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有人要稱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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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很好,一回來便為了一個女人,殺了我的一位封臣。你在燕國遊學了十年,莫非因此而忘了自己是誰,身上流的血也變成了鐵?”

    冷冰冰的聲音回蕩著,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坐在大殿深處。殿內極其昏暗,縱然青銅玉樹燈上的那十五根蠟燭正在熊熊的燃燒,卻依然照不清他的臉。

    楚舞匍匐在大殿的中央,離那人有五十步的距離,在這段距離之間,站著八名宮庭劍士,四名低頭的宮人,四名舉著華蓋的宮女,劍士渾身上下都籠在鐵甲內,腰上懸著劍。

    “抬起頭來回答我。”

    那聲音有了一怒意。

    楚舞雙手按著地磚,那地磚上刻著精美的紋飾,是南楚所發行的蟻鼻錢,他抬起頭來,向大殿的深處看去,在蟻鼻錢所鋪就的大殿盡頭處是一麵巨大的屏風,屏風的後麵有一道半人高的圍欄,雕刻著雷雲血鳳的圍欄後麵有四道台階,頂盔貫甲的劍士們就站在台階上麵,從那一片生冷的鐵甲縫隙處看過去,仍然看不清那人的臉。

    “回稟君父,兒子不敢。”楚舞隻看了一眼便又低下了頭。

    “我的兒子,你不敢,你都已經殺了,卻告訴我你不敢。若是有一天,你把我也殺了,是不是也會告訴天下人,你不敢?”那聲音越來越冷。

    楚舞匍匐在地上,雙肩顫抖不已。殿外的陽光其實很耀眼,但是卻滲不進這棟古老的宮殿,父與子之間的距離壁壘深嚴,不單單是隔著屏風、圍欄,以及全副武裝的劍士那麽簡單。

    “我的兒子,你可知道為什麽我會召你回來?”

    “兒子不知。”

    “哈哈。”

    那聲音輕笑了一聲,接下來的話語冰冷無鑄:“你的母親死了,臨死之前想看到你一眼,然而她卻忘了,從鳳歌城到燕京城隔著大江,隔著千重青山,足足有一萬三千八百裏。所以,就算是她喝下了那杯穿腸封喉的鳩酒,也仍然看不到你。”

    “為什麽?”

    分不清是眼淚還是汗水的東西一滴一滴的墜在地磚上,它們沿著蟻鼻錢的紋路緩緩浸開,楚舞的額頭抵在地磚上,可是那冰冷的地磚卻不能使他平靜下來,滔天的怒火與悲慟在胸腔裏肆意的翻滾,他深怕一個不小心便會抬起頭來。

    “難道你不知道為什麽?這是你母親的不幸,卻是你的幸運。從今天起,我的兒子,你就是南楚的世子,我死之後的楚國國君。”

    “是因為君父要稱王嗎?”

    楚舞已經竭力克製了,然而他的聲音卻仍是無比沙啞,隱隱能聽出其間的怒意與質問。

    “哈哈哈。”

    那人大笑起來,模糊的身影在那高高的寶座上搖晃了兩下:“十三年前,你七歲生日時,當著群臣的麵,拿著弓箭指著我,當時,有人勸我殺了你,也有人說虎毒不食子,大楚開僻至今,雖有兄弟鬩牆,父老子弑,卻從來也沒有親父殺子。我讓你去燕國,沒有殺你,你可知道為何?”

    楚舞仍然低著頭顫抖。

    “因為你不像我,你像你的母親,高貴而卑微,你的身上流著一半武英王的血脈,所以你是高貴的,不過卻也因此,你就像朝歌城一樣的卑微,盡管你手裏拿著弓箭,我卻從你的眼裏看不到一絲殺意,隻有驚惶與恐懼。”

    “我的兒子,你近前來。”

    那模模糊糊的人影揮了揮手,台階上的宮人與劍士猶豫了一下,走到了古老而陳舊的殿柱後麵,四名宮女也放下了華蓋,把手端在腰腹,默默的倒退到了殿外。

    楚舞依然在顫抖。

    “抬起頭來!”

    楚舞抬起頭來,紅著一雙眼。

    “近前來!”

    楚舞低下頭,匍匐著前進,直到屏風前麵才停頓下來。

    “撤了吧。”

    那聲音淡淡的說道,尾音有些顫抖,仿佛有些疲倦。四名劍士從柱頭後麵轉出來,把屏風撤走。

    自此,父與子之間的距離縮短了四十步,僅僅隔著一道半人高的圍欄,那是青銅鑄的,與整個大殿連在一起,無法移除。

    那人命令楚舞繼續往前,楚舞隻得撩起袍角翻過了圍欄,爬到了第二級台階上跪下,低頭。

    現在,他們隔著五步的距離。

    “世人都說,君王一怒,飄血牆櫓,匹夫一怒,血濺五步。你若想為你那可憐的母親報仇,就拔出你腰上的劍吧,我就在你的麵前。二十年前,也是在這殿中,我趁著君父不備,一劍刺入了他的胸膛,君父的血與我的血就隔著半柄鐵劍。”

    楚舞低著頭,死死的咬著牙邦,衣領上濕漉漉的,被汗水浸透了。

    “不必擔心血鳳衛,自從你的祖父殺了你的曾祖父以來,我大楚就多了一條不文之規,自那而後,弟弑兄,子弑父就履見不鮮,在你殺了我之後,他們不會衝上來定你為叛逆,他們隻會跪下來,柱著劍,奉你為新一任國君。”

    那聲音越來越疲倦,越來越具備誘惑力,楚舞在那聲音裏顫抖的像隻蝦米。

    “你還在等什麽,拔出你的劍來!!”

