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阮家凶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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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許久,沈蘭池的腳跟才悄悄落了地。不知何時,她的麵頰已染滿豔麗的緋色,微顫的眼睫,便像是翕動的蝶翼似的。

    “陸麒陽……”

    “你說你做了一個夢?”

    她尚在猶豫第一句該以何話開場,陸麒陽便已開了口。他早已不像剛才那樣震動了,隻是緊緊地扣著她的手腕,力道令她肌膚發疼。

    沈蘭池麵前的小世子微蹙長眉,雙眼逼視著她,口中再次逼問道:“什麽樣的夢?”

    她用指腹輕輕擦了一下唇角,眸光一漾,低聲道:“我都這樣待你了,你卻偏偏還在追問一個可有可無的夢。陸麒陽,你可真是不解風情。”

    她說話時的聲音輕輕軟軟的,便像是撓人的柳絮似的。

    陸麒陽微怔,顯露出幾分懊惱神色。“你的禮儀和教養都去哪兒了?”他少見地收起了嘻嘻哈哈的嘴臉,教訓起她來,“京城的哪一個閨秀會像你這樣,做出這種……”

    “我說了,我不想嫁給陸兆業或者陸子響,我隻想嫁給你。”沈蘭池長睫一揚,目光直直地望向他。雖口中是問句,她卻聲音篤定,“我這樣做……你不喜歡嗎?”

    ——你不喜歡嗎?

    陸麒陽被這句話問住了,腳步向後退縮一步。

    “你又來惹我……又來惹我。”他惱極了,口中喃喃著,像是見了仇敵似的,露出惡狠狠的表情來。可偏偏在這種時候,沈蘭池卻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臉上的笑意極是歡暢。

    “你還笑得出來?”他的眼眸一眯,手掌緊緊扣住她的下巴。繼而,他便將這惹人困擾的小女子推到牆角,低頭複又吻住了她。

    “等……唔……”

    蘭池用手錘了錘他的胸口,卻絲毫撼動不了他堵在麵前的身軀。不僅如此,那人還越擠越近,大有把她直接揉斷在懷裏的架勢。

    她張口欲言,可出口的,也隻不過是綿軟不成模樣的氣音罷了。

    許久後,她微喘著氣,從陸麒陽的懷裏掙了出來。她的發髻有些亂了,幾縷細碎的烏發散落下來,垂在耳旁,晃晃悠悠的。

    “你怎麽這麽凶?”她撩著自己耳邊的碎發,半垂著眸,聲音綿綿。“像是餓了兩輩子沒吃過飯似的。”

    “是你自己來招惹我的。”陸麒陽說。

    正在這時,轉角處傳來一道腳步聲。繼而,便是一個男子的嗓音:“世子爺,您去的也太久了些吧?一會兒還去不去伯陽兄那兒了?”

    原是一個錦衣華服的貴胄子弟,等得不耐煩了,前來尋陸麒陽。

    陸麒陽瞥一眼身後,心知現在必須走了。

    “有人找我,我先去了。”陸麒陽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她的麵頰,眸色微沉,口中道,“現在,我信你了。”

    說罷,他轉身離開。

    沈蘭池望著他的背影漸遠,唇角漸漸漾開一抹笑意,也不知道是在笑什麽。

    她微整儀容,這才回到二樓雅座去了。

    阮碧秋早已把杯中二兩的茶給飲了個盡,此刻正托腮望著窗外街景,一副百無聊賴模樣。聽到蘭池回來的響動,她道:“沈二小姐可忙完了?我不急,再等會兒也無妨。”

    一抬頭,看到沈蘭池的發髻似乎有些鬆亂了,阮碧秋麵色一怔。

    “沈二小姐這是……與世子起了爭執?”她小心翼翼地試探問道,“怎麽變成這副模樣……”

    “讓你見笑了。”沈蘭池神色如常,抿唇一笑,“下樓時絆了一跤,這才變得如此狼狽。”她叫來小二,重新熱了茶,又道,“我請阮小姐來,隻想說一件事兒——僅有一塊玉佩,阮小姐還不足以嫁入東宮。”

    “沈二小姐的意思是?”

    “皇命難違。”沈蘭池麵上浮出一個溫軟的笑,可她的眼裏卻並未笑著,“如果是陛下賜婚,那這樁事兒便是板上釘釘,再也逃不走了。”

    阮碧秋微一躊躇,問:“沈二小姐說的簡單,可這談何容易?”

