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七章 討厭的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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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淵山的冬天很安靜,太陽不冷不熱的掛在白城的上空,整個白城卻被陽光下的雪鋪蓋,白絨絨的一片,穿著黑白鎧甲的騎士在城中巡邏,一群鳥兒從遠方飛來,落在樹梢上,那株參天老樹也披上了厚重的絨毯,樹枝上掛著冰淩,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晶瑩的光芒。大地幹淨而純潔,一個身著紫衣的女子走在其中。

    一隻鳥兒飛到窗戶上,抖動的翅膀掃落了窗棱上的雪。他躺在床上看著窗戶外麵的太陽,冬天的太陽是沒有光束的,既不柔軟也不溫暖。他已經在床上躺一個月了,被黑河浸泡過後的四肢僵硬的就像木頭,每天都需要浸泡末柳汁來進行恢複。

    案上熏著香,那是一種不知名的香,香氣淡淡的,細細一嗅卻令人神清氣爽,香束是條直線,不彎不繞,直直向上伸展,一直伸到屋梁的下麵。

    屋梁上掛著一竄小編鍾,每當有風吹來的時候,編鍾互相碰觸,就會響起清清泠泠的聲音,頗是動聽。屋內的裝飾簡約而不簡單,處處都透露著高貴典雅的氣息,譬如,牆上的那副黑白山水畫,又譬如,蹲在牆角的青銅侍女,那不會說話不會動的侍女捧著一把劍,那劍靜靜的躺在侍女的懷裏,出鞘三分,顯露著劍鍔上的銘文和一朵梅花。

    敲門的聲音響起。

    他從床上坐起來。

    屋外的人等了三息,把門推開,寒冷的風藏在來人的身後,它卷起了紫色的裙角,驚飛了窗棱上的鳥兒。桐華就像一個紫色的精靈,恬恬靜靜的,卓卓如素,裙子裁剪得極為精致,非常貼身,瀑布一般的黑發一半在胸前,另外一半垂在後腰。

    師叔。”

    桐華落落大方的施了一禮,她的手裏捧著木盤,裏麵放著許多藥物,兩名穿著黑白衣裳的女子跟在她的身後。每天這個時候,她都會來替殷無道診治。因為她不僅能與墨狼之王捕鬥,還極通醫術。

    殷無道拿起黑白劍,把它掛在腰上,走到窗戶邊看著外麵的太陽與白城。

    桐華把木盤放在案上,揮了揮手,兩名侍女退到了屋外,她自己則走到另一扇窗戶前,看著靜靜的白城:“師尊讓我來告訴師叔,若是師叔身體已然痊愈,明日便可進入黑白殿,再走問心路。”

    問心路就是那條白色的大道,兩旁各有一條清澈的河流。那條大道上布滿了各種符文機關,隻要行差踏錯一步,就會掉進無底深淵。按照墨家的規矩,手持黑白劍或是佩戴墨心花的墨家子弟如果想要繼承钜子之職,就必須得經過問心路的考驗。

    上一次,殷無道就是倒在那條路上,栽進了黑河裏,如果這次再失敗,等待殷無道的將會是永久的沉淪,再沒有人會把他從黑河裏撈起來。他甚至可以想象,黑色的河水會一點一點的填滿他的身體,他會在黑河裏腐爛,最終變成一具屍骨,見證著黑河的恐怖。

    當然,走上問心路,還隻是第一步,後麵的路還很漫長,危險與困局將會時時刻刻的伴隨著他,不過,他別無選擇。

    殷無道沒有說話,他靜靜的看著外麵的世界,這裏是白城裏的最高點,位於塔樓的頂端,天上沒有雲彩,太陽就在頭頂,仿佛伸手可捉。挺立在城牆上的機關傀儡也被白雪覆蓋了,一名身穿黑白鎧甲的士兵走到一具傀儡前,也不知扭動了哪裏的機關,就見那具傀儡轟隆隆的動了起來,震得白雪紛紛揚揚的亂灑。

    越來越多的傀儡被激活,它們就像是沉睡在冰雪中的巨人,扛著同樣巨大的劍與弩,迎著太陽展示著它們的力量。與此同時,震天蕩地的鍾聲響起來了,塔樓下方也響起了讀書聲。抑揚頓挫的聲音從下往上傳,浩浩蕩蕩的傳開。聽著這聲音,殷無道古井不波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容。

    白城的強大,不僅在於它的力量,還在於它所擁有的知識。任何一個諸侯若是完整的得到它,都會變得無比強大。

    當然,前提是完整的得到它。

    桐華也在看著白城,她已經看了十幾年了,在她的眼裏,白城始終都是那樣,那些機關傀儡獸就是一個個的玩具,會噴火,也會吐水,都是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玩藝,塔樓裏的讀書聲也讓人討厭。桐華有個秘密,不為人知的秘密,她其實很喜歡睡懶覺,猶其是在冬天,溫暖的被窩總是能給她帶來安全感,可是那討厭的鍾聲和讀書聲老是會吵醒她,醒來之後,她就不得不戴上墨心花,成為白城裏的首席弟子。