    突然,那聲音猛地一聲暴吼,那人也從寶座上站了起來,那斜長的影子被青銅玉樹燈搖著,將匍匐在它麵前的楚舞完全籠罩了進去。

    寒冷,就在這個時候,楚舞感覺到無邊無際寒冷,那寒冷從他的頭頂貫進去,一下撲滅了胸中的怒火與悲哀。經此一激,他情不自禁的抬起頭來,按上了劍柄。然而,下一瞬間,當他與那人的目光對上時,他的瞳孔劇烈的收縮了一下,又開始不住的顫抖,慢慢的低下了頭。

    “君父,兒子不敢。”

    “不敢?”

    “哈哈哈……”

    那聲音瘋狂的大笑起來,楚舞麵前的影子猛烈的搖晃,那影子繞著他走來走去,仿佛是在注視著他,又像是一隻猙獰的猛獸正在用鼻子嗅他的味道。

    楚舞的心在狂跳,身子卻動彈不得,絕望與悲哀占據了他的整個世界。在那影子裏,他是那麽的渺小。

    “十年了,你去了燕國十年,卻一點沒變,還是那麽懦弱,真不像是我的大楚的子孫啊,可是我卻不得不立你為世子。你是幸運的,下去吧,去你母親的墳上拜一拜,她很想念你。”

    影子退了回去,慢慢的縮回了寶座裏,那聲音好像是從地獄深淵裏冒出來,冰冷而無情,然而,卻又讓人覺得它是那麽的疲憊與寂寞。

    楚舞倒退出了大殿,外麵的陽光很烈,把整個宮城照耀得金碧輝煌。站在大殿門口向下望去,玉白色的台階很長,日光跳躍在那些台階上,蕩著一層一層令人迷惑的光芒。

    沿著台階走下去,血鳳衛分列於兩邊,等他走到台階的最底層,衣服上的汗水已被曬幹,高大的宮牆道擋住了熾烈陽光,斜斜的投下了一片涼爽的陰影。

    楚宣懷站在牆下。

    看見楚舞走進陰影裏,楚宣懷朝他點了點頭,往台階上走去。

    “十二叔。”

    楚舞輕聲喚道。

    楚宣懷回過頭來,凝視著他。

    楚舞問道:“十二叔,大楚當真要稱王了麽?”

    楚宣懷點了點頭,眉宇間有一絲憂色。

    楚舞捕捉到了那絲憂慮,可是他的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他迎視著楚宣懷的眼睛,平靜的道:“十二叔,燕國人喜愛梨花,每當這個季節,入目所見唯有浩瀚無垠的梨花海洋,可是,它卻並不是燕國最為壯美的,在燕京城頭有一隻玄鳥,它無比龐大,在它的羽翼之下,燕人穿著黑色的鐵甲,駕著黑色的戰車,高聲唱著無畏的戰歌,他們連綿成片,汪洋成勢,足以掩蓋茫茫的梨花。而此,隻是燕國。”

    楚宣懷眯了下眼,眼神銳利的像是一根針,在太陽下散發著無窮銳利光芒的針。

    “迄今為止,天下雖大,卻無人敢稱王。十二叔,楚舞告辭。”

    楚舞的話隻說到一半便頓住了話頭,他朝著楚宣懷攏起雙手,深深的一揖,然後轉身走入那片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裏。

    楚宣懷凝視著他的離去。

    爬滿了青藤的高大宮牆,古老而斑駁的青石地板,狹窄而深長的巷道,靜悄悄的。楚舞獨自一人走在其中,他的步伐落得很穩,專門踩那些地板上的裂痕,目光直視著前方,沒有半點感情,既不憤怒也不悲傷。

    這是一個瘦小的身影,看上去很孤獨。

    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楚宣懷轉過頭來,按著腰上的劍,一步一步向台階上爬去。

    ……

    一輛馬車等在宮城外。

    宮門向左右緩緩分開,楚舞從兩排甲士中走出來。轅上的車夫鬆了一口氣,跳下車轅,迎了上去。

    南楚的都城,鳳歌城。

    鳳歌城,方周三百裏,南看不到北,東看不到西,是中州大地上最為精美的一座城池,它的精美並不是那翼展三十丈的焚天火鳳,而是無處不在。每一條大街小巷,每一輛來去匆匆的馬車,每一個說著楚地方言的楚人,統統都是精美的代表。就連那被人遺忘的角落裏,若是仔細一尋,也會看到精美的痕跡。

    譬如,那條通往幽山的小道,陽光穿過筆直而高大的榕樹,投下斑駁的光影,在那光影之外,佇立著兩排石獸,它們的樣子千奇百怪,卻無一例俱是出自名家之手,每一個細節都處理的非常精細,乍然一看,仿佛活物一般。

    這是守陵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