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做一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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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烈站在亡魂之塔的塔頂。

    短暫而殘酷的戰鬥結束了,塔內到處都是屍體,那些橫七豎八躺著的屍體的死相很獨特,一個個臉上都帶著不敢置信的神情,到死他們都不知道究竟死在誰的手上,而這些人又是從哪裏鑽出來的。當虞烈率著二十八名死士仿佛從天而降的出現在他們的麵前時,他們就像一隻隻倉惶逃竄的老鼠,竟然忘記了抵抗。得虧了那兩名在懸崖邊撒尿的哨兵,要不是他們藏在樹下的酒,剛剛從千刃懸崖爬上來的虞烈與死士根本連劍都握不穩。幸好,昊天大神對虞烈終於有了一絲憐憫,給他留下了這麽一小甕酒,讓它暖了他們的身子,否則,現在躺著的屍體,恐怕就是自己。

    有生便有死,一百名死士跟隨他冒著風雪攀爬飛鳥難渡的懸崖,如今隻剩下二十八人,其餘的七十二人像凍僵的紙片的一樣墜落,死無全屍。

    此刻,做為勝利者的虞烈背著手站在哨塔之顛,正好位於那顆碩大的牛頭骷髏的眼窩裏,他的臉色很白,比那些飄揚在塔外的雪花還要白,眼睛不再是血紅色,而是黑中帶紅,看上去像是一雙詭異的鷹眼,右胸的舊傷在隱隱作痛,那鑽心的痛楚使他保持著絕對的清醒,他能聽見中年領主那像牛一樣的喘息聲,士兵們壓低的腳步聲,帶血的鐵劍磨擦著屍體的怪異聲,以及在塔下的那匹馬的悲嚎聲。

    從牛頭骷髏的眼窩裏看出去,白雪皚皚的世界莊嚴而神秘,雪花既像亂舞的蝴蝶,又像破爛的大氅,它們填充了一切,把一切都埋葬在那潔白的身體裏。遠方,遠方什麽也看不見,就像是迷茫而未知的明天。而眼前,士兵們正在打掃戰場,他們在四處尋找能暖身的物什,或許是一碗殘酒,或許是一截幹柴,或許是一件獸皮,他們把它們集中起來,把酒碗小心翼翼的放好,把那些從死去了數千年的北狄戰士身上剝下來的獸皮堆放在一起,準備在塔內升起一團火。中年領主罵罵咧咧走到馬廄裏,把那匹一直嘶叫著的馬牽了出來,一劍插入了它的脖子裏,殷紅的血飆射出來。兩名士兵跪在雪地裏,捧著鐵盔接著噴灑而出的血漿,冒著熱氣的馬血澆入冰冷的鐵盔裏,發出“嘶嘶嘶”的聲響,縱然隔著如此遠的距離,虞烈也能聽見,更能看見有幾絲珍貴的馬血偏離了軌跡,射到了雪地裏,血水融化了雪,很快又被雪水吞噬。

    這是一個冷酷的世界,一切都為了生存。

    奴隸領主平靜的看著飛舞的雪花,堅毅的麵部輪廓,冰冷的眼。一個月前,當他正準備從旬日要塞撤離時,伐楚失敗與假的朝歌青騎這兩件事就像長了翅膀的飛鳥,在一夜之間便傳遍了中州大地,不約而同與有所預謀在這件事上體現的淋漓盡致,虞烈再不敢猶豫,當即率部撤出了旬日要塞,向燕京所在的方向挺進。

    “哈哈,陷落啦,陷落啦。”

    一個瘋狂的聲音鑽入耳朵裏,不,它就長在虞烈的心裏,隻不過是由那個陷入瘋狂的老鐵匠喊出來而已,時至今日,他仍然記得,如血的夕陽籠罩著旬日要塞,他們前腳剛走,老鐵匠後腳便爬上了城牆,在那血光裏,他拄著一根木棍,把雙手竭力的伸向天空,放聲的呐喊。

