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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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日裏繁花似錦車水馬龍的棋盤大街上,此刻氣氛肅殺冷峻,大小紳民無論貧富貴賤均戰戰兢兢閉門守望。整條街被身披黑甲乘騎俊驥的禁軍武士封鎖地嚴嚴實實,連隻耗子都無處遁身。帝都長安承平日久,小民百姓康寧熙樂的日子過慣了,連好多老人兒都記不清已經有多少年未曾見過這等陣仗。久居長安的耄耋懸車猶自戰戰兢兢,就更不必說仰慕帝都文明繁茂遠來定居的異國商使了。這一天,是大唐貞觀十七年四月辰朔日。就在這一天,做了十七年皇太子的大唐儲君李承乾在東宮居所被執,也就在這一天,大唐皇帝下敕,曆數太子承乾十項大罪,廢為庶人。
    史青一家自開皇初年便遷來長安居住,已曆經兩朝風雨。史家在棋盤大街東側開了一個綢緞莊。史青父母早亡,全仗祖父史全貴撫養成人。長安隆盛冠於天下,商賈往來絡繹,更有許多外邦富戶為睹上邦盛世風采慕名而來,因此祖孫倆營生雖乏善可陳,卻也足保小康。
    史青年方十六,好奇心盛求知欲烈,此刻正巴巴兒地把著門縫往外猛瞅。這後生邊瞧邊咂舌不已,喃喃自語道:“天塌了,天塌了,今兒個這是怎麽了?”
    一個麵容清燿身材挺拔的華服老者,頸帶長枷從對麵的國公府中被一隊禁軍押了出來,昂然怒目步上囚車……
    “孫兒,外麵出什麽事了?”眼神不太好的史全貴顫顫巍巍問道。
    “出大事了,爺爺,官兵淨街,還抓了人呢,好像……好像還是個大官呢……”史青語無倫次地答道。
    “咳咳”史全貴咳了兩聲,慢悠悠提起茶壺倒了一杯茶,渾濁的雙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點了點頭道:“那到當真是個稀罕事兒……十多年來,這還是頭一回吧。自打你降生,這長安城裏似乎還沒鬧過這麽大動靜呢……”
    史青翻過身來看著史全貴問道:“聽您老的意思,長安以前還出過這等樣事?”
    史全貴趨著眉頭想了半晌:“說起來真是呢,上一次這麽張皇,還是武德九年的事兒呢,轉眼都快二十年了……”
    “武德九年?爺爺,那是咋個回事?”史青的好奇心大熾。
    史全貴略帶嗔怪地看了孫兒一眼,慢吞吞說道:“那可說不得,官家聽去了要殺頭的……”
    史青愕然……
    ……
    在勳國公張亮緩步踱到自己麵前的那一刻,侯君集真有一種再世為人的感覺。他雖落魄至此,在這老朋友麵前卻不肯失了尊嚴體麵。拖著六十斤重的大枷勉力站了起來,淡淡問道:“你不是外放洛州做都督了麽?”
    張亮打量了一下獨處木柵之內衣發淩亂的侯君集一眼,心中暗自欽佩,聽他問話,淡淡一笑,應道:“皇上調我回京了,另有任用,大約是去刑部。”
    侯君集目光一霍,笑道:“好,好,老朋友右遷,位列部院;老夫卻全家被執,身陷囹圄。二者之間,莫非有所幹係?”
    張亮一曬:“既然還當我是老朋友,怎會說出此等言語?若非你存私意黨附庶人承乾,以君集之功,又怎會落到此等田地?”
    侯君集冷笑數聲,悠悠長歎道:“擁立存廢之功,功即是罪,罪即是功!武德九年的事,於今上乃不世之功,於先帝即為不赦之罪;今日之事,於主上乃不赦之罪,於廢太子即為不世之功……這點內情,老朋友不會看不明白吧?”
    張亮搖了搖頭:“君集也不必哀怨,當年之事,天策府文武皆有擁立之功,若論居功莫大者,唯君集與無忌二人耳。然則主上最信任之人莫過君集,這一點連國舅爺尚不可比,以老兄之聖眷,若非你自外於今上,又有誰動得了你?”
