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上巫管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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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憤怒與悲傷都是英雄成長的墊腳石。

    虞烈在這孤零零的小山坡上坐了整整一日,大火鳥在身旁陪著他,燕國的這片土地給予了他鐵與血一般的堅毅,卻沒有給予他鐵石般的心腸,他感覺到迷茫以及那深入骨髓的疲憊。秦越從冰河之源回來了,衛大神醫不再需要他了,他又和十年前一樣,獨自一人行走在這片孤獨的大地上,然而,天大地大卻無他容身之所。

    冰冷的鎧甲冷透了他的心,那枚綠玉種子被他揣在胸口,圓溜溜,滑膩膩的,但卻同樣冰冷。他蹲坐在那塊石頭上,微仰著頭,看著遠方。大火鳥的目光與他一致,不論世事如何變遷,它一直守在他的身旁,從來不曾離棄。

    從這裏一直往南走,拐過一個彎,繞過一條河,雍燕大道便會出現在眼前,在那常年累月蒼青如海的森林深處有一坐要塞,那是雍國的碧落要塞,十年前,曾經有個身穿天藍色裙裳的小女孩牽著一個男孩的手,指著那碧綠的要塞,脆生生的說:‘虞烈,翻過碧落要塞就是燕國了,等到了燕京,我們便不會再走了,以後,我天天吹塤給你聽,你若是聽厭了就把耳朵閉起來,但是眼睛得睜著哦。’男孩摸著腦袋傻笑:“我永遠也不會厭倦。”

    往事仿佛就在昨天,記憶一寸一寸的綿延,奴隸領主的嘴角慢慢翹起來,眼神柔得足以融化這冷凜的寒冬。但是,昊天大神甚少眷顧他,它給予他的時光,痛苦永遠比幸福要多。茫茫的細雨下起來了,它們從天而降,把這天地蒼穹塞得密不透風,他無處躲藏,冰冷的雨水拍在他的臉上,順著他臉上的傷疤往下滴,一顆一顆的滾進了鎧甲裏,於是,那滲骨的冷意纏裹了他。

    “螢雪……”

    他想問一句為什麽,可是從嘴巴裏嘟嚷出來的卻是一句低喃,像夢語一般有氣無力。大火鳥學他的樣子蹲著,它把巨大的翅膀張開,替他遮擋著那些無孔不入的雨水。一滴雨水從他的鼻尖滾落,他低下頭去,看著它將一株狗尾巴草打彎,然後又把一隻倉惶逃竄的螞蟻淹死。

    他仿佛一具石雕,不知冷暖的石雕。

    “希律律……”

    一匹黑馬竄了上來,雨水將它洗得油光發亮,它竄到虞烈與大火鳥的身旁,抖擻著鬃毛。這是一神駿的戰馬,是虞烈的恩師燕卻邪所賜予,原本他想騎著它去燕京,問一問他的老師,自己是不是一棋棄子,可是如今,燕卻邪也死了,沒有人能夠回答他的困惑,一如沒有人可以回答他,衛大神醫為什麽會拋下他,盡管他自己知道答案。

    是的,他知道為什麽,衛大神醫身體不好,在她的身上永遠都泛著淡淡的藥香,那些稀奇古怪的小藥罐更是無處不在,那位老神醫去冰河之源尋藥,應該就是為了她吧,現在,老神醫回來了,藥到病除,而她也十八了,又是衛侯之女,衛侯將她召回衛國,再為她擇上一位趁心如意的夫婿,這一切是那麽的完美。

    “她是衛螢雪,是衛大神醫,我的生命是她給的,若是沒有她,我早就死在流淵河旁邊的野林裏了,如今我應該為她感到高興,對不對?”

    奴隸領主伸出手,把那隻被水珠淹死的螞蟻捏在手指尖,既像是在問大火鳥,又像是在問自己。大火鳥撐著翅膀,雨水如簾一般灑下來,也不知它有沒有聽懂他的話,它轉動著血色的眼睛,“咕咕咕”的叫著,叫得很急,它把脖子伸過來,想要去磨擦虞烈的臉,可是虞烈卻避開了。

    “難道不是嗎?”

    奴隸領主把指尖上的螞蟻彈出去,看著它跌落在泥濘裏:“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碳,萬物為銅。虞烈啊虞烈,你該何去何從?”說著,他撐著膝蓋上的甲胄,慢慢的站起來,大火鳥也隨著他站起來。

    一人一鳥互相凝望著,突然,他笑了起來,露出了兩排潔白的牙齒:“這裏不屬於我,而我本來就不是燕人,我的骨子裏流的也不是鐵與血。誅邪,我想去芳闋殿看看那株血信子。”

    “咕咕。”大火鳥點了點頭。

    大雨滂沱,虞烈騎著馬狂奔,黑色的鎧甲黑色的戰馬,像是一道黑色的閃電。大火鳥飛在他的頭頂。

    雨水洗唰著狹窄的巷子,豆大的雨點激打著那些青褐色的石板,激起一朵又一朵水花,急促的馬蹄把那些水花統統踩碎,黑色閃電衝入了軍營裏。

    “二哥。”

    燕武徘徊在虞烈的營帳前,看見虞烈騎著馬從雨中奔來,他急急的迎上幾步,抬頭望著馬背上的虞烈。

    虞烈搖了搖頭。

    燕武的眼神迅速的黯淡下去,他知道,一旦虞烈經過冷靜的思考卻仍然拒絕,那便意味著再無任何寰轉的餘地。奴隸領主的脾氣就是這樣,又臭又硬。

    虞烈翻下馬背,拍了拍燕武的肩膀,笑道:“你得幫我一個忙?”