    白城裏的首席弟子是高高在上的,不苟言笑,一舉一動都得令人仰視。

    桐華不喜歡被人仰視,那會讓她覺得孤單與恐懼。墨狼之王發動攻擊之前就喜歡匍匐著前肢,然後一躍而飛,衝到她的頭頂上,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迄今為止,她仍然記得那生冷的目光,冷得令人顫抖。被俯視是極為可怕的,那會讓人覺得非常渺小,每當她在看著師弟師妹們時,她就會不由自主的想,她們從下往上看我,就像當初我在看墨狼之王一樣。

    如果有得選擇,桐華真想把手腕上的墨心花扔出窗外,不論哪個師弟師妹撿到它,她都無所謂。若是那樣做了,應該會很開心,那樣,我就再也不用在意師弟師妹們的目光了,也再也不用夢見那個可惡的小惡人了,那可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近來,桐華幾乎每天都會夢見姬烈,在她的夢裏,姬烈一如既往的令人憎恨,他老是邪惡的嘲笑她,就連那隻大怪鳥也是邪惡的,他還命人拿箭射她,它從天上俯衝而下,想要啄死她。他們都是邪惡的,和墨狼之王一樣。

    小惡人,希望你好好活著。

    太陽躲起來了,外麵又開始下雪,桐華芳心顫動,卻不是為了懵懂的情感,而是憎惡。

    師叔,聽說你曾經護送宋國的小侯女去安國?”桐華的聲音有些顫抖。

    一片雪花飄落在殷無道的眉毛上,殷無道的眉毛又濃又黑,人體的溫度很快就把雪花融化了,他抬起頭來,看著飛揚的雪,點了點頭。

    桐華飛快的瞥了一眼殷無道,殷無道麵無表情,桐華心頭鬆了口氣,繼續道:“聽說,宋國的小侯女有個,有個傻,傻……”

    不知怎地,‘傻兒子’三個字她說不出口,或許是因為她覺得姬烈是個惡人,一點也不像個傻子,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別的,至於別的什麽,誰也說不清,這就是女兒家的心思啊,昊天大神都不懂。

    他不是傻子。”

    殷無道說話了,聲音非常沙啞難聽,甕聲甕氣的,他隻有小半截舌頭,發音需要用胸腹中的氣來震動。

    那肯定很痛苦,桐華是個善良的女孩,她不想再追問下去,可是卻又忍不住的問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我是說,是好人,還是壞人?”

    好人?壞人?”

    殷無道轉過頭來,直勾勾的看著桐華,冰冷死寂的目光裏燃著一點亮光,那亮光就像跳躍著的火光,突然一下熾烈,灼得人不敢與其對視。

    避無可避,或者說桐華根本就沒避,她淡然看著殷無道,眸光恬靜。在麵對強勁的對手時,你不可以怯懦,得像墨淵山一樣沉靜,像黑河一樣靜流。這是師尊對桐華的教導,桐華從來也不會忘記。

    良久,殷無道眼中的光茫斂了下去,又回複了死一般的深沉,他轉過頭,看著窗外的雪,聲音更沙啞:“你想知道什麽?或者說,禽襄裏想知道什麽?”

    禽襄裏?師尊?唉呀,他以為我是受了師尊之命來問話的麽?不是的,我隻是想知道小惡人倒底是什麽樣的人而已。明天,他就要走問心路,過傀儡山,然後再進墨淵湖了,闖過這三關,他才能挑戰師尊,然而,沒有人能闖過這三關。他會死的,盡管他的手裏拿著黑白劍。他若死了,也就沒有人能告訴我小惡人倒底是什麽樣子了。

    要不要告訴他,我曾經見過那個傻子呢?

    可是我該怎麽說?難道對他說,我奉命去殺那個小惡人,卻被那個小惡人識破了,然後又灰溜溜的逃了回來?他肯定會笑我的。

    不,他不會笑,他會像剛才那樣看著我。

    小惡人就是小惡人,他還能是什麽人?他想我死呢,他命人射我,卻射中了師弟的屁股。雖然在最後一刻,他叫回了大怪鳥,可仍然是個惡人。

    我為什麽要問呢?

    哼,我不問也知道。

    一瞬間,桐華心思電轉,想到了諸多可能,不得不說,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孩,想來想去,她最終說服了自己,把心裏的疑惑藏起來,盡量隻記住姬烈的邪惡,千方百計的記住。

    外麵的雪越來越大了,漸漸的掩蓋了讀書聲。

    桐華的眼睛眨來眨去,心裏很亂,手指頭把胸前的頭發纏了一圈又一圈,卻沒有說話。

    她在等待。有時候,等待就是一種反駁,也是一種最有效的武器,它可以勾起塵封的往事。

    果然,殷無道說話了,他對著漫天大雪說話。

    他和你一樣善良。”

    善良?”

    善良的惡人?桐華的嘴巴微微張開,很久很久都沒合上。

    殷無道回過頭來,凝視著她:“告訴禽襄裏,我就是宋讓,也是殷讓,更是殷無道。而他,永遠都是禽襄裏,他躲在這白城裏,卻把黑色的手伸向四麵八方,這根本就不是墨家所追尋的真理。”

    是,師叔。”

    桐華心裏怦怦亂跳,她根本就沒聽明白殷無道話語裏的含義,現在,她的腦子一團糟,反反複複,來來去去的就是姬烈的臉,時而邪惡,時而討厭,時而還,還讓人心跳加快。

    桐華迷糊了。

    唉……”

    桐華歎了口氣,去的時候比來的時候更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