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九章 覆舟水,蒼生淚,不到橫流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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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州。

    北海郡,高密縣城南。

    這是一塊頂尖的平原沃土,放目望去,能見地可達數十裏之遠!

    但就是這麽一塊上好絕佳的土地,上麵卻並無一株糧食,甚至連野草閑花也不曾得見。

    八月下旬正當秋,理應是碩果累累的豐收之季,但此地卻是一片光禿禿的,無比荒涼的滿目瘡痍。

    方圓數十裏寸草不生,唯一可見的,便是曝露在外的屍骨……

    無盡的屍骨!

    顏色纖白到使人觸目驚心的屍骨!

    而今日這片荒原上,來了三位不速之客。

    為首一人,麵色邪異,身著暗紅色道袍,腰間佩著一柄紅色寶劍。通體暗紅的配色,使得本就麵向妖異的此人,看上去更顯詭異,正是一路從徐州趕過來的於吉。

    在他身旁,左慈身著青色道袍,手握一杆浮塵,走起路來都輕飄飄的,是如此的仙風道骨,與旁邊的於吉呈現出劇烈的反差。

    而左慈的身後,卻是一個二十五六歲,一身正經道士打扮的葛玄,身後背著兩柄寶劍。

    麵對荒原上的無盡屍骸,於吉隻看了一眼,便冷哼一聲,繼續向前走去。

    左慈麵露一絲不忍,搖頭歎息一聲。

    而葛玄則是停下了腳步,滿臉不忍與疑惑道“老師,此時正是八月秋高,水草豐茂之際,此地為何如此荒涼,而且還有如此多的……屍骸?”

    聞言,於吉和左慈二人都停了腳步,扭頭望向葛玄。

    左慈眼中滿是歎息,而於吉眼中,則是裸的嘲弄。

    “左元放,虧你自詡道術有成,收的徒弟為何這般愚鈍?”

    於吉撚著胡須,口中毫不留情說著嘲諷的話語。

    左慈搖頭笑道“道兄何必如何刻薄,我輩修道,雖求超脫世外,卻也不能不顧這萬丈紅塵。孝先天性至純,將來必然能道法自然,卻是沒有你說得這般不堪。”

    葛玄聽了於吉的話,卻並不生氣,反而極為鄭重向於吉拱手一禮,認真問詢道“還請前輩解惑。”

    於吉冷笑道“你以為這地上累累屍骨,生前何人?”

    “這……”

    聞言葛玄一愣,繼而聯想到這些日子臧霸攻伐青州黃巾,便開口道“晚輩以為,這地上屍骨,乃是一眾黃巾賊子。”

    其實葛玄並不想用‘賊’這個字來稱呼太平道的信徒,奈何黃巾為賊是天下的共識。再加上張角死後,這些所謂太平道的信徒也確實沒幹過什麽好事。

    於吉卻毫不留情地駁斥道“錯,大錯特錯!這地上屍骸,乃黎庶黔首,乃是萬千百姓,乃是青州蒼生,跟黃巾賊子有何關係!”

    “這……”葛玄遲疑道,“晚輩不明白。”

    旁邊左慈有些看不下去了,便歎息道“癡兒……一見兵災之禍,百姓便要逃離,便得扔下田地,也就無所依存。人餓極了,連地上的野花野草也不會放過。等花草樹皮都被吃完了,人也就隻能吃自己……”

    說著,左慈一指地上的骸骨,說道“最後,也就剩下了這片荒原,和無盡的屍骨。”

    聞言,葛玄渾身一震,整個人都愣住了,眼中滿是不可置信之色。

    左慈的這短短幾句話,可以說是完美解答了葛玄心中的兩個疑惑,卻又無比殘酷,殘酷到葛玄無法接受的程度。

    望著大受打擊的葛玄,左慈不知該用什麽言語來勸慰,便隻剩下了歎息。

    自己這個徒弟,自幼跟隨自己修道,雖天資聰穎,但終究沒見識過紅塵的殘酷,一時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

    但人生在世,總要學著接受這世間的美好與殘酷,高尚與卑劣,正義與邪惡。

    那些鴻飛泥沼,種種善良罪惡,哪怕是世外之人也不得不麵對。

    過程的確艱難了點,但這就是最真實的人間!

