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老鼠與老虎隻有一念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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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子在搖晃,四肢無力,頭沉如山,眼睛上卻是冰涼冰涼。馬蹄的聲音由遠而近,越來越近,緊接著,一個粗啞的聲音響起:“先生,已經七天了,臭小子怎麽還不醒?”

    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身旁道:“風寒侵骨導致舊傷複發,能活下來已經是萬幸,至於什麽時候醒來,那得看他自己。”

    “看他自己,那是什麽意思?”粗啞的聲音急燥的問。

    溫和的聲音道:“氣血淤積引發神不歸屬,他飛上那雪峰之顛已是抱有死誌,哀莫大於心死,此乃心症,又豈是人力所能挽回?”

    “放,放……”

    粗啞的聲音怒吼著,但卻沒將“放屁”兩個字吼出來,頓了一頓,嗡聲嗡氣地道:“臭小子大風大浪經得多了,鬼門關闖了無數次,砍下的頭顱都能壘成一座山,些許挫折又豈能打倒他?他說過,所有人都得活著,他還要娶我的女兒,他最重信諾,豈會說話不算數?如今鍾離城已然在望,懇請先生施以援手,無論如何也要讓他醒過來。”

    “唉。”一聲歎息:“此症,金石之藥已然無用,或許就是這點牽掛,讓他活了下來。”

    “子,子車。”

    聲音從喉嚨裏發出,卻卡在了嘴巴裏,因為舌頭無力,阻礙了它鑽出嘴巴,而喉嚨上卻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痛楚,他無法回避,連牙齒都不能咬,竭盡全力的想抬起手,摘下眼睛上那冰涼冰涼的東西,誰知卻連一根手指頭也動彈不得。我,我這是死了麽?魂不附體?若真是死了,為何卻能聽見子車的聲音?快到鍾離城了麽?還剩下多少人?

    “蹄它,蹄它,它……”

    馬蹄聲去了,由近而遠。

    四周一派安靜,聽不見半點聲音,忽然,沉如千斤的眼皮上動了一下,清冷的手指與眼皮輕擦而過,那冰冰涼的東西隨即撤離了眼皮,在那一霎那,仿佛撤去了千斤重擔,可是卻仍然睜不開眼睛。

    “你醒了?”

    “你死了七天,又活過來了,真是一個奇跡。”

    “你不用說話,就算說話我也聽不見,此地仍是橫山走廊,離燕國的鍾離城還有六百裏路程。”

    這是一個獨特的聲音,與方才那個溫和的聲音有別,它清清嫩嫩的,每一個音節都是清晰分明,非常好聽,就像是泉水一樣叮叮咚咚,他覺得有點熟悉,可是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或許,這樣好聽的聲音隻會出現在夢裏,一想到夢境,他的頭就開始劇痛,那是無以複加的痛楚,他感覺渾身都在痙攣,但實際上卻是直直的躺著,一動沒動,汗水很快便爬滿了他的臉。

    一絲清香透過來,柔軟而又滑膩的絲巾輕輕的蘸著汗水,額角,臉頰,太陽穴,鼻尖,嘴唇上方,下巴,脖子,它溫柔的一寸寸拭過,清香一股股往鼻子裏鑽。

    “咳。”

    那個溫和的聲音咳嗽了一聲,顯得很不安。

    可是那人擦幹淨他臉上的汗水之後,卻並未停止,清香越來越濃,一絲頭發墜在了他的鼻尖上,讓他有些癢,就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雙手按上了他的太陽穴,觸碰的那一瞬間,他渾身抖了一下,而那潤滑而冰涼的手指也抖了一下,隨即,它安定下來,輕輕的揉著。

    “你不要去想,那會熬壞你的腦子。你也不用回答我,你什麽都回答不了。”

    “我們是商人,被你的下屬捉了,他們說他們是凶惡的強盜,誰走在他們的身旁,他們就殺誰,幸好我們還會點醫術,於是,他們要我們救你,若是救不活,就會殺了我們泄憤。所以,你得活過來。”

    那聲音頓了一下,嫩滑的手指撤離了他的腦袋,那人仿佛伸了個懶腰,輕聲道:“把車窗打開一些,他有些氣悶。”

    “諾。”

    車窗被“格吱格吱”的推開,清新而冷冽的空氣從窗外飄進來,將那幽幽的清香衝淡不少,外麵想必還在下雪。

    一片雪花調皮的從車窗外飛進來,就像長了翅膀一樣繞來繞去,想要落在他的鼻尖上,一支雪白而小巧的手伸過來,把它接住了,雪花很快融化在那掌心裏。

    “撲啦啦。”

    “希律律……”

    突然,外麵響起了狂風卷雪般的聲音,繼而,拉車的馬受驚了,不安的嘶叫起來,緊接著,一陣火氣透來,那無比熟悉的聲音響起:“咕咕。”

    “誅邪,誅邪!”他在心裏大叫。

    “不急,不急。”

    那清嫩的聲音格外溫柔,而那雙柔滑的手又按上了他的太陽穴,輕輕的揉搓著,這人的手法很笨拙,揉得他又疼又癢,可是他卻說不出來。

    “這是你的鳥嗎?它叫什麽名字?那天,我看見你騎著它,飛到了天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的鳥。”

