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榕樹下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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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照著這條人跡罕至的巷子,爬滿青苔的青石小道上泛著迷蒙的光,夜風卷著陳積了不知多少年的落葉,像鬼魂一樣飄來飄去。

    有人提著燈籠從巷子中走來,昏黃的燈光照耀著周圍的半丈方園,伴隨著燈光的移動,那人一步一步的走向兩株榕樹,她穿著黑色的衣裳,頭上戴著黑色的鬥笠,看不清楚模樣,因為她的臉被鬥笠上的黑色紗布遮住了,隻能從那嬌小而纖細的身形上辨出是個女人。

    渾身黑衣,卻穿著一雙紅色的錦鞋。

    落葉被那雙鞋子挑起,又被裙角掩埋。

    她來到門前,叩了三下門。

    “叩,叩叩。”

    叩門的聲音很小,但是在這幽冷而滲人的巷子裏卻顯得異常突兀。

    “叩叩。”門內響起了兩聲回應。

    她安靜的等了一會,老舊的木門無聲的開了,她提著燈籠走進去,門後站著一名雄健的武士。

    “小舞呢?”

    “殿下在後院。”

    “嗯。”

    武士站在陰影裏,一瞬不瞬的注視著她。她沒有看武士,提著燈籠向後院走去,夜風搖著燈光,撩著黑色的衣裳,使她看上去就像月夜下的幽靈一樣。

    她是楚舞等來的第一個人。

    那燈籠就像一隻螢火蟲,飛在那雙紅色錦鞋上麵,鞋子很小巧,上麵的刺繡很精美。前後院子不過三進,螢火蟲很快便飛到了後院。

    來到院門口,她頓住腳步,把手裏的燈籠提得略高一些,仿佛想打量打量院中的景色,然而,卻一眼就看見了楚舞。

    楚舞坐在秋千上蕩來蕩去。

    “您來了?”

    “嗯。”

    楚舞從秋千上跳下來,眼睛很亮。她走到荷潭邊的矮案旁,把燈籠蓋打開,揭開麵上紗巾的一角把燈吹滅,擱在矮案的旁邊,然後跪坐在楚舞的對麵。

    “我以為您不會來。”

    “小舞回來了,我總得來看看。”

    案上置著一壇酒,楚舞把封泥揭開,濃鬱而冷冽的酒香味四溢,酒水注入碗裏,他捧著碗,低頭奉給她,不想,卻看見了那雙紅色的錦鞋。

    他怔了一下。

    “我從燕國帶回來了燕酒,想給您嚐嚐。聽說,您現在是……”

    “君上的女人。楚連的女人。”

    她大大方方的接過酒碗,大大方方的說著,揭開麵紗的一角,把酒碗擱在嘴邊,輕輕的抿了一口,仿佛笑了一笑。

    “小舞也有女人了,這風裏有她的味道。”

    輕柔的夜風從東吹到西,東麵屋子裏的燈光早已滅了,美麗的闕兒想必正在夢中酣睡。楚舞臉上微微一紅。

    “她不是我的女人。”

    “現在還不是,以後肯定是。”

    楚舞有些尷尬。她好似也察覺到了,把酒碗擱在案上,從麵紗下直直的看著楚舞:“小舞,你現在是楚國的世子,將來會是楚國的國君,很多人都會把目光看向這裏。”

    “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怎敢把她帶到這裏?”

    案上的燭火搖不動黑色的麵紗,楚舞卻仿佛看到了那麵紗下的容顏與目光,他伸出手,把那柄古怪的小劍按在案上,然後移開手,讓它暴露在月光之下。

    她看著那劍,麵紗在輕輕的震動。

    稀蒙的月光照耀著那劍,華麗的紋路蜿蜒流轉,被禁錮在劍內的血鳳好似正在顫動著翅膀,仿佛欲振翅而出。

    “小舞,你長大了,應該知道你在做什麽。”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知道,您知道,或許他也知道。但我不得去做。”

    “為什麽?你現在已經是楚國的世子,隻需等待……”