    良久,葛玄才回過神來,眼角淚滴滑落的同時,目光中已不再有迷茫。

    “老師,弟子想安葬這些屍骨,免得他們做個孤魂野鬼。”

    葛玄對左慈說道,語氣雖然平淡,眼神卻無比堅定。

    “愚不可及!”

    左慈還沒說話,前方的於吉卻怒罵道“這方圓數十裏皆是屍骸,怕是有十數萬之多,你要安葬到何時?”

    葛玄笑了“前輩教訓得是,但不如此,晚輩無法念頭通達。哪怕時間再長,也總有完結之日。”

    這一刻,他的內心無比坦蕩,正如日中之陽一般,通體無暇。

    望著無比執著的葛玄,饒是於吉也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搖頭道“縱然你能安葬這些屍骨,卻還能安撫這天下所有的孤魂野鬼不成?

    我等此來,乃是誅殺首惡。也唯有如此,才能徹底終結此番景象,你如此舍近求遠,終不得其解。”

    不徹底解決青州作亂的黃巾,今日有這十多萬人死於非命,明日還會有別人一樣死於非命。葛玄如此做法,隻是徒勞無功而已。

    關於這點,於吉看得很明白。

    聞言,左慈倒是好奇道“怎麽,於道友以為,劉玄德能徹底解決張角身後之事?”

    “哼,人是你選的,如今卻來問我!”於吉沒好氣道,“不過某隻看事實,不問情由。這數月以來,某遊曆徐州各地,目光所到之處,自是與青州這滿地屍骸大相徑庭。倘若青州能歸了劉玄德,某也算了了一樁心事,自此歸於世外,不問紅塵。”

    當年張角得到的那一部《太平經》,已經將最初的甘忠可版本改得麵目全非。而其中編改的大部分內容,就是出自左慈和於吉之手。

    所以對於眼下在青州流竄的黃巾,於吉和左慈都認為,自己有責任了結此事。

    也正因如此,當初二人才會一起找上林朝。

    聞言,左慈扭頭對葛玄說道“孝先你既有此大願,那你便留在此處安葬屍骨。為師與於吉道友,自去誅殺首惡。”

    “多謝老師與前輩成全!”

    葛玄拱手,對左慈和於吉一禮到底。

    ……

    “子初,咱們還有多久抵達臧霸的大營?”

    前往高密縣的路上,劉備開口向林朝問道。

    聞言,林朝打開了行軍圖,看了一會才開口答道“回玄德公,前方五十裏便到高密縣。”

    “君明,傳令加緊趕路,某今晚便要抵達臧霸的大營!”

    一旁的典韋抱拳道“遵命!”

    兗州那場最終決戰,已經過去十幾天了。

    這場三州之戰,最終以袁紹身死,徐州大獲全勝為終結。

    聽聞袁紹自刎身亡後,劉備並未表露出多高興的神色,甚至嘴角沒有一絲笑意,反而長歎一聲,令趙雲以公侯之禮將袁紹下葬。

    無論如何,袁紹終究沒幹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又是朝廷親封的驃騎將軍,邟鄉侯。給他最後的體麵,也是應有之理。

    戰爭結束,卻不代表劉備和林朝就沒事幹了。

    相反,戰後需要收尾和處理的事情簡直不要太多,甚至比戰爭時候還要多。

    戰爭中,所有人都隻需要考慮如何打贏就行了。因為打不贏,一切都是空談,有問題也隻能先壓著。

    而戰後,這些問題就一股腦爆發出來了,就需要考慮得更加全麵。

    諸如敵方歸降士卒的收攏,原本兗州和冀州官員的調動,戰爭中遭受破壞的建築設施的重建,甚至原本專屬於徐州的新政,現在如何擴散推行到另外兩州。

    當然,外交層麵也要重視。

    徐州勢力驟然擴大,關東諸侯除了袁術以外,其他的全滅。此刻天下諸侯臉上肯定寫滿了害怕,甚至會做出什麽過激的事情也不一定。

    這便又到了施展外交手段的時候。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

    眼下戰爭打完,便又輪到政治手段登台的時候了。

    以上這些問題都需要相應的措施,但最最重要的,卻不是這些事情,而是老調重彈的四個字——撫民以生!