    “誅邪。”他在心裏答道,那絲頭發又墜下來了,緩緩的掃著他的鼻尖。

    “他們說它叫誅邪,這是一個很特別的名字。你們若真是強盜,那它第一個該誅掉的便是你們。”

    “我們是別無選擇,為了生存。”他在心裏反駁,他想,我們沒有了歸宿,也沒有了信仰,我們奔竄在這條路上,死亡的陰影如影隨形,我們別無選擇,要麽殺人,要麽被殺。

    “你不要反駁,強盜就是強盜。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你們是一群很厲害的強盜,不僅打敗了聞名天下的鬼車軍團,擒了兩千個俘虜,把他們統統賣了,還活捉了老公輸,現在他還被你們捆著呢,或許你們想賣個更好的價錢。有時候,我真的不敢相信,但事實卻發生在我的眼前。就在三天前,路過焉國邊境,那個肥得像豬一樣的領主想要偷襲你們,卻反倒被你們剝了一層皮,我至今都記得,他的屁股上中了一箭,逃跑的時候,那支箭在他的屁股上晃來晃去,樣子很滑稽。哈哈。”

    這人笑了起來,很爽朗的笑聲。

    “咕咕咕。”大火鳥一直徘徊在窗前,也發出了嘲笑一般的聲音。

    “傷亡如何,傷亡如何?”他在心頭焦急的問,不知為何,他覺得這人能聽懂他的心聲,這讓人莫名其妙。

    那人果然聽懂了他的心聲,重重的按著他的太陽穴,笑道:“你可真是一個奇怪的人,自己都死了一回,還在擔心別人的死活。放心吧,傷亡並不大,你的下屬很聰明,他故作不敵,引著那頭豬追來,等那頭豬拉長了戰線,然後聚集所有的力量調頭一擊,把那頭肥豬打得抱得鼠竄。不過,打跑了一隻豬,後麵卻來了一群狼,你想不想知道結果如何?”

    “咕咕。”大火鳥代替他作出了回答。

    那人道:“結果沒打起來,因為你們被我救了,我們是商人,商人一生都在和強盜打交道,強盜要的無非是錢財,隻要給了他們足夠多的錢財,誰還會冒著生命的危險攔住道路?當然,你們這群強盜除外,你們要的是一條路,活路。”

    “你是誰?你是誰?”他在心裏翻來複去的問,他知道那些攔路的強盜都是些什麽人,豈會被錢財所誘惑?

    “現在才想起問我是誰呀?那我偏偏不告訴你,我就是一個商人,被你的下屬捉了,和你生死與共。你別會錯意,你不活過來,他們就要殺了我。強盜啊強盜,向來都是恩將仇報。”

    “你別皺眉頭,也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肯定在想,說不定我們才是真正的強盜對嗎?”

    那人仿佛生氣了,按在太陽穴上的手加重了力度,他處於水生火熱之中,偏偏還動彈不得。過了一會,那人又道:“燕京之虎,你可真聰明啊,不過,在我的眼裏,你就是一隻慌不擇路而又膽戰心驚的老鼠,見誰,你都認為他會給你一捧子,把你拍死在那肮髒而又渾濁的泥水裏。可是,你何不想想,一隻老鼠,它有什麽價值呢?除了一顆卑微的心,它一無所有,難道不是嗎?就算你飛上了天,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一顆卑微的心。”他顫抖著,羞愧著,像是被人剝光了衣服,赤條條的站在雪地裏,而周圍卻聚滿了人,那些人都在指著他,嘲笑著他:‘看哪,看哪,一個傻子。傻子就是傻子,不論你如何掙紮,也還是一個傻子。’

    不,我不是傻子,我不是!!他在心裏呐喊,僵硬的手指微微顫抖,汗水又從額頭上滾了出來,臉上的那道傷疤一抖一抖,略微上翹的嘴唇慢慢往下抿。

    他快醒了,然而,卻是從內到外的崩裂。

    “公……不可激他。”那個溫和的聲音急急的道。

    就在這時,手上一涼,一支清冷的手覆蓋在了他的手背上,那支手很明顯的顫抖了一下,仿佛受驚的小鳥一般,但是它卻定定的握住了他的手,輕輕的撫弄著他的手背,那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突,隱約可見裏麵滾動的血液,好似下一個瞬間,它們會破皮而出,肆意的噴灑。

    “急什麽?”

    那人斥道,聲音無比關切:“我曾聽說過一句話,強人之所強,能人之所能,是在於內心強大無鑄,而飽經世態炎涼。虞烈啊,你既然能飛在天上,為何卻看不見九天之上的風光?若有人笑你,那就讓他們笑去吧。梁上的燕子,怎會知道雄鷹所想?”

    “為何我看不見九天之上的風光?”在那支手的安撫下,他漸漸平靜下來,一陣茫然鑽進了心裏。

    窗外的雪,更冷了。

    一件溫暖的大氅蓋在了他的身上,那人替他掖了掖四角,不讓冷風侵襲他,聲音平淡:“強盜啊,你活過來了,我就會離開,我不需要你知恩圖報,隻需要你記住,老鼠和老虎,其實隻有一念之差。”

    “蹄它,蹄它。”

    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