏是燕京的方向。

    蒯無垢也向西北方看去,秋風裂卷雲層,雲皺雲舒,白駒過隙,一目千裏,障障的青山,彎曲的古道,一望無際的梨花海洋,展翅高飛的龐大玄鳥,黑色的鋼鐵洪流,這一切都仿佛浮現在他的眼前,那是一個偉大的國度。

    “你應該知道我的來意。”

    “如若我所料未差,你與那些即將成為奴隸的俘虜目的一致。”

    “為何如此篤定?我救了你的命。”

    “你救了我的命,卻希望我善待俘虜,然而,這是一座孤城,糧倉裏的糧食也讓我無法去善待他們。仁慈,給予敵人仁慈隻有死路一條。至於命……”說到這裏,奴隸領主臉色蒼白如紙,他緊了緊肩上的大氅,目光極為深遠,聲音卻依舊淡淡的:“我的命拽在我的手裏,但是,昊天大神卻從未給過我好運。他隻會讓我選擇,生存,或者毀滅。”

    平靜而冷漠的話語入了蒯無垢的耳朵,他心頭微微一顫,歪頭看向奴隸領主,或許是因為那一股一股襲來的秋風很冷,虞烈那蒼白的臉上泛起了一層病態的潮紅。不過,他卻從虞烈血紅色的眼中看到了何為堅毅,這是一個鐵鑄的人,仿佛永遠也打不倒。但是,蒯無垢卻知道,有一樣東西,可以輕而易舉的擊倒他。

    生存,還是毀滅?

    秋風卷起白衣,裂著大氅。

    “你不是一個真正聰明的人,你身在棋盤之中,卻讓智慧蒙蔽了你的眼睛。那隻操控著你的手,給予你一往無前的勇氣,同時,也在把你推進深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