    保住民生,就是保住了一切的根基。

    至於其他問題,都可以慢慢處理。

    治大國如烹小鮮,這句話當初林朝覺得是扯淡,但現在看來,卻是當年的自己淺薄了。

    老子說得特麽好有道理!

    身處不同的層次,看到的東西自然也不盡相同。

    隻是這些具體而又繁瑣的事物,劉備一般是不會考慮的。

    子初,你看著辦吧。

    這是戰爭結束後的幾天內,劉備口中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此時的劉備,正處於人生得意須盡歡的時光,雖然還沒到大封功臣的時候,但劉備已經飄了,每日拉著一眾文武群臣吃席,日子過得好不快活。

    剛好田豐和崔琰沒在,林朝和荀彧又被打發忙碌去了,再也沒人能勸諫劉備,放飛自我顯然是順理成章。

    劉備沒問題,但林朝有問題。

    好家夥,這一番忙碌下來,林朝差點沒把自己累死。

    於是三日之後,林朝向劉備提出了一個建議。

    “玄德公,咱們去青州走一趟。”

    聞言,正在喝酒的劉備,差點沒把自己嗆死。

    “子初,有話好說,仗才剛剛打完,咱們此刻去青州做什麽!”

    打了這麽久的仗,某就不能好好享受一下嗎?

    可緊接著,林朝給出了一個讓劉備無法拒絕的理由——安撫臧霸。

    人家臧霸不僅表示願意歸順,還主動出兵幫你攻取青州。如今咱們這邊的戰爭雖然結束了,可你身為徐州之主,總得去看看吧,順便接手青州的地盤。

    劉備一聽有理,便不情不願的答應了林朝。

    “就你我二人去?”

    林朝連忙點了點頭。

    那必須的啊!

    文若他們都忙著呢,不要打擾他們辛勤的工作。

    所以……咱們悄悄的走,來一場秋日遠遊。

    現在這狀況,劉備和林朝想扔下這麽大一攤子跑路,簡直是不可能的。所以林朝幹脆不打算征詢他們的意見,直接提桶。

    當夜,劉備留下書信一封,佩劍一柄,將大小事務交給了荀彧後,便帶著林朝趁夜出了城,玩了一處雙宿雙棲。

    等眾人反應過來之時,已是第二天清晨。

    荀彧看完書信,頓時氣得捶胸頓足。而荀諶更是直接大罵林朝無恥!

    那還能怎麽辦,總不能連劉備一塊罵吧!

    十日之後,正當八月末,劉備與林朝便出現在了青州腹地。

    初時劉備還興致勃勃,畢竟打了幾個月的仗,來一場秋日遠遊也未嚐不可。可這種心情一直持續到了青州境內,劉備見到第一片鋪滿屍骨的荒野,臉上的笑容便收斂了起來。

    劉備當然知道這些屍骨是屬於誰的,也明白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隻是心情難免低落。

    走過這一片皚皚白骨,劉備還沒緩過來的時候,便又見到了如之前一模一樣的場景。

    荒地,白骨,滿目瘡痍……

    之後越往青州腹地走,就見到了越多的白骨,有些甚至上麵的腐肉還沒爛幹淨,幾隻烏鴉,鷂鷹盤旋其上,發出歡快的鳴叫聲。

    人生前為萬物靈長,死後卻成了這些畜生的口中餐,倒是有種說不出的嘲諷。

    到了此時,劉備總算徹底領悟了林朝之前吟誦的那首詩。

    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

    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而此時的劉備,卻沒有像當年一樣,追著林朝詢問為什麽會這樣。

    他隻是默默的看著,繼而默默流淚,最後一聲長歎,眼中卻滿是堅決之色。

    趕緊結束青州的戰亂,讓百姓有安身之所!