    “我不想再等待下去了。”楚舞一口飲盡了碗裏的酒,神色很平靜。

    她愣了一下,胸膛微微起伏。

    他喝完酒,直視著她,仿佛在尋找那麵紗下的眼睛:“他殺了我的娘親,我唯一的親人,我今天去了幽山,回來之後,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娘親,她躺在那裏,孤零零的一個人……”聲音越來越弱,漸漸開始顫抖:“我甚至不敢去想,她去的安詳與否。”

    “姐姐去的很安詳,像是睡著了一樣。”

    “謊言,那是穿腸鎖喉的鳩酒!!”

    “小舞,仇恨隻會帶來死亡。”

    “楚連的死亡!”

    時而平靜,時而激烈的交談到此為止,楚舞暗黃的臉上有了一絲紅暈,眼裏的怒火掩也掩不住。她怔在風裏,麵紗像水紋一樣波蕩。

    過了很久,案上的燭火都快滅了,她說道:“我,能為你做什麽?”

    楚舞想了一下,轉眼的瞬間卻看見了那雙紅鞋子,眼裏的猶豫一閃而逝,他低下頭:“謝謝您,小舞不需要您做什麽,隻需要您好好的活著,看著……”

    “看著楚連死去嗎?或者,看著小舞死在我的麵前?就和姐姐一樣。小舞,你變了,變得很殘忍。”

    她的聲音異常的冷,把擱在矮案旁的燈籠拿起來,從那快要熄滅的燭火上借了火,提著燈籠,緩緩的站起身,沿著來時的路而回。

    “小舞,今天我出來,沒人知道。”

    她慢慢的走著,黑色的裙角拖曳在地上,紅色的錦鞋輕輕邁動,時隱時現。楚舞知道她在說什麽,沒人知道她來過,當然也就沒人知道她的去向。

    她穿著紅色的鞋子,她是楚連的女人,再也不是以前那個美麗而溫柔的女子了,那時,她是娘親的侍女,比楚舞大三歲,這個院子裏有她的身影,他們曾經一起蕩秋千,一起歡笑。

    她是楚舞除了娘親之外,喜歡的第一個女人。

    她沿著回廊走向前院,再也沒有回頭,那像螢火蟲一樣的燈光消失在了寂靜的月色裏,楚舞呆呆的坐在秋千上,蕩來蕩去。

    “殿下。”

    雄健的武士無聲無息的站在了秋千旁,他低著頭,按著劍。

    楚舞搖了搖頭,眼睛很亮,也很溫柔,那一閃而過的痛楚不足以掩蓋它。

    ……

    月色下的焚天火鳳很迷人。

    楚宣懷站在它的身下,抬頭仰望著它,透過那巨大的翅膀,他看見了滿天星辰,它們在天河裏眨著眼睛,像是在訴說著什麽一樣。

    馬車就停在火鳳的影子裏,整個宮城也在那影子裏。

    燕國有玄鳥庇護,燕人高唱戰歌,無所畏懼。楚國有火鳳,但是與玄鳥所不同的是,它代表著的並不是庇護,而是一往無前的開拓,就像它攪起的火焰,焚天滅地。

    然而,它現在還停留在這裏,雖然展開了長達三十丈的翅膀,卻並沒有到一飛衝霄的時候。

    楚宣懷的馬車是由四匹馬拉動的,清一色的血紅馬,那是身份與地位的像征。可是今夜,他卻沒有乘坐它的打算,他繞過馬車,走出焚天火鳳所籠罩的陰影,來到輕柔的月光裏,舉步向偏僻的巷子走去。

    或許是因為巷道很深,巷牆很高,所以巷子裏很黑,也很冷。

    夜風扯動楚宣懷背後的大氅,上麵繡著雷雲火鳳,他走得不快不慢,身上的甲胄伴隨著腳步發出輕微的聲響。

    他剛剛走到那兩株榕樹下,院門便開了。楚舞站在門口,攏起雙手,朝著他深深一揖。

    他是楚舞等待的第二個人。

    “你為何如此篤定我會來?”