    侯君集轉過頭,死死盯著張亮的臉看,目光灼灼,看得張亮一陣心浮氣躁,他語氣平淡地說道:“天策諸將當中,若論親厚,原無人比得我等三人。可是貞觀以來,哪一個位份不是在我等之上?老朋友,凡是參與機密事者,不可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誰不明白這個道理,誰就要身首異處身敗名裂,我便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張亮訕訕問道:“君集有什麽腹內衷腸,不妨直言,我必會為老朋友代奏當今。”
    侯君集微笑道:“勳國公,年初你奏我一本,把老夫的幾句酒話奏給皇上,皇上為何當時沒有處置我?你明白麽?”
    張亮老臉一紅,呐呐言道:“主上寬宏,不以小過片語降罪朝臣……”
    “扯淡……”侯君集冷笑著打斷了他的話,“當今皇上何等英明神武,在位十七年,海內升平四夷賓服,貞觀之治超邁古今垂風萬代。我侯君集追隨當今皇帝三十餘年,何曾做過讓主上猜忌之事?縱有微言,也是腹內難平之過。當今又豈能不知?”
    他強壓下胸中洶湧的忿悶抑鬱之情,緩了口氣道:“其實這裏麵的障眼法平常之極,臨湖殿一役,你我都陷得太深了……長孫無忌是皇上骨肉至親,當今對他的信任遠遠超過了房杜魏徵之流,隻不過這一層情分暗藏在皇上任人唯賢從諫如流的聖君之道深處,誰也看不出來罷了。”
    張亮搖著頭道:“貞觀肇始,皇上或許有礙於物議清流,但十七年來相位更迭中樞輪替,連你我都曾參預朝政,無忌卻蹉跎至今未得拜相,饒你聰明絕頂,此番卻錯看了當今……”
    侯君集冷冷瞥了張亮一眼:“你瞧著吧,長孫無忌遲早有入主中樞的一天,既是外戚又是功臣,位列三公顯耀台閣,更加難得的是身體康健正當盛年。若非陛下礙於文德皇後生前囑托,早已權傾朝野。太子不肖,卻絕非悖逆狂亂之人,若非無忌在旁挑唆諂汙,以至一國之儲君竟身置絕境,又怎會鋌而走險?你看著吧,太子倒了,魏王也長不了,但凡胸有成見不易牽製操縱的皇子,咱們這位國舅爺是一個也不會加以青眼的……”
    張亮心中一陣慌亂,他自己依附的便是魏王李泰,侯君集這番徹骨之言自然讓他一陣陣冒虛汗……
    魏王為人聰明敏達,素得當今皇帝賞識,太子承乾被執之後,皇帝也曾單獨召見魏王,瞎子也能看得出來,魏王泰升座東宮已是十拿九穩。但侯君集所言卻也不無道理,貞觀十七年來,長孫無忌固然不喜太子,卻也從來未與魏王府有所來往。此人心性深沉城府森嚴,著實不好揣度……
    他那裏兀自胡思亂想,侯君集嘶啞的聲音卻又在耳邊響起:“皇上現在在長安嗎?”
    他打了個機靈,順嘴答道:“皇上今日車駕巡檢大明宮……”
    ……
    春雨蒙蒙,新落成的宮殿在雨中巍然屹立,雖未完工,卻已顯示出巍峨磅礴之氣勢。
    “陛下且看!”侍駕的工部侍郎閻立德一邊解說道:“前麵便是含元殿,正麵寬二十四丈,高五丈,深約十三丈,乃朝會慶典之地。含元殿以北為宣政殿,乃陛下和宰輔們議政的地方,再往北便是紫宸殿。南宮外廷,便是以這三大殿為中心展開。北宮內廷中心乃是太掖池,西向乃麟德殿,正麵寬40丈,深約24丈,乃陛下接見各國使臣宣播大唐天威之地……”
    端坐在乘輿上的中年人神情恍惚,對於閻立德的述說似乎片語也未曾入耳。
    “宮牆有多長?”中年人心不在焉地開口問道……
    “回稟陛下,宮牆四麵全長十五裏。”閻立德小心翼翼地回話道。
    “有多少座門?”中年人的聲音裏帶著一絲濃濃的倦意。
    “回稟陛下,四麵共十一門,四座角樓。”閻立德弓著身子答道。
    “也設北衙南衙了麽?”中年人轉過臉望著北方道。
    閻立德矜持著笑了一下:“陛下聖明,北門內和南門內均設了禁軍屯署,仿太極宮的規製,半點未敢馬虎……”
