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三章 冷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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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的鍋,別太自責了。”劉崖從醫療冰櫃之中取了兩個冰袋,丟給了王鴿。“敷上,問題不大,待會兒就好,看不出來的。”
此時的王鴿正坐在急診部臨時處置室裏,低著頭一言不發,隻是接過了劉崖丟過來的冰袋,敷在了自己左右兩邊的臉頰上。
“他們也太不講理了,又不是你的錯!”旁邊的沈慧幫王鴿脫下了衝鋒衣外套,那件衣服濕漉漉的,還沾了不少泥水。“醫院配發的這衝鋒衣這麽解釋,袖子都給扯壞了!”沈慧用雲南白藥噴霧器劑在王鴿左手肘關節處噴了好一會兒,“有點兒涼,總比疼好。兔子,片子出來了嗎?”
“哪有那麽快啊!X光著急也得四十分鍾。”劉崖走上前去,看了看王鴿紅腫著的肘關節,“就是挫傷,還能活動,問題不大,骨頭應該沒事兒,韌帶應該是扭了一下,不耽誤開車就成。”
“唉,我都不想幹了。”王鴿把敷在臉上的冰袋兒往桌子上一摔,歎了口氣。如果不是脖子上還拴著這個鎮魂牌,今天發生的事情絕對會讓王鴿不再想繼續做這份工作。
“別鬧情緒,敷好了,消腫。現在臉胖了一圈兒,待會兒出去誰見了你都得問兩句。醫院想把這事兒壓下來,對你造成的影響最小。”沈慧趕緊重新拿起了冰袋,按在了王鴿的臉上,又取出生理鹽水和碘伏,給王鴿雙手的那些小傷口清創消毒。“那家人也太不講道理了,病人的情況本來就已經很嚴重了……”
“這個事兒,是我的鍋。挨打我認,第一次沒找到準確地點,業務不熟練。家屬有意見,是正常的。”王鴿沒讓她繼續再說下去。
一個小時前,他出了一趟車。事發的地點在湘沙市周邊外縣,而那邊經過了拆遷,導航係統一直沒有進行更新,直接把王鴿的救護車引到了一片高速公路的施工地點旁邊。
這會兒王鴿再打電話跟報警人進行聯係的時候,王鴿這才發現原先所謂的“湯壩村”已經搬到了三公裏之外的安置小區,這裏原先的村址早在一年之前就被政府征用了!他趕緊驅車趕到新的地點,但是劉崖在進行檢查的時候,發現病人的心跳呼吸正在衰竭,人還沒送上救護車就已經不行了。在現場進行了大概半個小時的心肺複蘇,還是搶救無效死亡。
這回病人家屬們可不能幹了,大夫護士盡職盡責,這救護車司機可怎麽看都覺得不靠譜,剛才還走錯了路打電話來詢問,一來二去,失去親人的痛苦和救治不力的憤怒就都發泄在了王鴿的身上。
王鴿先是被揪著衣領子挨了好幾個耳光,那女人左右開工,要多狠有多狠,又被其他的病人家屬拽住,想跑都跑不掉,推倒在樓下剛下過小冰豆子的泥水地裏,摔傷了胳膊,後腰和後背上還挨了好幾腳,好在王鴿那會兒護住了腦袋,沒有什麽大事兒。
其實那些病人家屬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事發突然,王鴿根本來不及跑,也掙脫不掉,作為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力氣和靈活的程度肯定比那些病人家屬要強得多,隻是醫院要求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不威脅生命的情況下絕對不能采取自衛還手的行為。
這個“不威脅生命”的規定其實也很模糊,到底怎樣才算威脅生命呢?人家掏出刀子來捅你,那要跑。可是光憑拳頭,一群人圍毆,也是能打死人的!
