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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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時,日頭向西,天邊的火燒雲,絢爛無比。

    阮容的屋裏,王凝之坐立不安。

    原因就是身邊這個小丫頭。

    花若水就站在那兒,笑嘻嘻地打量著王凝之,一雙大眼睛最後落在他腰間的玉佩上。

    堅持了很久,王凝之還是沒有法子,在謝道韞要殺人的眼神中,無奈地親自取下,放在小丫頭的手心裏。

    “謝謝師兄!”

    一聽到‘師傅’這兩個字,王凝之就一陣惡寒,抬起頭來,眼巴巴地看著花致枚,說道“師伯啊,您的女兒,怎麽能跟著我呢?我能教她什麽啊!跟著我吃苦受累的,有什麽好?”

    “無妨,”花致枚笑嗬嗬地擺擺手,“我和你爹同門,你爹尊我一聲師兄,你也叫我一聲師伯,那這孩子,就是你的小師妹了。”

    “吃苦受累的,她自己不怕,我也就無所謂了,隻不過既然跟著你,你總得給我照顧好了,受累沒問題,我們這些人,誰幼時學習能不受累的,吃苦就免了。”

    “至於能學些什麽,這就要看你肯教什麽了,”花致枚慈愛地看著花若水,“這孩子無心習字,無心作畫,偏是喜歡武功軍略,我和你師伯母,對此實在一竅不通。”

    “小姑娘家家的,學那些做什麽,您不能太寵著她了。”王凝之無奈地說道。

    “什麽話!我的其他孩子都已經長大成人,就這麽一個小丫頭,當然要寵著些,她想學什麽,那就學什麽,誰說就一定要學以致用了?我女兒隻學不用,也無妨!”

    瞧著花致枚霸氣側露的樣子,和小丫頭拽著自己手興高采烈的樣子,王凝之深深感受到,自己惹上個大麻煩,不行,絕對不能帶這個累贅!這一看就是比小妹王孟薑還難纏!

    “可是軍略武功,我也不會啊!您也知道的,我又沒上過戰場,也不是軍方人員,至於武功,我的本事基本都在弩箭上,這怎麽教她?”

    “要不,找我爹,給她找幾個軍中人來教導?要麽這樣,送去給令薑家裏,讓她爹帶著?”

    王凝之想都不想,就把自己的老爹,和謝道韞的老爹賣了。

    “混說什麽!”花致枚一瞪眼,“我閨女還能真去軍中不成?跟著謝無奕上陣殺敵?”

    “軍略一事,倒是能找別人,可我不放心,丫頭也不願意,你就努力教,我也不強求,至於武功,謝丫頭,你多費費心。”

    謝道韞站了起來行禮,答應下來。

    “當然了,我看過你那弩箭了,做的著實精巧,還有那種可以伸縮的匕首,都給我閨女安排上,以後她也能有個防身之術。”

    “明日一早,我便將孩子送過來,然後我會去建康住段兒日子,有事隨時聯係我。”

    ……

    土匪!流氓!強盜!文人之恥!

    瞧著花致枚夫妻倆,帶著小丫頭走了,王凝之惡狠狠地在心裏咒罵。

    這都什麽事兒啊!

    剛一回來,還沒睡會兒,便被阮容叫過來,作為師伯的花致枚,就這麽硬生生給自己塞了個麻煩。

    你閨女想學什麽,關我什麽事兒!

    最氣的是,這丫頭年紀雖小,卻跟自己是同輩的,那就是說,我要白教她,卻連一聲‘師傅’都聽不到!

    就更別提什麽尊師禮之類的東西了。

    上杆子的不是買賣,懂不懂!還真是在山裏頭住久了,一點兒人文關懷都沒有了,就這麽生硬嗎?

    “夫君,別罵了,休息會兒吧,我讓綠枝準備了茶水點心。”謝道韞瞧了一眼,開口。

    王凝之一驚“我沒說話啊?”

    “我還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謝道韞翻了個白眼,“要來的躲不過,你今日在望秋會上,語出驚人,我可是一直瞧著呢,其實啊,未必真是那小丫頭多想跟著你,要我說,應該是花伯伯兩口子的意思。”

    “啊?”王凝之細細回想,可根本不記得當時花致枚有什麽反應。

    謝道韞起身,站在他身後,輕輕揉肩“你想想,為什麽你簡簡單單一句話,就能讓整個阮氏都啞口無言,讓阮永衣先生親自為你叫好?”

    “隱士之風,便在於身在山野,心係天下,你今日那一文一句,先是將身在山野講得卓爾不凡,又以一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壓得整個阮氏年輕子弟們無法對抗,就算是那些想要為難你的宿老,也無可奈何,這都被花伯伯看在眼裏。”

    “大將軍桓溫,會稽王司馬昱,道尊張道禦,都對你青眼相加,難道花伯伯不會?他把花若水放在你身邊,也是想讓你以後,多多照顧這個孩子。”

    “畢竟花伯伯雖有賢名,但一來花氏如今沒落,二來花伯伯本身也無多少家產,錢財,更不為官,那以後想讓花若水活得自在,可不要給她找個靠山?”

    “花伯伯多年隱居,要說信賴且熟悉之人,無非就是花氏,阮氏,或者琅琊王氏,可花氏,阮氏自顧不暇,花伯伯豈會將女兒的未來交在他們手上?琅琊王氏裏,大哥忙得腳不沾地,其餘弟弟們,都還未見人品。”

    “你自己說說,若是要找靠山,還有比你更合適的嗎?”