    一片沉寂中,林朝卻不合時宜的開口道“玄德公可知,此等淒慘場景,乃何人之過?”

    聞言,劉備沉默了。

    誰人之過?

    要說始作俑者,必然是張角。

    若非他起兵叛亂,青州百姓又如何會落得死無全屍的下場?

    可劉備心中明白,若真有活路,那些百姓又何必跟著張角叛亂。

    若真能安居樂業,誰肯去過朝不保夕,腦袋係在褲腰帶上的日子?

    螻蟻尚且偷生,為人何不惜命?

    所以真正的罪魁禍首,乃是那些不知撫須民生,整日高高在上的官員世家,甚至是這天下的主宰,至高無上的大漢天子!

    隻是以劉備的立場,他隻能把罪責推到張角頭上。

    麵對著眼前的白骨,劉備歎了口氣,幽幽道“子初,你是聰明人,過往之事,又何必深究。縱使得知是何人所為,於眼下之事,又有何益處?

    當務之急,乃是結束戰亂,妥善安置百姓。”

    “玄德公高見,朝佩服!”林朝拱手道,“隻是若不深究其過,又如何避免其禍?他年有日,這天下難保不會重蹈覆轍,玄德公以為如何?”

    聞言,劉備先是一愣,繼而眼中閃過一絲明悟。

    子初所言是也!

    不肯直麵問題,就算這次僥幸解決了問題,以後這些問題還會再度重演。

    一念及此,劉備忽然明白了林朝慫恿自己來青州的目的。

    這哪是秋日遠遊,這分明是要給自己上一課。

    眼下是躲不開了,所幸劉備也不想躲,當下便令典韋搬出桌案,揮手邀請林朝下馬入座,看他有何高論。

    荒野上,屍骨旁,劉備與林朝坐而論道。

    劉備先是對林朝拱手一禮,便開口說道“子初,你之良苦用心,某已明白。有何高論,但請直言,某必從之。”

    林朝笑了,這次倒是沒推讓,反而坦然受了劉備一禮。

    因為今日他要教劉備一個大道理,一個大過天的道理!

    “玄德公,今日青州之禍,自是反賊張角為始作俑者。”林朝開口笑道,“然百姓之苦由來由來已久,更似星星之火,咋看之下並不起眼,可一旦燎原,便不可挽救。”

    林朝一指旁邊的屍骨,繼續說道“百姓無辜,卻淪為孤魂野鬼。可那些坐看星星之火燎原的元凶巨惡,卻早被百姓吞咬撕碎,提前得到了報應。”

    聞言,劉備冷哼一聲道“為官一任,自當造福一方。此等蠹蟲,牧守一方而欺壓百姓,與禽獸何異。便是不死於動亂,某亦要將其趕盡殺絕!”

    “玄德公息怒,群蠹固然可恨,但身死卻不能恕其咎。由他們引發的動亂,最終還是要活著的人來解決。”林朝笑道,“解決不是難事,難的是,今後如何杜絕此事。”

    話說到這裏,終於引到了正題。

    劉備極為鄭重的問道“子初你為不世之才,想來必有高論。”

    “高論談不上,不過卻有一番心得。”

    “請子初教我!”

    劉備又是一拱手道。

    “朝以為,君子慮遠,見微知著,若等星火燎原時,則付之一炬,古今皆然。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林朝輕聲吟誦道

    “覆舟水,蒼生淚,不到橫流君不知……”

    聽到最後一句時,劉備整個人都愣住了,身體微微顫抖著,額頭已有冷汗滴落。

    周圍的風還在幽幽的吹著,

    身旁的白骨依舊沉寂無聲,

    而林朝的臉上,一直帶著若有所指的神情,目光中卻流露出悲天憫人的氣息。

    麵對此情此景,劉備額頭上的冷汗卻越來越多,直至如雨一般滾落而下。

    君臣二人就這麽對視著,良久無言。

    半晌後,當劉備額頭上的冷汗幹了的時候,他才終於回過神來,站起來對著林朝一禮到底。

    “子初今日之言,某必終生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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