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世子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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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何必庸人自擾?
時間已然不早, 她喚來了丫鬟梳洗更衣。方在自己房間用了早膳, 蘭池的兄長沈庭遠便來了她房裏。
沈庭遠恰好二十出頭, 生得便如一杆修竹般,瘦削挺拔,滿身文人書卷氣。他自小跟著祖父沈睿習字讀書, 性子略有些文弱;與二房那幾個野心勃勃的堂兄不同,沈庭遠平素隻愛舞文弄墨, 於仕途上並無什麽大誌。隻不過,他是沈家長房男丁,必然是要肩挑重任的。以是,沈大人特地活動了一番手腕, 在朝中給沈庭遠撈了一個禮部侍郎的位置。
“妹妹,為兄聽娘說……”
沈庭遠見到蘭池, 說話聲音便有些吞吞吐吐起來。他是個慢性子, 總是旁人推一下,他才動一下。因此,在向來有主見的沈蘭池麵前, 他便顯得有些弱勢了。
“為兄聽說, 你對世子他……”
聽到沈庭遠半天還說不完一句話,蘭池便接了下去:“是, 蘭池覺得世子爺是個良人。”
沈蘭池知道,哥哥必然是受娘所囑托特意前來勸她的。
“妹妹, 你還是別鬧了。”沈庭遠歎了口氣, 在蘭池麵前坐下, 好聲勸道,“為兄知道,你一直不大喜歡世子。可他畢竟姓陸,日後你嫁入了東宮,也時時會見到他。你且收斂些,不可再作弄世子。”
聽到兄長的話,蘭池並不感到意外。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在幾日間改變家人的想法,那是不可能的。要想不嫁陸兆業,還需徐徐圖之。
沈蘭池眨了眨眼,對兄長說:“若是蘭池真對陸麒陽傾心相許呢?哥哥可還會勸我安分嫁給太子殿下?”
沈庭遠囁嚅了一會兒,道:“若是你真喜歡世子,那自然是你的己身之幸來得要緊。隻是,世子平素貪玩,恐怕不是你的良人。”
“有哥哥這句話在,蘭池便放心了。”她點了點頭,笑吟吟答,“蘭池心底有數,不會鬧得太過分。”
她越這樣說,沈庭遠心底就越沒底。
她這個妹妹一向沒有規矩,在私底下被寵壞了,像是個無法無天的壞小子似的,幹出過許多根本不像是大家閨秀所做的事情來,譬如女扮男裝調戲丫頭,又譬如偷喝爹私藏的好酒。表麵上看來,她是個儀姿端莊的麗人,私下卻是個令人頭疼的活潑性子。往往沈蘭池說讓他安心的時候,正是他最不能放鬆警惕的時候。
“二皇子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待他回來,陛下必然要替他接風洗塵。若是妹妹在這段時日出了什麽差錯,那可不好。”沈庭遠憂心忡忡,又勸了一句,“切記不可貪玩。”
聽到沈庭遠的話,蘭池忽而微微一驚。
光顧著想與陸兆業的糾葛了,她竟然忘了這件事兒——四月始夏之時,代上南巡的二皇子陸子響終於回京了。
“二殿下幾時回來?”蘭池問。
“算算日程,也就這三四天的事吧。”沈庭遠答,“別惹惱了娘,到時候又把你關在家裏。就算你哭天喊地,為兄也不會來放你。”
“噯,哪兒的事?蘭兒不是一向最聽話?”沈蘭池笑了笑,不以為意。
她從前貪玩,常常被母親沈大夫人禁足在家。小小閨房,百無聊賴,每次禁閉都讓她幾乎要長出蘑菇來,隻得變著法子求兄長帶她出去偷偷玩會兒。
隻不過,後來的她找到了更有趣的解悶方式,便不怎麽求沈庭遠了。
沈庭遠又磨磨蹭蹭地交代了些話,差點讓蘭池也不耐煩起來,這才遲遲起身離去。待房裏隻剩下了自己,沈蘭池便倒弄起筆墨來,抓耳撓腮地想寫些什麽。
二皇子陸子響回京……
