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章 抉擇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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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王鴿進入雅湘附二醫院,成為了一名急診部的救護車司機之後,對他照顧最多的,應該就是車隊隊長孫成德了。

    三十好幾,單身一人,對象沒見他找過,頭發倒是掉了不少。車隊隊長除了要做普通駕駛員本職內的工作,還要向醫院領導、急救中心領導進行匯報,合理安排班次,經常要出去開會,有特殊任務或者是今日情況,絕對不能掉鏈子。

    而且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之外,車隊隊長還要負責關心隊員們的生活方麵。

    家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啊,心情好不好啊,壓力大不大啊,特殊崗位,這些東西關乎駕駛員在開車時候的安全,馬虎不得。

    因而孫成德平時的工作量比普通隊員要大很多,而工資卻不見得多了多少。

    孫成德對於王鴿,更是百般照顧。出車任務隨便他挑,特殊任務能漲見識的也優先安排王鴿去做,讓他多學習一點兒東西。

    平時在生活上,王鴿悶悶不樂的時候也經常會跟他談心,說說話,排解一下心中鬱悶,是一種亦師亦友的關係。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孫成德就是王鴿在車隊裏的師傅。

    有很多東西,都是孫成德言傳身教,傳授給王鴿的。

    因而一聽到這個消息,王鴿整個人事有點兒懵的。自己走的時候孫成德還沒下班,好像是抓著鑰匙出車去了。可是現在距離下班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就算是出車也早應該回來了,平時孫成德總是喜歡溜達著走路上下班,速度也不快,能出什麽事兒?

    他鎖緊了眉頭,啃著自己的大拇指指甲,心神不寧,十分緊張。

    “吉人自有天相,別擔心。”林顏悟跟王鴿一起坐在了出租車後排,輕輕的撫摸著他的胳膊。

    “孫隊……是個好人。”王鴿心亂如麻,憋了半天才憋出這麽一句來。

    出租車司機聽著車上二人的對話,再加上兩個人的目的地,基本上算是弄明白是怎麽回事了,雖然沒多問什麽,但腳下油門還是用力踩了幾下。然而現在時間是下班高峰期,雅湘附二醫院附近的道路更是堵的水泄不通,越是接近目的地,速度就越是慢,眼看著過了前麵的紅綠燈就是醫院了,可是信號燈已經變化了好幾輪,車卻一直停在原地動彈不得。

    司機也有些無奈,轉過頭跟兩個人說道,“你們要是真的著急,還不如在這裏下來,前麵一點兒都動不了,走路過去還快些。”

    王鴿馬上點頭,掏錢結賬,跟林顏悟一起下了車,兩個人手牽著手幾乎是一路跑著來到急診大廳的。

    大廳之中人很多,也有些嘈雜,王鴿在人堆裏一眼就看見了一群身穿救護車司機製服的人湊在一起,臉上的表情都很嚴肅,互相討論著什麽。

    王鴿眼尖,一眼就看到了謝光,便趕緊湊了過去,“老鐵呢?”

    “當值,剛才出車去了。”謝光摸了一把腦袋,“你怎麽也跑來了?”

    “老鐵給我打了電話,放心不下。到底怎麽回事?”王鴿看了一眼急診室門口沒有穿製服的人,應該是孫成德的親屬和其他朋友。

    謝光也往那邊兒看了一眼,把王鴿拉開一些,遠離人群。

    “我也是剛接到電話沒多久,直接趕過來的。一個小時之前,車禍,駕駛員被交警帶走了,聽人說是喝了不少酒。開的是個路虎,直接衝上人行道,死了一個,傷了五個,老孫最嚴重,其他的人都是輕傷。”謝光用隻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音量說道。

    “嚴重到什麽程度?”王鴿心裏一揪。

    “其他的就不說了,最嚴重的是右腳,踝關節脫套性骨折。餘主任親自組織的會診,把全醫院最好的大夫都叫過來了。具體的治療方案,還要等後續檢查結果才能確定。”謝光說道。

    就算不是大夫,王鴿也知道所謂踝關節脫套骨折意味著什麽。骨頭在受損的時候完全脫離了皮膚和肌肉組織的包裹,恢複起來十分麻煩,有可能造成肢體壞死,最嚴重的結果就是截肢。就算是在痊愈之後,行動能力恢複程度肯定也是大不如前。