那會兒劉崖也沒閑著,想要拉住那些人,可是勢單力薄根本無法對抗,又保護不了王鴿。沈慧性格潑辣,也上前試圖把王鴿與那群人隔離開,卻被人給拽走了,隻能在一旁心急火燎的打電話報警。
好在那安置小區附近的街道辦處所在小區內設有治安崗亭,這才讓這件事暫時告一段落。這還不算完,那群病人家屬還揚言要狀告醫院,狀告救護車司機,耽誤治療人才沒命的。
王鴿在這個大早晨的心情差到了極點。
處置室的門吱嘎一聲響了起來,謝光的那個大光頭探了進來,一看王鴿在這裏麵,整個人趕緊鑽了進來,然後火速關門。
“已經查實了,導航係統的定位有問題,會有人因此而承擔責任的,但是這個人,絕對不會是你。”謝光拍了拍王鴿的肩膀,“精神點兒,人挨了打,組織上肯定不會讓你再吃虧的。就算是他們訛錢要賠償,那也是醫院和指揮調度中心的事兒,找不到你頭上,放心吧。”
“孫隊呢?”王鴿點了點頭,抬起頭來問了一句。
“死者家屬搬著棺材來了,正在醫院大門口那拉著橫幅鬧呢,李院長、孫隊還有張主任都在那邊兒進行溝通。你就別露麵了,那輛湘AGZ689也別開了,孫隊說給你批個假,回家休息休息,可以從醫院的側門走。若是被那群人抓著,沒好果子吃。”謝光摸著自己的大光頭,繼續勸著王鴿,“小王啊,你進來車隊也一年多了,你小子還挺走運的,到現在才遇到這樣的事兒。想當年我剛入職三個月就被病人家屬給打了一頓,還是夏天,胳膊上全是血。幹咱們這個工作的,肯定是要遇到這樣的事情的。”
王鴿突然想起來,在去年他也看到了宋平安被鬧事的病人家屬打,腦袋挨了那麽幾下,最後也就拿到了幾百塊錢的賠償款項,醫院在年會的時候還給他頒發了“委屈獎”。
“今年才剛剛開始,這委屈獎的提名就有了,等著拿錢把你。”謝光樂嗬嗬的說到,試圖想要盡可能的減少王鴿的負麵情緒。
“家裏有雲南白藥啊,紅花油什麽的,給肘關節上點藥,一天三四次,兩三天就不疼了。片子出來沒事兒我就不跟你說了,有事兒再另談。”劉崖摘下了自己的手套,“你今天就回家休息一天吧,剛過完年,不算太忙,你的狀態不再適合出車了,調整調整。心理壓力不要太大,那個病人就算是我們及時趕到現場,或者送到了醫院,估計也活不成。腦梗,大麵積腦出血,都已經產生視覺凝視了,那就是腦疝,死亡幾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癱瘓幾乎是百分百。而且根據病人家屬的描述,那老人出現偏癱的情況已經有三四天了,可能從偏癱開始就有腦出血的情況,他們還以為是風濕關節炎,老人不敢動,所以一直臥床,也沒發現。今天老人不舒服,自己翻身從床上掉下來,發生了嘔吐的情況,這才引起重視,其實人早就應該來醫院了……”
王鴿點頭,“過年都沒休個假,沒想到挨了打還能換一天休息日。”他站起身子活動著筋骨,渾身上下一動就疼。
“後背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晚上的時候上上熱敷。”沈慧檢查了一下王鴿的後背,隨後把原本已經撩開的衣服給他蓋上。“你還挺抗揍的。”
她在四個月之前完成了所有的HIV病毒檢查測試,在三個月之中的所有檢查結果均呈現HIV陰性,這代表她沒有感染艾滋病病毒,身體十分健康。當然,經過了一段時間的調整,她也重返急診部,回到了急診護士的工作崗位上。因為這事兒,陶米還請王鴿和劉崖一家子吃了頓大餐。
當然,事後沈慧也已經了解到,陶米早就從王鴿這裏知道了她被艾滋病病人咬傷的事情,可能會感染艾滋病病毒。在這幾個月時間裏,無論沈慧是沉悶還是發脾氣,陶米總是默默的陪在身旁,從來沒跟她提過這件事情,也沒抱怨過一句,忍受和承擔著一切。陶米知道沈慧的心裏不好過,任由她發泄。
這份真情也深深地打動了沈慧,在事情結束陶米坦白的時候,沈慧抱著陶米哭了好一會兒,兩個人的感情突飛猛進,甚至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都已經互相見過父母。
以沈慧的聰明伶俐,工作又好,人又善良活潑,懂事的很,自然深受陶米父母的喜愛。自己那兒子先前到處泡女人,現在找到了真愛,老兩口還來不及呢!
而陶米浪子回頭,家境友好,為人真誠,沒有一丁點兒富豪的架子,沈慧的家裏人也是喜歡的不行,兩個人登記結婚,估計也就差臨門一腳的事兒了。
就在前幾天,劉崖家裏的寶貝兒子也滿了一周歲,王鴿又是一頓胡吃海喝,還給自己的大侄子包了個大紅包,劉崖現在看見自己的老婆孩子就眼神發光,簡直成為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挺好的,都挺好的。
隻是王鴿,不怎麽好。
今天是二零一九年二月八日,春節剛剛過去還沒有幾天。距離王鴿與虛紫之間的賭約開始,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零五個月,而王鴿胸口鎮魂牌上的數字,也已經變成了“壹仟肆佰叁拾貳”,遠遠超過了平均每天二點七個的數字,按照這樣下去,似乎贏得賭約不在話下,可是他仍舊不敢懈怠。
跟閻王大人的對話結束之後,王鴿與虛紫之間的賭約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仍舊成立,規則像以前一樣,而王鴿當前也根本不需要考慮什麽閻王繼承人的事情。
真正讓他擔心的,隻有兩件事。
第一,林顏悟直到現在,杳無音訊。在以前都是林顏悟主動找王鴿,而王鴿從來沒有找過林顏悟。他不知道林顏悟兼職的地方在哪裏,住的地方在哪裏,平時在哪裏上課,喜歡去哪裏休閑娛樂,甚至連她在學校所學的那個專業的教室在什麽地方都不知道!
