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城上飲酒聞號聲

字數:4945   加入書籤

A+A-




    大火鳥調頭飛到姬烈身旁。

    桐華站在空闊的月夜下,怔怔的向城牆上看去,月光把牆上的人影照得迷迷蒙蒙,根本看不清楚姬烈的樣子,隻能看見一團黑色的影子,在夜風的搖曳下極是蕭索。

    “師姐。”

    遠處傳來圓臉師妹的呼喚聲,桐華翻身上馬,正準備提韁縱馬的那一瞬間,心中驀地一酸,極想再回頭看一看,可是又不敢,此時,她什麽都明白了,卻不敢深想,深怕仔細一想,便再也走不了啦。

    姬烈看著桐華離去,夜風撩著背後的大氅。大火鳥也在看著桐華離去,它是一隻鳥,不懂得那些複雜的情緒,等到桐華的身影再也不看見了,它看了姬烈一眼,扭頭向軍營飛去。在那裏有一張溫暖而柔軟的大床正等著它,它得回去美美的補上一覺。

    “多謝。”

    殷雍從城牆下走上來。

    “不用謝我,她救過我的命。”姬烈平淡的說著,目光卻仍然看著桐華消失的方向。

    殷雍道:“她來自墨淵山,手腕上戴著墨心花,是白城裏的首席弟子,身份極其尊崇,地位僅次於钜子,按照白城裏的規矩,我本應該叫她一聲師姐。她若真要取你性命,你活不到現在。”

    “我知道,我也聽說過墨家的黑白令專司除惡,隻是沒想到那令天下人震顫的誅殺令居然會落到我的頭上。”姬烈摸了摸鼻子,自嘲的笑了笑。

    “我也奇怪。”

    殷雍挑著眼角把姬烈上上下下一陣打量,突然一聲輕笑,拍著姬烈的肩:“或許,在那位钜子的眼裏,你的地位僅次於八百諸侯,不得不說,這次他的眼光很準。不過,我倒是希望你能把她留下來,墨心花與黑白劍是墨家的至高聖物,擁有它們的人都有繼承墨家钜子的資格。若是……”說到這裏,他看著姬烈微笑,那笑容很是詭異。

    姬烈當然知道他話裏的意思,在中州大地上,因諸侯互相征伐而導致禮樂崩壞,搞得民不聊生,諸子百家隨即應運而生,一心恢複古禮尊王的儒家,主張變革治世的法家,參悟天玄地理的名家,無為而無所不為的道家,還有那變詭奇正的兵家等等數不勝數,然而,對於天下諸侯而言,百家之中屬兵家最為重要,而後是道家和儒家,再次是司刑法家,主張兼愛非攻的墨家反而不受人待見,但實際上,墨家也不可小覬,別的不說,便說那非攻的本事,天下就無人能出其左右。況且,墨家並非隻有製器的本領,其間攬括的治國英才也是不勝枚舉,譬如,這位殷老先生。

    迎著殷雍那古怪的目光,姬烈又摸了下鼻子:“老師說笑了,姬烈隻是一個百乘小國的二等男爵,領地荒蕪,領民稀少,終日遊走在生存的邊緣,哪敢有此非份之想。”

    “不敢還是不想?”

    殷雍的目光突地銳利起來,他直直的盯著姬烈的眼睛,仿佛想盯進姬烈的心裏。

    姬烈與他對視,目光坦坦蕩蕩。他從來也沒有想過要讓桐華做他的女人,他心裏的女人隻有一個,那便是衛大神醫,可惜,衛大神醫已經離他而去了,遠的就像天上的星辰。有時候,他會獨自一人站著,凝望天上的星星,看著它們靜靜的眨著眼睛,心裏就會響起一個聲音:‘這是虞烈,我的虞烈。’沒有人知道,衛大神醫的這一句話對於他來說是多麽重要。

    過了一會,殷老先生的目光慢慢黯了下去,搖頭向城牆下走去,邊走邊道:“池魚臥淵,不得風生水起,安知是龍是魚?風雲變幻,不得乾坤鏡懸,安知是吉是凶?天命不可定,人命難窮盡,真君子亦真英雄。”

    老先生的聲音很是抑揚頓挫,像是唱歌一樣越去越遠。

    看著殷雍的背影,姬烈的心神一陣茫然,抬頭向天上望去,冷冷的月亮坐在天河上,像個圓盤子一樣發著光,數也不數不盡的星星眨著眼睛,它們都在注視著他,而這一次,他的心裏沒有響起那個聲音。

    是啊,衛大神醫不再需要他了,他又是孤身一人,若是有一天他突然戰死了,怕是隻有一隻鳥會為他掉眼淚。

    一時間,他覺得有些冷,隻覺天大地大,而自己隻是一粒渺小的塵埃,任何的風雲變幻都有可能將這粒塵埃吹散埋葬。不過,轉眼間,他的目光又漸漸堅毅起來,英雄也好,君子也罷,都與他一個二等男爵無關,衛大神醫走就走吧,對於她來說,那是一個美好的歸宿,或許,現在她已經嫁人了,嫁給某位諸侯。而他也有他的念想,為了那些念想而活著,為了那些念想而掙紮,不到咽下最後一口氣絕不停止。

    這時,身後傳來一陣甲葉磨擦聲,司寇官走上城牆,來到姬烈的身旁。

    一縷血腥味飄了過來,被風一吹又散了。

    刑洛說道:“抓住了兩個,是殺是留?”