    然而最幸運的是,由於搶救及時,孫成德的生命沒有太大的風險。

    這表明……王鴿越想越難受,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了。

    住院手續和費用方麵,這群人是並不擔心的。第三方事故本身就有賠償,而這裏更是孫成德所工作的醫院,所有的程序必須一路綠燈。

    “這些話,先別告訴家屬,也別告訴老孫。”謝光拍了拍王鴿的肩膀。

    王鴿點頭,算是答應了。一個醫療工作人員,其實天天接觸這些意外、疾病,輕的有,重的也有,也算是什麽都見過了,他們心裏最害怕的就是這些事情發生在自己或者自己身邊的人身上。

    正是因為見慣了痛苦,所以不想要去承擔那些可怕的痛苦。

    人有旦夕禍福,意外的發生誰也無法預測,更無法避免。自己不去招惹別人,別人也有可能招惹你。就像今天的孫成德,原本已經結束了一天勞累的工作,好端端的走在路上,而且還是人行道,那肇事車輛說來說來,毫無預兆,躲都沒地方躲。

    每次遇到這樣的事情,王鴿都會感歎世事無常,可今天出事兒的偏偏是孫成德!在感慨的同時,更是多了一分擔憂。

    在王鴿身旁的林顏悟,仍舊是緊緊的捏著王鴿的手,也明顯的感覺到,王鴿的手心在出汗。

    一群救護車司機們並沒有多做交流,隻是在急診室的門口默默等待,偶爾說那麽幾句話,就算是碰到了認識的也隻是看著對方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看著王鴿著急,林顏悟心裏也不舒服,隻是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該怎麽勸,隻好就這麽默默的陪著他。十幾分鍾之後,急診室的大門終於吱嘎的一聲打開,急診部主任餘波和一大堆門診科室中的專家從裏麵走了出來,麵色凝重,一邊還討論著什麽。

    而急診部的大夫李文廣、周華和護士長石翠萍則是跟在他們後麵。

    “人不少……”餘波站在了門口,將自己的口罩摘了下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們跟我去會議室吧。”

    通常,在急診部的大夫給病人進行了診斷,暫時穩定病情之後,如果家屬在場,便一定會先跟家屬進行交談,交代現在病人的情況和采用的治療方法,並且告知家書下一步的治療方案和計劃,征得家屬的同意。當然,在某些重大治療方向上,家屬是有權利選擇的。

    這群救護車司機隻是擔心孫成德的病情,無權左右他的治療方法,還是跟進了會議室,家屬們和大夫們也都知道這群兄弟們情深意重,並沒有進行阻攔。

    不大的會議室中擠了三十多個人,餘波坐在了會議室長桌的最中央,家屬坐在他的對麵,而王鴿他們則是肅立在門口,等待著餘波開口。

    “現在孫隊……”餘波皺了一下眉頭,還是改了口,“現在病人的基本生命體征穩定。剛送來的時候,肋骨骨折,麵部磋商,腦震蕩,大量失血,最嚴重的是右腳踝關節,存在一個脫套傷複合骨折的情況。暫時來講,是不危及生命的,下麵的事情,讓我們骨科和神經外科的大夫給各位解釋一下。”

    骨科大夫長得幹瘦,年紀比較大,估計快六十了,一臉幹練的樣子,從紙袋裏抽出了一張CT片子,插在了自己身後的白光板上。“我們可以看到,他的右腳踝關節,脛骨下端與距骨的連接處是一個粉碎性骨折的情況,旁邊都是骨紮。而且根據外傷情況判斷,病人現在還存在一個脫套傷的情況,總體來說治療起來比較複雜。”

    神經外科的大夫接過了話茬,雖然現場的大多數都是在醫院工作的人,但是病人家屬還是不太了解脫套傷到底是一個什麽情況的,就簡單的解釋了一下,“我們人體的骨骼上麵,是有神經、血管、肌肉和皮膚組織進行覆蓋的。當人的肢體受到強大外力的碾壓、扭曲等情況,就會造成組織撕裂,骨骼覆蓋的組織完全從骨骼上剝離開來,無法再對骨骼組織進行保護、控製、供給養分,像這樣的情況是比較危險的。”