她隻知道林顏悟是南湖大學大二的學生,其他一概不知。
這回變成王鴿需要去找林顏悟了,可是兩眼一抓瞎,一點門路都沒有。微信仍舊拉黑,電話依然是空號,大半年過去了,沒有任何頭緒。他像陶米一樣,不願意去動用某些關係尋找林顏悟,林顏悟肯定是不喜歡的,自然也回絕了虛紫想要提供的幫助。
王鴿想要找到林顏悟,其實並不想再繼續什麽樣的關係,畢竟離開他,對於林顏悟來說是一個最好的結果。他隻是想當麵跟林顏悟說一聲抱歉,讓自己的罪孽沒有那麽深重,也讓林顏悟能在離開他之後好過一些,至少傷害沒有那麽深。
當然,這也隻是王鴿的一廂情願。也許永遠也不再相見,讓時間衝淡一切,才會最大限度的讓林顏悟不再受到傷害。也許再一次見到王鴿,會讓林顏悟那已經漸漸愈合的傷疤再一次傷痕累累。
第二件事,便是妹妹王佳欣。大半年的心理治療還是有效果的,王佳欣樂觀開朗了很多,再也不會一個人坐在那裏發呆,對王鴿父母的稱呼,從叔叔阿姨變成了爸爸媽媽,叫王鴿的那一聲哥哥,也更加甜蜜了。隻是,王佳欣的眼睛仍舊沒有任何起色。
當時負責王佳欣心理幹預治療的主治醫生路易大夫,甚至懷疑王佳欣的視覺神經係統和大腦受到了物理影響產生了病變,多次要求醫院方麵對王佳欣的視覺係統和大腦進行全麵檢查,可檢查的結果一切正常。
路易終於了解到,王佳欣的這雙眼睛,真的是心理因素造成的。而心理幹預治療的效果並不理想,自己無能為力。畢竟這樣的事情,治療本身就是十分困難的,有一點點效果已經很不錯了,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王鴿仍舊不肯死心,也找路易溝通過,想要換個地方繼續治療。可是雅湘附二醫院本身就以精神科聞名全國,路易和他的老師代表了國內甚至是世界上心理幹預治療的最高水平,這裏都治不了,別的地方就更困難了。
總不能把人送到國外去吧?人家治療咱也聽不懂啊!
太過於急功近利,連續的看心理醫生,進行重複治療,還會引起王佳欣的逆反心理,再乖的孩子也不想天天被人看成心裏有問題,治療可能還會起到反效果!
在路易的建議下,王鴿隻能暫時放棄,眼睛的事情,隨緣吧。也許哪天王佳欣突然想通了,就能看的到了。隻是王鴿希望,王佳欣能夠盡早想通,畢竟視覺係統長期不用是會萎縮而失去功能的。
不幸中的萬幸,那就是王佳欣還能“看到一點東西”,而且對於這些常人看不到的東西,王佳欣的抵觸情緒已經沒有那麽強了,從剛開始的害怕變成了慢慢能夠接受,變成了能把那些東西為自己所用,判斷別人說話時候的情緒,讓自己走路的時候不要撞到人。這一點王鴿還是比較高興的。
他跟眾人道別,從側門走出了急診部,繞了一圈回到車隊,換了身上的衣服。車隊的人們看著他情緒不太好,也都沒跟他說話,紛紛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
就連平時鬧騰騰的徐林和侯長河,現在也安靜了下來,“老弟,撐住,有事兒大家一起扛著。”
王鴿笑著點頭道謝,摸了摸現在還有點兒火辣辣的臉頰,又牽動了肘關節受傷的部位,疼的呲牙咧嘴。從醫院的側門一出來,一陣寒風刮過,小米粒大的冰豆子就劈頭蓋臉的砸在了臉上。
街邊的兩個女孩子見到這個場景十分興奮,一邊喊著下雪了,一邊掏出手機就要在這雪中自拍,可是拍來拍去也拍不出自己想要的感覺,那冰豆子畢竟不是雪花,是拍不出來的,二人隻能失望的繼續趕路。
王鴿看著那女孩子的背影,居然有點兒像林顏悟。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將不切實際的想法拋出了大腦,裹緊了自己身上的羽絨服。
今年的冬天,很冷。(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