    “容易,當然容易。”沈蘭池笑意不減,道,“很快便有天賜良機,隻是要看你能否狠下心來。若是屆時真的事成,阮家平步青雲,你嫁入東宮,那你可要記著欠了我一樁恩情。”

    她請阮碧秋來,隻為兩件事。一來敲打阮碧秋,令她更早動手;二來,好令阮碧秋欠下她一筆恩情債。

    “天賜……良機?”阮碧秋的眸光微動,口中喃喃念著。

    “正是。”沈蘭池挑眉,道,“我隻說一句——京中流盜一案,是你爹與河間王同辦。那河間王與陛下感情甚篤,為人剛正不阿,可卻有一個毛病……醉酒過後,他便會性情大變,出手傷人。”

    阮碧秋端起茶盞來,淺淺啜飲一口,沉思不語。

    兩人在登雲閣待了半日,待日暮時分,才離開登雲閣。登雲閣在京城西,安國公府在京城東,這沿途還要路過阮家藏在市井裏的宅邸。沈蘭池在心底忖了一下時辰,便對阮碧秋笑道:“我還不想這麽早回去,索性順路送一送你吧。”

    “送我?”阮碧秋有些驚奇。

    “阮姑娘生的這麽端莊,一個人走在路上,難免有些危險。”沈蘭池戀戀不舍地盯著她的臉蛋兒,說,“我陪著你一道走,不好麽?”

    這話說的冠冕堂皇,可誰都知道不過是個借口。楚國國風開放,街上走的女子不知有多少,身後跟著丫鬟、又有車馬轎子的,那必然是大家小姐,又有誰會想不開去招惹呢?

    “謝過沈二小姐好意了。”阮碧秋對她莫名的愛重頗為抗拒,溫雅道,“有些不巧,今日河間王恰好來訪,家父家母應當是極忙的,怕是沒空好好招待沈二小姐了。”

    “我不進你家門。”沈蘭池笑道,“送到便走,可好?那便不用你爹娘特地招待我了。”

    她這副像是市井無賴一般的嘴臉,讓阮碧秋毫無法子,隻得同意了她的說辭,讓她順道送自己回家去。

    阮碧秋的心底有隱隱約約的不安。

    起初,她以為這安國公府的小姐是故意來試探她是否想嫁給太子,好替自己鏟除異己;後來,她以為是沈蘭池移情世子,這才特地與她聯手,好甩脫與陸兆業的婚事;現在,她又開始擔心這沈家小姐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本就是衝著她阮碧秋來的。

    也不知道她身上有些什麽,值得沈二小姐如此注目?

    阮家起於寒微,雖阮父入仕多年,家境仍未有太大起色。阮府不過是普通富貴人家的規製,看起來有幾分破落,藏在周遭高高矮矮的屋宇裏,門口的匾額半掉了漆,露出裏頭黑魆魆的木頭料子來。

    沈蘭池常常在暗地裏猜測,也許是那阮父小心翼翼地藏著家財,又想在人前抖那兩袖清風的清廉典故,這才長久地居住在這破舊的宅子裏。

    “我就送到這兒吧。”沈蘭池道。

    “謝過沈二小姐。”阮碧秋低身一鞠,攜著丫鬟,朝阮府的門裏頭去了。

    日頭西斜,金陽慢低,巷裏一片死寂,連風掃落葉之聲都未曾有。隻偶爾有一聲鴉叫,淒淒慘慘的,叫人心底生出一分蕭條黯淡來。

    蘭池剛想走,就聽得那阮家半開的朱漆門內傳來一道短促驚叫。

    聽聲音,是阮碧秋喊的。

    “奴婢去看看。”碧玉微白了麵孔,自告奮勇。

    “你且慢,我跟你一起去。”沈蘭池提了裙擺,快步向前奔去,“這阮家的小妞要是出了什麽事兒,我可不就玩完了?”

    她跑的急,一腳踹開了阮家那半合的門扇。

    門一敞,刺鼻的血腥味便迎麵撲來。

    一眼就能望到頭的庭遠裏,橫七豎八地倒著三四個人,也不知是死還是活。看打扮,應是阮家的仆婦與小廝。他們躺臥在血泊裏,暗黑的血跡直浸到泥土裏去,也不知那院土是原本就如此烏黑,亦或是為血所染。

    阮碧秋慘白著臉,瑟著身體靠在牆角,一副驚駭模樣。看到蘭池來了,阮碧秋抖著嗓音,極是驚懼地朝她望來,道:“沈……沈二小姐……”

    繼而,她身子一晃,竟筆直地朝地上倒去,原是活生生被嚇暈了過去。

    沈蘭池的手心瞬間浸滿了汗。

    她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前世,阮家因流盜案而遭到報複,家中多有死傷。

    隻是,沈蘭池從未想到,此事會發生得如此之快。明明在前世,在阮迎接手流盜案後一月又大半餘,阮家才惹來流盜報複。可這次分明才過了幾日,便……

    “小、小姐!”碧玉從未見過這等場麵,雙股顫顫地向蘭池靠來,聲音亦抖個不停,“咱、咱們快走吧……回去報官……”

    沈蘭池穩下了心神,道:“行凶者興許還未走遠,留阮小姐在此太過危險,將她一道帶走。”

    ——阮碧秋要是出事了,誰還有那麽大的能耐嫁入東宮呢?!