    姬烈道:“放了吧。”

    “放了?”

    刑洛拉過身後的大氅,擦著手甲上的血液,他擦得很仔細,不放過任何一處縫隙:“若是放了,與律法不合。況且,放過了刺客,刺殺便不會停止。”

    姬烈搖頭道:“放了吧,殺之無意,他們是墨殺弟子。”

    “墨淵山?白城裏的墨殺弟子?!”

    刑洛擦甲的手一頓,驚愕的看著領主大人,嘴巴也微微張開了。

    姬烈點了點頭。

    刑洛眉頭擰得死緊,沉聲道:“怪不得這些人身手極強,為了抓這兩個人,足足折了我五個好手。可是,墨殺弟子為什麽會來到這裏?”說著,恍然大悟,看著姬烈,猶猶豫豫的問道:“難道是黑白誅殺令?”

    “應該是吧。或許,在他們的眼裏,我是個惡人。”姬烈抬起頭來,看天上的星星。

    刑洛皺著眉頭想了一想,冷聲道:“據說,墨淵山有三千墨殺弟子,個個身手了得,專司天下大惡,除的也都是些大人物,要麽是一方諸侯,要麽是位高權重的重臣,我們怎麽會招惹上了他們?”說著,又向姬烈看去。

    “是啊,看來我應該為此而感到慶幸。”

    姬烈滿不在乎的笑了笑,一屁股坐在地上,背抵著半堵箭塔,看著天上。

    領主大人不急,司寇官卻急了,他也一屁股坐在地上,與姬烈肩並著肩,隻是眉心卻擰成了一個‘川’字:“如果真的是墨殺弟子,確是殺之無意。不過,也不可以輕易的放過他們,我們得派人去墨淵山澄清黑白,帶著俘虜去。”

    司寇官說得沒錯,黑白令就和大火鳥一樣,管殺不管埋,也從來沒有落空過,但是,墨淵山的黑白誅殺令也不是輕易便會頒發,而且白城還有個規矩,若是有人覺得自己並非惡人,是黑白令出錯了,那麽,便可以去墨淵山澄清黑白。

    然而,誰去?

    姬烈是不會去的,他也並不覺得自己很委屈,因為他的那雙手已經沾滿了鮮血,冼也冼不淨,那是不爭的事實。

    沉默了一會,年輕的司寇官道:“我替你去吧,如果不去澄清,黑白令就永遠也不會停止,以我們如今的力量,根本抵擋不了那源源不絕而無孔不入的刺殺。誰也抵擋不了,包括大將軍。”說著,臉色迅速的沉了下去,顯然是想起了死在墨殺弟子劍下的燕卻邪,在去旬日要塞之前,刑洛最崇拜的有兩個人,一個是身旁的領主,另一個便是燕大將軍。

    “不,誰都不用去。”

    姬烈把兩條腿伸長,懶懶的躺了下來,用手枕著頭,看著天上的星辰,眼睛也伴隨著那星光一閃一閃:“有酒嗎?”

    “酒?”

    刑洛愣了一下,從裙甲下摸出一壺酒,扔了過去,自從離開燕國之後,他的裙甲下便多了一壺酒,永遠也喝不光,永遠也喝不醉。而那把小酒壺卻是他的死對頭,蒯無垢送給他的。

    酒是劣酒,是刑洛采杞山上的野果所釀,他根本就不會釀酒,隻是把那些果子統統扔在樹下麵,然後再不時的潑水,等待野果自然發酵,所以,每喝一口便得吐上一口殘渣。

    “呸。”

    “呸,呸,呸。”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不停的呸來呸去,很快便把那壺劣酒喝了個精光,刑洛的眼睛亮起來,舌頭也有些大:“姬烈,你不是惡人,你是個英雄,比大將軍更值得人追隨的大英雄,你殺人,是為了活更多的人,我願意追隨你,此生此世絕不後悔。就讓他們來吧,來一個,我捉一個,來一雙,我捉一雙。捉了之後,再把他們統統的放回去,氣死那個什麽钜子。哈哈哈。”

    司寇官大笑起來,或許是因為天上的星河太過迷人,也或許是因為這壺酒釀得太好了,酒性太濃烈了,割得人渾身上下像是燃起了一把火,於是刑洛醉了,把腿斜斜的伸到城牆外,晃來晃去。

    姬烈也醉了。

    夜風有些柔,更有些暖,熏得人昏昏欲睡,姬烈情不自禁的閉上了眼睛,嘴角略略往上翹起。

    “嗚嗚嗚,嗚嗚……”

    就在這時,淒厲的號角聲劃破了寧靜的夜空,從遠方遙遙傳來,三長兩短,敵襲戰鬥的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