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歸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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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自己的記性歎著氣,易清回去了鳴幽閣。
打掃得幹幹淨淨的屋子裏,小晴一個人的身影顯得有些孤單。她在這東山府,其實是沒什麽事情的。除了煉體,除了看看書。以前還有兩個小夥伴兒可以說說話,現在朋友卻都下山了。小晴也是和易清學的,沒什麽重要事情不出去,也就認識不了新的人,沒有新的朋友。
前段日子,小晴坐不住,又是孤單又是忐忑,她整個人顯得很是有些低落。這段日子,她依舊坐不住,顯得心神不寧,但能很明顯的看出來,她如今是高興。
被父母親人丟下,後來被她丟下,現如今,小晴終於找到了一個估計不會再丟下她的人。這樣很好,她很樂意在後麵推自己的小丫鬟一把,讓她去過她的日子。這樣乖巧可愛的丫頭,不應該跟著她的,甚至,其實都不應該認識她的。
如果當初沒有認識她,小晴可能會在易府之中磕磕絆絆的長大,她那樣的性格,會為她惹禍,也會為她招福。如果幸運些的話,小晴應當還是會過的不錯。不像現在,涼滄鍾若是真心對她,那她一定會很幸福。可這種幸福的日子,注定了不會延續多久。
易清這些年,無時無刻的不在想著抹除當年在易府被逼無奈的隻能用巫蠱才能活命的痕跡,那樣要命的事情的痕跡,她一絲一毫都不敢留下!
在東山府的這些年,她有的時候也會翻兩頁閑書,有的時候也能從醫書當中看到那麽幾則小故事和傳說。巫蠱這兩個字她倒是看見過不少次,書中,還有人們的口中,並不忌諱提起這兩個字,但不管是書中用文字渲染的,還是人們口中說的,與巫蠱相關的,總是極惡的。比如寫什麽魔鬼妖孽,多半便會說他們與巫蠱有什麽關係。
巫蠱之術在所有人心中的印象,千百年來已經定格,已經變成一種常識——那就是不好的,那就是一出現就該毀滅的,那就是會害人的東西。
就如同醋是酸的,糖是甜的一般,巫蠱之術是惡的,這已然成為一件事實。
如果她跟巫蠱之術扯上關係,成為過街老鼠,或許都已經可以算是幸運至極了。人人喊打不算什麽,說不定還可以保命。但巫蠱之術會讓她,連做過街老鼠的機會都沒有,一旦被發現,她便會被高階修士除掉,神魂俱滅,不被留下一絲可能。
易家知道這個事情的人,都懂得巫蠱之術是一個怎樣的炸彈,他們與她的關係斷不開,故而注定不敢將此事宣揚出去,反倒會替她好好的隱瞞。但是,易清卻絕不放心,她不相信易家人的嘴。這樣大的事情,要讓她放心,除非有那麽一點點可能知道一點點線索的人,都死光了!
隻有讓該死的人都死了,屍體都被徹徹底底的銷毀掉,她這些年一直懸在嗓子眼的心髒,才有可能落回到胸口它原本的位置去。
而該死的人,除了易家人之外,還有小晴。她或許可能不知道巫蠱之術,但她當年,卻是除了她之外,唯一親眼看到了她養的蠱蟲的人。
即便她什麽都不懂,即便她到現在還什麽都不懂,即便她以後還是什麽都不懂,她也不能讓她活著。更不要說,小晴雖然傻了些,但也沒有蠢到那種程度。從當年易家主對她的態度轉變還有那條蟲子,肯定是能猜出些什麽來的。
小晴當然有活命的機會,她也有讓她活著的理由。那就是,小晴可以一直跟著她,不僅要忠心,還要滿足她的種種條件。
隻是可惜,小晴的忠心是有,但她太不聰明了。這樣一個善良的女孩,她不願意去調教,原因之一是有點暴殄天物,原因之二是太累了。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人的性格太難改變,她不願意在小晴的身上,做很多可能最終還是徒勞的努力。
小晴這個丫鬟,除了頭腦之外,其餘方麵,她其實都很滿意。她很樂意看到她過上幸福的日子,很樂意看到她夫妻和順,生活優渥。但是她很抱歉,她從來都不覺得自己隻能到築基,她總有一天是要去上界的。在離開熒瓏之前,她必須要把當年巫蠱之術的痕跡抹除的一幹二淨。自然,在那其中,也包括小晴。
“小姐!”側頭看到易清逆著光站在門口,麵孔上的神色本就被頭發遮了一半,如今更是看不清楚,隻覺得她的臉上,都是被太陽照耀不到的陰冷。
也不知道易清在門口站著看了她多久,小晴發現她之後,被嚇的心一個突突,整個人迅速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她是怕的,怕她要她的命。
看吧,她就說,小晴沒有那麽蠢,當初的事情,當初的巫蠱之術,以前她還可能是真的不明白。如今都過了十年,小晴不可能白長了歲數。當年是怎麽回事,她如今定然是心裏隱隱約約有數了。
否則,她不至於怕成這樣!她受到驚嚇的時候,不是這副樣子!