    永不陷落的要塞,它早就陷落了,自從它學會了陰謀與背叛,它的存在就隻不過是一個天大的笑話罷了。

    痛打落水狗的時候到來了,不自量力的餘國領主們早就知道這些假的朝歌青騎非常富有,他們剛剛賣掉了兩千名奴隸,塞滿了刀幣的馬車足足有五輛,他們有著上好的戰馬,上好的盔甲,就連那些青綠色大氅的材質也是上佳,剝下來把顏色與花紋一改,瞬間便可以組建一支強力的軍隊。於是,亂哄哄的領主們出動了,他們紅著眼睛,駕著戰車,攔在了他們自認為的必經之路上。然而,虞烈並沒有走雍燕大道,他們東逃西竄,好似漫無目的,可是卻一路帶來死亡,像禿鷲一樣的領主們搞不清楚他們的動向,等到看見他們時,死亡就已經來臨。血水染紅了盔甲,也染紅了那顆跳動著的心,陷入絕境的奴隸領主帶著他的部下,蠻橫的撕裂著所有能看見的一切。他們就像受傷的猛虎,雖說渾身上下都在滴血,卻仍然在瘋狂的咆哮。

    食人者總是被食,那是因為他們低估了對手,而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不過,猛虎也有疲憊的時候,當鮮血流盡時,它也會閉上血紅色的眼睛。

    那會是什麽時候?明天?亦或現在?

    虞烈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是一顆棄子,跟隨著自己的殘兵剩勇也都是棄子,他們被燕國無情的拋棄了,看不見曙光與榮耀,隻能看見醜陋的死亡。而這一切是多麽的可笑,與十年前一模一樣啊,都想我死。

    蒼天啊。

    都當我是傻子麽?

    你們都當我是傻子麽!!

    熱血被冰凍了,憤怒與悲哀同樣如此,奴隸領主咬著生冷的牙齒,環視著這片無情的天地,他的胸口痛到無以複加,卻不再顫抖,內心的怒火沉默著,就像積壓了千年冰雪的山峰。

    突然間,他想起一句話,鳥飛返故鄉,狐死必首丘。我的故鄉在哪?我若死了,又該把頭抬向哪裏?那裏會有小虞的歌聲麽?我的鳥又該怎麽辦?它飛來飛去,會不會成為別人的箭下亡魂?螢雪,我若死了,你不要悲傷,我說過,我會一生一世陪你說話,永遠也不會離開你。

    永遠,永遠,那不是該死的謊言。

    “喝點馬血吧,暖暖身子。”

    中年領主捧著盛著馬血的鐵盔向虞烈走來,鐵盔上罩著一件獸皮,他把那獸皮揭開,裏麵的馬血還在冒著熱騰騰的熱氣,他裂著嘴巴朝著虞烈笑著,笑容是那般的憔悴,被風雪凍紅了眼睛裏滿是迷茫,還有一絲深切的擔憂。

    是的,他們都是英勇無畏的戰士,現在卻亂了陣腳,而我不能亂,我得把他們帶回去,他們理應享受榮耀,而不是被那些肮髒的禿鷲所分噬。

    虞烈接過盛著馬血的鐵盔,大大的喝了一口,抹了抹嘴邊的血,辛烈的馬血灌進肚子裏,像是燒起了一團火。

    子車輿把馬血分給士兵。

    士兵們沉默的飲著馬血,一口一口,喉結不住的滾動,喝完血,他們連大氣也不敢出,緊緊的閉著嘴巴與鼻息,他們必須得節省熱氣與體力,因為接下來還有一場更為殘酷的戰鬥,而那場戰鬥將決定等待懸崖下的六百名同袍的生與死。

    兩名在懸崖邊撒尿的哨兵成了俘虜,也是唯一的兩名俘虜,他們凍得瑟瑟發抖,像看鬼一樣看著奴隸領主。當他們撒尿撒的正歡的時候,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從千刃絕壁竄上來,一手一個把他們擰起來,然後讓他們頭撞頭。其後,他們癱軟在雪地裏,看著這個魔鬼帶著一群魔鬼衝入了哨塔裏,慘叫聲響起來了,戰鬥很快就結束了,亡魂之塔裏盡是血跡。這魔鬼提著虞騎的頭顱,站在血水裏,冷冷的看著他們被擰進來,像扔兩條死狗一樣扔在他的腳下。那眼神冷到極致,比呼嘯的寒雪還要冷。