    “二哥盡管說,隻要二哥願意與我一起去隴山,我什麽都答應。”燕武的眼睛又飛快的亮起來,他想,二哥已是別無去處,不和我去隴山,他又能去哪呢?

    “稍後你便知道了。”

    虞烈笑笑,撩開滴著水的布簾,大步向裏麵走去。聽見聲響,早已等侯在帳內的子車輿與刑洛猛地回頭向他看來,兩人的目光熾烈而矛盾。想來,他們已經知道虞烈拒絕了隴山燕氏給予的活路。

    中年領主最是性急,一個箭步衝上來,抓著虞烈的肩膀,低聲怒吼:“臭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麽?”

    “倘若去燕京,那便是死路一條。”刑洛也湊了上來,陰沉著一張臉。事到如今,年輕的三等男爵也已知道,榮耀和信仰有時候也代表著利用與背叛。

    “不去燕京。”

    虞烈掙開中年領主的手,甩了甩頭,頭發上的雨水四下濺開,他走到那搖動著的燭火後麵,解下腰上的鐵劍,放在案上,然後定定的看著兩位生死與共的部下。

    “不去燕京,去隴山,子車,刑洛,明日你們便帶著將士們離開這裏,免得夜長夢多。”說著,他又看著被他提拔為虞騎的兩位家臣:“你們也去。至於你們身在絡邑的家人與妻兒,也不必太過擔心,隻要我的爵位仍然在身,他們便是安全的。放心,燕京城裏的人不敢輕易剝奪我的爵位,因為我們奉命前往旬日要塞是一件眾所周知,卻見不得光的事。”

    子車輿默默的點了點頭,突然回過味來,急道:“那你呢?”

    “我?”

    虞烈笑了笑,眼裏閃過一絲光芒:“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子車你應該知道,其實我也想和周遊列國的士子一樣,騎著一匹馬,掛著一柄劍,走遍中州大地。正好,趁著這次機會,脫下身上的甲胄,四處走走看看。等到風波平定之後,我便會去燕京與你們相見。”

    “都是鬼話!!”

    中年領主一拍大腿,漲紅著臉大聲道。刑洛也是一臉怪異的向虞烈看去。至於兩位家臣,一聽這話,倆人推金山倒玉柱的拜倒在地:“身為家臣,豈可棄主而去?家主若欲周遊列國,絡鷹、絡風自當追隨左右,替家主牽馬執鞭!”

    虞烈一愣。

    這時,燕武從帳外走進來,身上的甲葉抖得鏘鏘作響,他環視了眾人一眼,最後將目光定在尷尬的奴隸領主身上,嗡聲道:“二哥,帳外有人求見。”

    “何人?”虞烈下意識地問。

    “老奴管叔度求見四侯子!”

    雨點撲打著帳蓬頂,‘劈裏啪啦’直響,可是那拖長了的聲音卻依舊傳了進來,聽見這略顯淒厲的聲音,奴隸領主臉色猛然一變,眼裏閃爍著銳利的鋒芒。

    “老奴管叔度奉君上之命,求見四侯子!”那聲音持續著,顫抖的尾音就像是風中的狗尾巴草。

    帳中眾人神情各異,紛紛把目光看向虞烈,而燕武則紅了一雙眼睛,走到虞烈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二哥,我也是剛剛知道。”

    “知道什麽?”虞烈緊緊的抿著嘴,眼底的血色一點一點往外湧。

    “知道你是安國的四侯子,姬烈。”

    清朗的聲音從帳外傳來,隨即,一陣冷風撲簾而入,把案上的燭火險些撲滅,那個穿著一身白衣的中年士子捉著把小酒壺晃了進來,朝著虞烈微微一笑:“燕京之虎,多日不見。”

    “蒯無垢!”

    刑洛與中年領主麵露驚色,真是冤魂不散,走哪都能見到這廝啊。然而,蒯無垢卻並不在意他們的目光,他慢吞吞的抿了一口酒,笑道:“外麵還有一位尊長,不過,那位尊長太過注重禮法,非請不入。不像我,不請自來。”

    “上右大夫,請進吧。”

    燕武走到帳門口,掀開了帳簾。殷雍站在雨地裏,一位侍從替他撐著傘。在他的身旁,有一個昏暗的影子匍匐在地上,低垂著頭,渾身都在顫抖。

    虞烈一瞬不瞬的看著地上那個影子,不知何時,他已站起了身,抓起案上的劍,一步步走到帳外,走到了潑天大雨之中,用劍指著那影子的脖心。

    “你是誰?”

    “老奴,管叔度。”

    ……

    第二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