    中年男子嘴角浮現出一絲苦笑:“聖明?朕若真是聖明,就不會等到魏徵身後才敢來巡視這大明宮。若是鄭國公此刻在側,朕今日恐怕就有得熬了……”
    閻立德咽了口吐沫,沒敢搭腔。司空鄭國公門下侍中太子太師魏徵年前過世,這位兩朝老臣自貞觀以來一直掌管門下省印信,兼領左光祿大夫,最為皇帝器重,所上諫章,罕有駁回者,地位猶在司空尚書左仆射梁國公房玄齡之上。魏徵一生坎坷傳奇,早年從魏公李密,後來依附隱太子建成,李密伏法建成被誅,竟然都沒有影響到他的仕途。當今皇帝即位,立刻拔擢他到禦前任詹事主簿,不久便遷為諫議大夫、尚書左丞,封男爵。沒有幾年,這個東宮舊人便後來居上,授秘書監,參預朝政,將許多天策府舊人撇在了後麵。貞觀三年之後,門下省事務悉由魏徵主理。直到去年目疾深重,今年正月病篤而逝,皇帝為其輟朝三日,歎曰:“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朕嚐保此三鑒,內防己過。今玄成遠遊,一鑒亡矣!”可見其人在朝中地位。
    “鄭國公為人,正則正矣,卻未免失之迂闔。陛下修大明宮,乃行孝道之舉,本無甚可非議處,又何必執腐儒之論強行諫止?沽直名而陷君父於不孝,臣所不取……”隨駕一旁的司徒趙國公長孫無忌一臉大不以為然地道。
    坐在乘輿之上的大唐貞觀皇帝李世民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修大明宮,魏徵還是支持的,隻是竟然耗去諸多國帑,連朕也始料未及,他身為宰輔,夙夜憂心也不足奇。朕與他君臣知遇多年,器重的就是他這份為國為民不計祿位榮辱的拳拳之心。凡事不以朕的好惡為繩矩,環顧滿朝文武,也唯有他魏玄成能持之始終,就這一點而言,也不算辜負了朕在淩煙閣給他留的位置。”
    長孫無忌躬了躬身:“陛下聖見,臣不敢置喙,然則魏徵勇於治事卻拙於識人,終歸稱不得機樞名臣。”
    貞觀皇帝默默地看著這位位極人臣的大唐帝國皇室至親,語聲中帶出了說不出的苦澀與寥落:“無忌,你不必多言了,朕的心很痛,知道麽?說魏徵識人不明,朕又何嚐不是?君集是藩邸舊人,與朕君臣知遇數十年,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場,朕還能說什麽呢?朕的兒子算計朕,朕不計較,皇室無孝子,天家出亂臣,這不是什麽新鮮事,朕能忍,可君集不該卷進去……他是朕的手足,和朕有過命的交情,他不應該……”
    長孫無忌身子微微聳動了一下,歎息著勸道:“陛下也不必自責,自古功臣恃功驕主,多是自取其禍。親信友朋,生死兄弟,情比至交,祿位可共享,社稷公器卻不可共掌。人主一日為君,君臣分野俱成,若為兄弟,莫為君臣,若為君臣,莫為兄弟。為君者以四海眾生為任,豈可獨顧私情而罔視天下蒼生?古來帝王多孤寂,皆因心係天下兼濟萬民。昔日漢高誅韓、彭,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人言可畏,史筆如鐵固然有憾,然倘帝不殺逆臣,何來漢家四百年天下?君王之誌,在於九州,豈可因小廢大?”
    皇帝笑了笑:“若為君臣,莫為兄弟,若為兄弟,莫為君臣;無忌這話,說的近乎睿智。不過君集乃淩煙閣畫像的有功重臣,朕也不能草率處置。朕從未想過君集會叛朕,這一遭走了眼,朕很想知道,他心裏是怎麽想的。”
    長孫無忌點了點頭:“待刑部和大理寺將案情審結,陛下調來案卷一閱便知……”
    皇帝搖了搖頭,微笑道:“這案子不能交給他們審,君集乃是貞觀以來頭等顯赫重犯,非朕親審不能定案。你去交待刑部,君集在獄中,不得刁難虐害,一應供給,仍照二品朝例。至於用刑,待朕親審定罪之後朝會議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