她記得前世時,正是在陸子響的回京路上,載著二皇子的馬車不慎翻落懸崖,讓陸子響落下了半身傷,日後常常複發,做事多有不便,這也白白讓陸兆業得了幾分便宜。
這一世,她才不希望陸兆業那個白眼狼再活得這麽順順當當。
當今聖上膝下有兩位皇子:皇太子陸兆業,二皇子陸子響。兩位皇子各有風姿,令人神往。陸兆業的生母是德妃應氏。德妃體弱,在誕下陸兆業不久後便故去了。恰好沈皇後入宮數年,一直未能有孕,陛下便做主將陸兆業記在了沈皇後名下,將其當做嫡長子撫育。
陸兆業外貌俊朗,性子卻極疏冷。因為這份淡漠,他並未多得幾分陛下的厚愛。與之相比,二皇子陸子響則更受寵愛。
陸子響為貴妃柳氏所出,外家之顯赫,不輸安國公府沈家。柳貴妃受寵,陛下愛屋及烏,對二殿下自出生起便是寵愛非常。
數年後,陸子響果真不負眾望,出落為一名不驕不躁、能文能武的翩翩君子,令群臣交讚非常。常有人在私底下說,若非“嫡長不可廢”這條規矩,又兼之陸兆業身後有沈家鼎力相助,隻怕陛下早就改立更親近的陸子響為太子了。
沈蘭池一邊想著,一邊落了筆。她原本想寫個“陸子響”,可筆墨一成,她卻發覺自己寫了一個“陸麒陽”,頓時有些懊惱。於是,她揉皺了那紙,隨手塞到了一旁。
過了幾日,便是二皇子陸子響回京的日子了。
沈蘭池打定主意,要陸子響全須全尾地平安回京來,因此在心裏盤算了許多事。天才蒙蒙亮,她就換了騎裝,偷偷溜出門去了。
臨到門口,沈蘭池卻聽到一聲嬌嬌的女子嗓音:“二妹,你這是去哪兒?沈家女子當以嫻靜為儀,像你這樣活潑好動可不好。”
沈蘭池聽著這聲音,便知道來人是誰了——她的堂姐,二房的沈桐映。
果不其然,不遠處的遊廊裏立著個鵝黃衣裙的女子,眉眼裏還能找出幾分與沈蘭池的相似來,正是沈桐映。
這沈桐映平常看蘭池不大順眼,總喜歡出口嗆人,找一找蘭池的麻煩。但沈蘭池是個淺薄人,看人先看臉。隻要對方長得漂亮,心底就已原諒了三分。沈桐映模樣生的好,因此沈蘭池看著她便覺得賞心悅目,也不大計較沈桐映總是在找茬的事兒了。
“是是是,大姐姐教訓的是。”沈蘭池打了個哈欠,眯著眼,緊緊瞧了一陣沈桐映那如花似玉的臉蛋,直盯得沈桐映一陣惡寒。
眼看著沈桐映渾身不自在,蘭池輕笑了一聲,策馬出了府門。她一路奔馳,晌午時分,在楚京城外的山道上遇見了陸子響的車馬。
看到陸子響的車隊安然無恙,沈蘭池心底略鬆了口氣。
一列衛兵身著輕甲、策馬慢行,踢踏的馬蹄聲在山間回蕩著。為首的衛兵見著前麵行來一騎裝麗人,仔細一看,見是安國公府的小姐,便速去稟報了馬車中的人。
未多久,那車隊便停了下來。馬車簾子一動,探出一名年輕男子的身軀來,那男子模樣硬挺,通身上下含著貴氣,可眉宇間卻並無淩人傲氣,反而有幾分平易近人,正是二皇子陸子響。
“沈小姐?”陸子響笑了一下,麵覆暖意,道,“你竟然提前這麽遠來接我。”
沈蘭池早就想好了來見陸子響的理由。她下了馬,先行禮,又從袖裏抖出一串古舊的銅錢來,掂了掂,道:“我是來替鎮南王世子爺跑腿的。他前幾日花了血本,買了新寶貝,迫不及待想請二殿下看上一眼,鑒個虛實。”
陸麒陽是個出了名的敗家子弟,有些自以為風雅實則不大上台麵的愛好,譬如混跡在那拍行、市井,買下所謂“地裏挖來的前朝寶物”、“祖傳的舊時錢幣”,美其名曰“藏品”。隻不過他雖愛買,也有錢買,可卻沒眼力;十有七八,都是被人當做冤大頭,狠狠宰上一筆。好在,陸子響對此頗有造詣,因此陸麒陽常常把自己買的玩意兒捧給陸子響,讓他幫忙鑒個真偽。
蘭池是沈家人,再怎麽說,也不該與陸子響有所牽扯。若要說什麽“親自來迎接二皇子”、“關心二皇子安危”,那就顯得有些別有所圖了。
前一世,陸麒陽在二皇子回京前夕惹怒了鎮南王,被鎮南王一頓棒打後關在家裏養傷,出不了門,因此沈蘭池極放心這個借口。
至於陸麒陽那兒怎麽圓謊麽……
自己人,好應付。
“哦?是麒陽托沈小姐來的?”陸子響一撩身後車簾,疑惑道,“可麒陽恰好也來了,你們這是……說好了的?”