    “接下來該怎麽辦?我們隻有三十個人,要塞裏卻有三百人,足足十倍之差,就算是出其不意,我們也毫無勝算。要不,放出信號,讓懸崖下的士兵往上爬?”子車輿走到虞烈身旁,壓低著聲音說道。

    “我們低估了風雪的力量,不可以再讓戰士們做出無謂的犧牲。”虞烈搖了搖頭。

    “那如何是好?要不繞回去?”中年領主的神態焦急起來,聲音依舊很低。

    “繞回去?”

    虞烈走到牛頭骷髏的眼眶處,向外看去,搖頭道:“沒有第二條路了,要想活著,我們就必須得奪取這裏。”

    “嗚,嗚嗚,簧……”

    突然,一陣微弱的號角聲從雪峰要塞的方向響起,它穿過了茫茫風雪,到達這裏時聲音很怪異,就像是在水裏發聲一般,斷斷續續,模糊不清。

    沉默的士兵們唰地挺身,瞪大了眼睛。

    中年領主臉上一狠,抽出了布滿豁口的鐵劍。

    虞烈心中也是一驚。

    “嗚,嗚……”號角聲持續著,像是在等待著什麽一樣。虞烈心頭一動,走到兩名俘虜麵前蹲下來,定定的凝視著他們:“知道我是誰嗎?”

    “不,不知道。”那名瘦弱的俘虜牙齒在打顫。

    “那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奴隸領主提起帶血的鐵劍,把它抵著強壯俘虜的喉嚨,一點一點往裏紮,新鮮的血液從那俘虜的喉結旁邊溢出來,順著劍身流淌,與已經凍潔的血液交融,形成一種妖異的色彩。

    強壯的俘虜在抽搐,死青爬上了他的臉,他張大著嘴巴,卻喘不出氣來。虞烈的臉上卻沒有半點神情,仿若胸膛裏的那顆心已不再跳動。

    瘦弱的俘虜感受著同伴的生命在一點一點的消失,他睜著無比驚駭的瞳孔看著虞烈,眼眶都快要被撐破了,全身的寒毛倒豎起來,他卻感覺不到寒冷,唯有令人窒息的暈眩在一浪一浪的襲來。

    終於,虞烈抽出了鐵劍,強壯的俘虜不再顫抖,瞪著灰色的眼睛,動了下嘴巴,卻沒有說出話來,頭一歪死了。奴隸領主平靜的抬起劍,指向瘦弱的俘虜。

    “我,我知道,我知道。”

    “告訴我,是什麽?”

    “敲,敲,敲……”

    瘦弱的俘虜指著塔角掛著的一樣物什,那是個奇形怪狀的東西,有些像是鍾,又像是鼎,或者更像是鈸。虞烈快步走過去,輪起鐵劍猛地砸向它。

    “哐,哐哐。”

    刺耳的金鐵交接聲遠遠的傳了開去,那一直連續不斷的號角聲與它共鳴了一會,慢慢的黯啞了下去。

    中年領主重重的喘出一口氣,捧著鐵盔向虞烈走去,經過那名大小便失禁的瘦弱俘虜時,用腳踢了踢,罵道:“沒用的東西,留著也是個廢物,不如殺之了事。”

    虞烈回過頭來:“饒他一命,我們並非強盜。”

    “嘿嘿。”中年領主摸著下巴,意味深長的笑起來,把罩著獸皮的鐵盔遞給虞烈,那裏麵還有一點馬血。

    虞烈接過鐵盔,正準備捧起來一飲而盡時,目光卻突地凝住了,他快步衝到光線較好的牛頭骷髏眼窩處,捧著那張獸皮,皺起了眉頭。

    良久,他抬起頭來,露著雪白的牙齒:“神,離我們並不遙遠。或許,我們也可以做一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