易清垂下眼,走到屋中去,也不跟小晴說話,仿佛也沒有注意到小晴見她向她走去,竟然不自覺的後退了一步。她到屋中,就徑直上樓,然後很快又下來,手中拿著一個小盒子。
“這些,你自己拿著用,涼滄鍾再好,也不要給他。”把盒子丟給小晴,易清也就沒事了。回到鳴幽閣也就這麽短短片刻,她又再次離開。
“你若管好了自己的嘴,便不用害怕。另外,下山之前,記得找我,跟我告個別。”
小晴隻覺得恍恍惚惚的,被嚇的心跳都不成節奏。她這些日子雖說高興,但更多的,卻是一種恐懼。
她在東山府,尤其是前些年,總是聽到不少人的疑惑——易家,怎麽可能會放易清這麽一個大笑話到東山府來?
東山府內院大家弟子數不過來,對大家族之中的種種陰暗,不少人心知肚明。易清測檢過天賦之後,易家就算是沒有殺了她,一定也會好好的把她藏起來,要不然就是遠遠地丟到庶支,一輩子再也不管的!
怎麽易家人在易清這裏,突然這樣好說話了?隻是把易清逐出家門,然後,易清就算是到東山府來鬧了笑話,易家也沒管過?
這太反常了!太反常了!
很多年過去,大家對易清的好奇都淡了。這樣一個沒有修仙的希望的人,大家也都不會再去注意。當年心中的疑惑,也都漸漸的散去!
可是,她卻是什麽都記著的!當年的一切,她都記著!
那條讓她現在想起來還是頭皮發麻的大蟲子,還有她跟易清離開之前,被送到靈莘小築的易修安。還有很多很多細小的線索,她串連不起來,但是也能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曾經就發生在她的身邊。或者用隱約不恰當,應該是她多少有些清楚了,但是卻從來都沒有敢想過,似乎隻要想明白了,就會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一般!
她是易清的貼身丫鬟,但講老實話,易清根本就沒有怎麽讓她伺候過。好像她們隻是毫不相關的兩個人,易清隻是把她帶上東山府了而已。易清曾經也跟她開門見山的說過,她不適合跟著她,她讓她在東山府上多學點東西,多認識些人,為自己找個好的歸宿,以後,她們的日子肯定是要分開過的。
她為自己找到了涼滄鍾,所幸,她喜歡的人也心悅於她。如今,她很快就要下山了,很快就要離開易清了,她卻在歡喜不舍之餘,漸漸的有些怕了。
這麽多年的相處,其實若說是相處的話,她跟易清,也就是當初在靈莘小築還有來東山府的一路上,算起來不到一年的時間相處了一下。可就是那麽一段時間,不長的一段時間,讓她知道,易清在當時七八歲的時候,就已經不是個孩子。她那個時候就很厲害,很可怕,她隻能說她很厲害,很可怕,現在自然更甚。當初那麽大的事情,被她知道了,易清會讓她去她看不見的地方嗎?
她會不會懷疑她透露當年的事情?會不會因為這番懷疑,直接殺人滅口?