    “因為大楚,十二叔不得不來。”

    還沒有到青蛙鳴啼的季節,荷潭裏卻有了蛙鳴聲。楚舞與楚宣懷隔案對坐,案上的蠟燭已然換過了,青銅鳳嘴上跳動的火光映著倆人的臉。

    楚舞神色平靜,正在倒酒。

    楚宣懷麵無表情,注視著酒水像泉水一樣注入碗裏。

    荷潭裏,微弱的哇鳴聲,一聲一聲傳來。

    “三千年前,七位始祖離開了那些神王們,把火種埋在了大江之南,自那而後,諸神便視我們為蠻夷。三百八十一年前,武英王號令天下諸侯討伐殷王,先烈們乘著獨木舟越過了大江,把熱血撒在那片土地上,然而,得來的卻是遺忘。武英王分封了他的兄弟與功臣,卻依舊視我們為蠻夷。若不是端瑞王突然記起了大江之南還有楚人,時至如今,我們仍然是披毛飲血的蠻夷。然而,就算如此,先烈們以巨大犧牲所換來的功勳,卻隻不過是一個末等子爵。”

    “楚舞知道。”

    “你知道什麽?你可知道,當先祖滿懷殷切的去朝歌城朝拜時,朝歌城裏的端瑞王是如何對待先祖?”

    “楚舞知道,端瑞王對先祖帶去的苞茅縮酒,以及祭舞禮儀不屑一顧,卻命先祖堂坐於外,與夷酋一起照看火種。先祖回來之後,因不堪羞辱,噴血而亡。這,是莫大的恥辱,每一個楚人都知道。並且,孝成王還曾躍江討伐大楚。”

    “既是如此,君不視臣為臣,臣何以恭之為君?如今,我大楚強盛莫匹,大江之南,十有其七,帶甲之士,填野塞蒼,如何稱不得一個‘王’?”

    “正如十二叔所言,大楚如今之強盛,千百年未曾有過,然而,亦如十二叔所言,大楚獨霸江南,卻非獨占江南,在它的身側還有吳越,在它的頭頂還有巴成,這些諸侯可都瞪大了眼睛等待著大楚衰弱。孝王可以死在江裏,北地的諸侯們也可以一敗再敗,但是大楚經不得一敗。若敗,恐是滅頂之災。”

    楚宣懷接過楚舞捧來的酒,一飲而盡,卻冷笑道:“危言聳聽,你隻看到大楚的危境,卻未看到北地即將傾覆。”

    “北地的諸侯們就像一支拳頭,當大楚安居於南時,那隻拳頭會伸開,各自為戰,互相攻伐。然而,隻要大楚躍江,它就會把拳頭捏起來,與大楚為敵。當然,十二叔以奇勝正,勝得輝煌,卻也勝得極險。而此,還是大楚沒有稱王之時,一旦稱王,十二叔可有想過,北地諸侯會有多麽瘋狂?”燭火搖著楚舞的臉,他舉起手來,捏著拳頭。

    楚宣懷冷笑:“莫非,你以為他們不想稱王?”

    “他們當然想稱王,甚至想取朝歌城而代之,然而,在他們稱王之前,必然會給予大楚最為強勁的一擊!大楚,能否在此險境之中全身而退?若不能,大楚得到了什麽?又將要失去什麽?十二叔,時候未到啊。”

    楚舞捏起拳頭,猛地一拳砸向搖動的燭火,拳頭與衣袖帶起的風將燭火撲滅了,‘噗’的一下。

    楚宣懷沉默。

    ……

    楚宣懷走了,臨走之時,冷冷的看了楚舞一眼。楚舞將他送到門口,看著他的背影嵌入那深沉的黑暗裏。

    “殿下,大將軍可靠嗎?會幫助殿下嗎?”武士站在楚舞的身旁,神色頗是擔憂。

    楚舞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在這鳳歌城裏,眾人皆醉,唯一人獨醒,那便十二叔。進去吧,我們等的第三個人,應該也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