    說罷,她提著裙擺,繞過了地上不知是死活死活的仆婦,朝阮碧秋走去。

    一麵走,她一麵在心底安慰自己:不就是個半死不活的人麽?她自己都是個死人了,還怕些什麽呢。

    她彎腰,拽著阮碧秋的手,想將她抱起來。可她隻是個閨閣女子,力氣不夠,隻能沒好氣地道喚:“碧玉,還不快來幫你家小姐的忙?”

    等了許久,蘭池都沒聽到碧玉的應答聲。她正納悶間,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道笨重的腳步聲。蘭池耳朵尖,一下便聽出這腳步並不屬於她的丫鬟。

    她轉過頭去,登時便心跳一滯——隻見她背後站了個虎背熊腰的蒙麵男子,一身亂蓬蓬血汙,一雙銅鈴似的眼死死瞪著她,手裏還握著柄木頭斧子,斧尖上正一滴、一滴地朝下淌落濃稠的紅來。

    “你是阮家的小娘子?”這大漢發話了,幽魂似的眼逼視著她,嗓音像是鋸木似的。

    “我……”沈蘭池逼著自己說出話來,“我不是。我是安國公府沈家的二姑娘。”

    那大漢握皺眉,自顧自道:“你就是阮家的小娘子。”

    說罷,他直直地朝著沈蘭池走來。

    “你……!你若是想要錢財,要多少我能給你多少!”沈蘭池踉蹌著後退一步,急急拔出了頭上的發簪,橫在自己麵前。可她的發簪太小了,在那斧子麵前便顯得極為滑稽。

    她在心底略有悔意。

    她重活一世,對前世所發生之事了如指掌,篤定流盜報複一事不會在此時發生,卻反而被這份熟知天機所害。誰又能料到,這輩子的事兒竟然與上輩子全然不同?!

    “錢財?”那大漢嗤笑一聲,道,“你爹斷了貴人財路,本就該死!現在再給幾千幾百兩,也是沒用!”

    說罷,大漢便揚起那斧子來。

    眼看著那斧子便要落下來,沈蘭池心底巨震。

    忽而,阮家那破破落落的大門又被人踹開了。這回,這年歲已久的木門終是承不住了,轟隆一聲,帶著一片木屑齏粉倒落在地。

    隻見一片蒙蒙夜色裏,闖入個人影來。沈蘭池還未看清他的臉,耳旁便傳來一句話:“我今日不曾帶劍來,你且閉上眼,把手借我一用。”

    是陸麒陽。

    沒空去驚疑他為何在此地,她下意識地便選擇了聽從。

    陸麒陽說罷,一手製住大漢握斧的手臂,另一隻手則握緊了她的手腕,狠狠朝前捅去。

    “把眼睛合上。”他又如是說了一次,“別看。”

    也不知他的力氣有多大,竟叫那斧子一點兒都落不下來。他與那大漢的手臂壓低又抬高,進了一寸、又退回半分,竟是誰也占不得上風。

    僵持間,伴著噗嗤一聲細響,蘭池手裏細細的簪尖兒便直直紮進了那大漢的胸膛裏。手背一熱,蘭池隻覺得似乎有什麽軟熱的水滴飛濺了上來。

    “狗娘養的玩意兒!”大漢發出一聲痛嚎,胡亂揮起斧子來。

    陸麒陽用巧勁利落錯開大漢手肘,又以手刀幹脆一擊;哢擦一聲脆響,那大漢的手臂便綿軟垂了下來。

    大漢愈發瘋狂地低嚎起來,隻是他雖幹嚎得起勁兒,手卻握不住東西了,隻得讓那染了血的斧頭歪歪斜斜地落在腳邊。

    “陸麒陽……”

    沈蘭池的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

    “一會兒再說。”陸麒陽並無慌亂,聲音極是從容。他自蘭池手中取過那柄發簪,沉聲道,“你簪尖朝上,但凡是有眼力的仵作,都能猜出這是女子所刺。你讓開些,我再補些傷口。”

    說罷,他半跪下來,小臂微動,將簪子反反複複刺入大漢的胸腹,動作極是利落,未有絲毫猶豫耽擱,像是已將此事練了千百遍一般熟悉。

    借著剛爬上樹梢的半點月色,沈蘭池擯著呼吸,注視著他的麵容。

    她發現,陸麒陽的麵色極冷。

    就像是……

    就像是她嫁給陸兆業那一夜他的模樣。

    那時,他帶著一隊輕騎,與陸兆業在東宮外對峙,他的表情便如此刻一般沉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