    會議室之中靜悄悄的,孫成德的親人在瞧瞧的抹淚,但是沒有人大聲喧嘩,也沒有人提出疑問,畢竟大夫已經說的很清楚了。餘波清了清嗓子,聲音低沉了下來,“現在我們考慮了兩套治療方案。第一,就是盡可能的保證肢體完整,進行骨骼和脫套修複手術。手術難度大,風險大,預後情況不好,在手術之後很有可能出現右腳壞死的情況,也有可能嚴重感染危及生命,到了那個時候是要進行二次手術,把壞掉的右腳截肢,保全生命。第二,就是在當前情況下直接截肢,最大限度的保證病人的生命,無論是從手術難度和風險來看都要比第一套小很多,所花費的費用也比較少……”

    餘波斷了一下,他覺得自己說的這句話有點兒多餘,在生命和身體完整性的麵前,錢真的很不值錢,花再多的錢也值得。“而且,第二套方案截肢話,肢體末端要比第一套方案更加長一些。第一套方案可能會截到小腿,第二套方案則是有可能截到踝關節上麵一點點,這對於病人之後的生活水平有著很大的價值。”

    “當然,我們這裏不是骨科專科醫院,但是醫療水平在整個南湖省算是頂尖的了,如果家屬有別的打算,我們完全可以協助進行轉院。”餘波又補充了一句。“如何做決定,醫院隻能給方案和建議,最終的決定權還是在家屬的手裏。病人現在的情況拖不得,最好能在半個小時之內確定。”

    整個會議室之中還是鴉雀無聲,王鴿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大夫……保留右腳的可能性……大嗎?”開口的是孫成德的姐姐,看起來有四十歲左右了,這件事她還沒敢讓孫成德的父母知道,老頭老太太年紀大了,怕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

    骨科大夫和神經外科大夫對視了一眼,然後說道,“一半一半,修補手術以我們的技術水平應該不會出什麽意外,但是關鍵是要看手術之後的恢複。我們對此不能做出任何保證。”

    作為一個大夫,餘波心裏當然是想要讓孫成德能夠接受截肢手術治療,這樣痛苦會少一些,而且能夠盡快的恢複,從心理角度上來講,直接截肢,要比給孫成德一線希望之後二次手術截肢,讓他再度失望,要來的人道不少。

    可是作為一個兄弟,一個朋友,餘波當然想要讓孫成德試一次,努力的保住這隻腳。哪怕以後不能靠它踩油門踩刹車,繼續開車救人,最起碼,能像一個男人一樣堂堂正正的站在世界上,並且活下去。

    但是餘波並不能發表任何看法,他不能左右家屬的想法。

    “孫……孫隊醒著嗎?”王鴿演了口唾沫,小聲說了一句,屋子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人現在是清醒的狀態,家屬可以進去看看,你們就別去了,人太多。是否截肢的消息,現在還沒有跟老孫說,待會兒你們不論誰進去,都不要透露,情緒的波動可能會影響心跳、血壓等生命體征,達不到手術指標還要再等時間。”餘波終於改了口,不再叫“病人”,而是直接用平時的方式進行稱呼。

    的確,一個平時靠右腳的油門刹車來掙錢吃飯,實現自己人生理想的人,在一場意外之中突然得知自己的右腳保不住了,要離開自己的身體了,再也不能開車了,這簡直就像是晴空霹靂一樣。

    “我覺得……告訴他吧。讓他自己選。孫隊是個堅強的人,他能自己選。”王鴿把林顏悟的手又握緊了一點兒。

    “是啊,讓他自己選吧。他早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了,不會因為這麽點兒事兒就倒下的。”一旁的徐林也附和道。“他沒有你們想的那麽脆弱。”

    “你們也瞞不住他。”鐵大致剛剛出車回來,推開了會議室的門,“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情況,你們誰都瞞不住他。”(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