陸子響身後的馬車裏,又探出個男人來。乍一看,倒是一位惹人麵紅心跳的王孫貴胄,麵龐俊俏、玉冠紫帶,可他手裏還抓著一小把白果,衣領裏落著瓣白果殼,看著便有幾分不像話。
一見著陸麒陽那張臉,蘭池就懵了。
陸麒陽怎麽在這兒?
莫非是她的重生,改變了一些事情的軌跡?
她愣了一會兒,心思立刻轉了起來。可無論怎麽想,心底都隻有一個念頭:糟了。
陸麒陽可是與她最不對付的人,他定會戳破她的謊言,再好好嘲笑她一番不可。
“麒陽,你要鑒東西,何必麻煩沈小姐跑一趟?”陸子響似有些無奈,笑說,“還是你又戲弄沈小姐了?這可不當是陸家男兒所作所為。”
沈蘭池有些不安。
陸麒陽可不是什麽任人欺負的老實人,為了不被陸子響責備,隻怕他下一刻就要奚落她了。她都想到陸麒陽會說什麽了——“沈大小姐真是個騙人精”。
她望了一眼陸麒陽,本來想給他使個眼色,讓他幫著圓謊。隻是小世子看也不看她,懶洋洋地一撚修長手指,把衣領裏的白果殼挑了出來。這副散漫的樣子,叫沈蘭池看了心底就幹著急。
“哦,沈大小姐不來,麒陽倒還忘了這件事。”
陸麒陽挑完了白果殼,終於露出個無聲的笑來,那笑意似春日午後的陽光似的,叫人心底變得懶懶的,“先前和她吵了一架,便想捉弄捉弄她,讓她跑一趟腿。隻是沒料到她挑了今天來,恰好在這兒遇上了。”
她這副樣子,要是讓旁人瞧見了,準會大驚失色——從未有哪一位名門閨秀,膽敢做出這樣毫無儀態的模樣來。
且看她的手勢,早不是第一回翻牆了。
“大小姐……!”碧玉一陣心急,道,“今日可是國公爺的壽辰,要是紅雀姐姐一會兒又折回來,讓夫人知道了您這副樣子,那可如何是好……”
“沒事兒,娘現在忙得很呢。”沈蘭池不以為意,半隻腳已跨到了牆上,她一撩肩頭黑發,甚是爽快地朝牆那頭笑道,“陸麒陽,你不敢過來,那我便過去了。”
目光一掃,她便堪堪看到鎮南王府的小花園裏,陸麒陽這廝正頂著一身仍舊濕漉漉的衣裳,安靜地杵在牆角;他雖一身狼狽,可這狼狽未曾減損他的清俊。
猝不及防聽見了牆頭的聲音,陸麒陽微詫著抬起頭來。仲夏日光微炎,恰好照得四下一片清明。那坐在牆頭的女子微晃著雙腳,未挽發髻,微亂的烏發下卻有一雙亮似寶珠的笑眸,正如那新嫁娘鞋履上難尋第二顆的明珠。
“你怎麽還不曾換掉衣裳?”沈蘭池盯著他那一身濕衣,蹙眉道,“小心你傷了寒,你娘要怪我害了你。”
“我母妃哪舍得怪你?”下意識的,陸麒陽駁了回去,語氣是拖長了的抱怨,“她待你比待我還真心實意,也不知誰才是她的親生兒女?”
“我說你這個膽小鬼,這就不敢來見我了,不就是抱了我一下……呀——”
沈蘭池正想嘲他,可她身下的磚瓦卻在此時一動,她的身子登時便有了幾分不穩。伴著一陣短促尖叫,她立時從牆頭跌了下來。
“蘭蘭!”
陸麒陽微驚,立刻伸出雙臂,接住了自牆頭跌落的她。
肩臂一沉,那女子便落入了他的懷中。墜地時掀起的風,引得四下的草杆一片搖曳。
“這麽笨手笨腳,也不知道是誰教的?”他將沈蘭池放下,口中如此道。
懷中的女子雖雙腳著了地,卻一直不肯離去,依舊匐在他的胸膛裏。她的手指緊緊揪著他的衣領,像是在用指尖反複描摹其上滾了金邊的雲紋。
陸麒陽抬了手,將掌心探向她的發旋。隻是他的手掌在中道顫了顫,很快改為將她推離了自己的身體。
“貼著我,小心又傷了風,回頭被打的又是我。”他不客氣道。
被推開的蘭池心裏有陣索然無味。她甩了甩手,挑眉道,“我不就是摸了摸你身上有幾兩肉?我還道你終日無所事事,必然是滿腹肥油、一身贅餘,未料到竟還有幾分精瘦,倒是可以到西市裏上杆論兩賣了。”
她這話太輕佻、太不像話,饒是終日混跡市井的小世子,都被她這話給噎住了。
“你……”陸麒陽微眯了眼,不怒反笑,“你收斂些。要是真惹怒了小爺,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成吧。”沈蘭池有些無趣,朝他揮了揮手,很快便如來時那樣,手忙腳亂地攀上了牆頭去。她坐在那牆頭上,回頭又望一眼陸麒陽,方發現他已經自顧自離去了,隻留下一道高挑背影。
安國公府裏是一陣絲弦喧鬧、人聲鼎沸,可那聲音卻如隔了一層紗幕似的,已叫她聽不清了,眼裏隻看到陸麒陽那似被日光鍍了融融邊影的脊背。
***
雖宴席上出了些小差錯,但這一日終究是熱熱鬧鬧地過去了。過了幾日,沈大夫人心裏尋思著覺得差不多了,便想仔細算一算這壽辰上的恩怨。
二房害得蘭池落水,險些還讓蘭池背上一個謀害性命的汙名,她絕不會坐視不理!