這幾天,小晴總是想到這個問題,今天更是直接麵對,易清出去之後,她才覺得冷汗涔涔。用手背摸過額頭,整個手背都是濕的。
所幸,易清沒動手。所幸,她離開之前還說了那麽一句話。
她保證她會管好自己的嘴,當年的事情,即便會讓別人知道,那也不是從她口中宣揚出去的!
撐著發軟的腿坐到椅子上,小晴看向手中的小盒子,手顫顫巍巍地打開,待看到裏麵的東西時,情緒化的姑娘,之前的害怕又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感動。
那小盒子裏頭的東西,是一遝整整齊齊的玲瓏錢莊的銀票。易清把當初從易家敲詐的銀票,幾乎分了一大半給她。
輕輕合上了盒子,小晴不由抹了抹眼淚。她接受涼滄鍾的情意,其實是猶豫了很久,甚至無數次想過拒絕的。盡管她喜歡那個地位尊崇,心性卻溫柔純良的少年。
她沒有娘家人,如果要嫁給涼滄鍾,若是以後,涼滄鍾對她厭倦了,不喜愛了,憑著涼滄鍾的身份,她幾乎就是受欺負的。
但現在,手中的小盒子卻讓她知道,這世上竟然還有一個人會為她準備嫁妝,她竟然還有一個娘家人,還有一個家人!
擦了擦再一次滿臉都是的淚水,小晴看了看房門口易清離開的方向,又默默打開了盒子,把銀票取了一半,跑回到了樓上。
易清不可能永遠待在東山府的,她肯定會下山的,下山之後,她一定也需要錢。雖然小晴總是覺得易清不像是那種不會掙錢的,但她還是把那一半銀票,悄悄藏在了二樓上,易清換洗的衣服中。
半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小晴在鳴幽閣之中,一天比一天看不進去書,一天比一天心思恍惚,眼看著涼滄鍾在書信中給她寫的日子快到了,她又是期望,又是怕失望。
“小晴。”
當這個熟悉的聲音傳來的時候,小晴一時間還覺得在做夢,直到有人坐在她的身邊,用熟悉的眼神看她,笑著再一次說:“我才走了幾個月,小晴就不認得我了嗎?”
終於確定了眼前的人是誰之後,小晴頭一次沒有了姑娘家的矜持,笑著哭著抱住身邊的男子,把頭埋到他的胸口前去。
“傻丫頭,我來接你了。”
涼滄鍾下山短短幾個月,眼中似乎就多了很多看不懂的東西。不過,他垂眼看著小晴頭頂的眼光,依然愛憐,輕輕拍著她肩膀的手,依然溫柔。
在心上人懷裏哭夠了,小晴才紅著臉想坐端正了。喜歡的姑娘少見如此主動,屋中又沒人,涼滄鍾哪裏願意放手?不由得低聲逗著小晴,惹得小晴又是羞又是惱。
門外,將屋中聲音聽得清清楚楚的寶兒,微微仰頭看著天,十足秀美的五官,染著苦澀。
她真是不應該跟著涼滄鍾再上山的,她真是不應該不留在大涼皇宮裏,而是自願去了涼滄鍾的藩王府的,她真是不應該再心存希望的,她真是不應該……
當初她就不應該表現好,不應該被皇妃娘娘看中,那樣就不會被送到涼滄鍾宮裏,就不會相處這許多年,就不會救他,就不會……愛上他!如今,自然也就不會這樣……
寶兒苦笑了一聲,聽著屋中的人有出來的跡象,她又立刻低下了頭,做出慣常的溫順表情。
結果,屋中的人沒有出來,最後隻有一片玄素二色交織的裙擺,穩穩的,裙角動也不動的停在她的麵前。
寶兒抬頭,就看到一雙眼,一隻眼睛躲在劉海後麵,看不太清楚,隻能察覺到眼光。另一隻眼,眼窩,眼角,眼尾,眼睫,所有線條流暢的,仿佛是上蒼一氣嗬成的最完美的作品。
眼眶中的眼珠,很黑,到瞳孔,更是有種黑到看不見底,看不見邊的感覺,寶兒一時間看呆了去,半晌,才反應過來——
“易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