趁著沈辛固上朝去了,沈大夫人便將肖氏與手下幾個仆婦都叫來了院裏。那肖氏到時,隻見到自己的嫂子寒著一張麵孔,雙目似羅刹木雕的眼睛似的,直要在她臉上挖出一個洞來,心底便有些發怵。
“嫂子,這麽大陣仗,是要做什麽?”肖氏扶了一把腕上的滿綠鐲子,目光掃著院子裏的仆婦們,麵上強自鼓出一個笑來,“要是出了什麽事兒,待大哥回來了,也不好交代呀。”
“弟妹,我也想給你體麵。隻是你是管席麵的人,可這宴席卻出了事兒,我又如何能給你體麵?”沈大夫人麵有冷意,道。
“能有什麽事兒?”肖氏一副困惑模樣,“蘭兒落水那事兒,不是已查得一清二楚了?是前兩日做木工的匠人來府裏,失手把膠漆潑在了地上,這才讓湖邊變得滑了一些。若是你要說那翠鶯的事兒——這賤婢也已發賣了出去。嫂子還有何不滿?”
肖氏早已想好了萬全借口,因此語氣裏有了一分張狂,全然不怕沈大夫人問話。
“誰和你說這事兒了?”沈大夫人早就料到肖氏油嘴滑舌,心底自有對策。她啪地將一本賬簿摔在了肖氏麵前,冷眼道,“弟妹管家這段時日,也不知道從公中走了多少錢?以公納私,揮霍無度,若是說出去了,別人還道我們安國公府毫無規矩、蠹蟲滿柱!”
肖氏愣了一下,未料到沈大夫人竟是問責起這賬本的事兒來了。她的眼珠一轉,立刻巧聲道:“哎呀嫂子,這賬上出去的錢,都是花在了爹的壽誕上。上頭的名目,不是一清二楚麽?”
她做賬的時候可是著意動了手腳,任誰都不能從這賬簿上瞧出分毫蛛絲馬跡來。她千辛萬苦地包攬這吃力不討好的活,可不就是為了從中撈一筆油水?
若是讓沈大夫人發現,那便是白忙活一場。以是,她早做了完全準備,她絕不信這個嫂子能從賬簿上做什麽花招來懲戒她!
沈大夫人聞言,眼裏愈冷:“弟妹不常管賬,怕是從不知道我們家中向來分大小賬本。這大賬由當家主母來管,小賬便擱在李嬤嬤那兒。若是大小賬本上的數目對不上,那便必然是有人做了假。”
說罷,沈大夫人轉向自己的陪房嬤嬤,怒聲道:“李嬤嬤!如今你手上這小賬的數目,怎麽和弟妹手上的對不上?說,你可是老眼昏花了,記錯了銀錢!”
李嬤嬤“唉喲”一聲,嚷道:“我的夫人喲!老奴向來最是忠心耿耿不過,又豈會在這銀錢數目上耍花招?”
肖氏聽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難怪!難怪沈大夫人當初這麽爽快地就交出了管家權,原是還留了一招後手!她肖玉珠從來不碰中饋之事,又哪能知道她房裏的陪房嬤嬤手裏還有本賬本?
“嫂子,興許是我房裏的嬤嬤記錯了賬,這也說不準……”肖氏訕訕道,“沈家家大業大,又哪兒差這幾個錢?”
“弟妹,話可不是這樣說。你替爹做壽宴,滿京城的人都看著。若是要讓人知曉我們連個賬本都分厘不清,那豈不是落了滿京城的笑柄?”沈大夫人笑道,“不如今日就把這賬好好算一算,該填回來的,就老老實實填回來。”
聞言,肖氏的麵色一陣青白。須知道趁著這次壽宴,肖氏與兒女大手大腳地花著公中的錢置辦財物。若是要讓他們在此刻統統吐出來,那可是難受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