    “他就不怕我給那小丫頭甩臉子看?”王凝之猶自憤憤不平。

    謝道韞笑了笑,“所以他這不是還安排我來教孩子嗎?”

    張了幾次嘴,王凝之最終無奈說道“老狐狸啊,老狐狸,一個不小心,就被盯上了。”

    “公子!姑娘!”綠枝急匆匆進了院子,站在門口喊,連改口都忘了,還是下意識喊著姑娘。

    “怎麽了?”謝道韞回過頭。

    “方才夫人送花家出去,又在外頭走了走,遇上京城來的人了!說是有太後旨意,讓我來告訴你們,趕緊準備好,一會兒就到家了!”

    對視一眼,王凝之和謝道韞都緊張了起來。

    ……

    夜色已起。

    阮容瞧了瞧坐在那兒的小夫妻倆,開口“不就接了道旨意,用得著這麽煩悶?連飯都不吃了?”

    穀<spa>  王凝之抬起頭,苦笑“還真被您給說中了,太後要我即日入京。”

    “這就對了,算算時候,張道禦也該返回建康了,若不是你們在豫章,怕是旨意還要更早些。”阮容點點頭。

    謝道韞開口,語氣急切“娘,要如何做,我們入不得京!”

    “為何入不得?”阮容挑挑眉。

    “您知道叔平他家裏是什麽打算的,豈能……”

    “我知道,”阮容見不得女兒這樣子,擺擺手,說道“王逸少不願兒子入朝,想要他去做個隱士,一來不讓人覺得自王逸少之後,王家便又要掌控朝局,二者也是給王家留條後路,已備萬全。”

    “可你們想過沒有,若真要做這隱士,那朝廷這一關,你們始終都要挺過去。”

    “這世上之事,哪裏能樣樣安排妥當,王逸少算得自己兒子,還能算得那天下人?人活著,總會有事情一件一件來找你,不是你想避,就避得過去。”

    “何況,隱士又未必是要深居而不出,你那天教訓阮平齊的時候,不是很了解當年阮步兵的事情嗎?怎麽,擔心自己能力不夠,比不上他?”

    瞧著阮容的笑容,王凝之也笑了起來,回答“能不能比得上,總要比過了,才知道。”

    “這就對了,”阮容點點頭,“入京也未必就是條壞路,琅琊王氏,既不依附於會稽王,又不牽涉征西軍,想來在你爹眼裏,不論是皇族,還是重臣,都不值得幫扶,可他也不會想見到大廈將傾,所以,宮裏那位的意思,傳了出來,也不受任何阻礙,你爹真正願意讓你去輔佐的人,就在宮中。”

    ……

    小屋前掛著幾盞燈,廊下,非常難得的,謝道韞居然陪著王凝之喝了兩杯。

    “夫君,今日我娘說的那些,你覺得可有道理?”

    “自然是有道理的,到現在王家都沒有消息給我,那我爹大概也是這樣想的吧。”王凝之笑了笑。

    謝道韞或是喝了酒,臉蛋兒紅撲撲的,在燈下,頗有些可愛,張了幾次嘴,才發出聲“夫君,其實若不是應承了我四叔的話,其實入京還能再推遲些的,說起來,還是我對不住你了。”

    王凝之搖頭,牽住她的手,“你我之間,何必說這些,四叔當時有要求,不論是我爹,還是你爹,都未來信阻止我們,他們自然也是覺得,該來的總要來,晚一些,不如早一些,如今大局麵,總還是在我們倆家估計之內的,咱們呀,不過是些小浪花兒,入京之後,就算是有什麽不妥,家裏也能幫我們應對,若是一拖再拖,等到未來局麵萬一失控的時候,那才是真的麻煩。”

    “說到底,咱們背靠大樹好乘涼,使勁兒折騰唄。”

    相視一笑,王凝之給她又倒了一小杯,“喝過這些,就早些休息,這兒的酒一般般,咱去了京城再喝。”

    “嗬嗬,小兩口,日子過得還真是愜意啊。”

    聞言,抬起頭,卻見到阮容扶著阮永衣站在廊前的燈下,正笑眯眯地看著兩人。

    將她迎了過來,王凝之吩咐綠枝去添了茶,說道“先生,您怎麽來了?”

    “怎麽,覺得我老婆子,今兒偏袒,不肯幫你說話,就不待見我了?”阮永衣笑了笑。

    “怎麽會,您是阮氏人,又是阮平齊的師傅,能做到如此,已經足夠公平了。”王凝之接過茶來,親自給她倒了茶,遞到手裏。

    阮永衣看了看他,說道“好孩子,難為你能體諒我這個老人家。”

    “我是聽說,有建康使者來找你,想必是要你入京了?”

    王凝之點了點頭,既然阮容那時候是在外頭遇上的使者,那想必現在,整個阮氏都知道這消息了。

    “不錯,是太後旨意,要我入京,說是聽聞我書法有成,她甚是喜愛我那字,邀我去研習,大概是要看看,我到底能不能用吧。”

    阮永衣‘嗯’了一聲,抿了口茶,遲遲沒有再說什麽。

    謝道韞的手在底下,輕輕捏了捏王凝之胳膊,王凝之無奈,隻好開口“先生,您有什麽話,就直接說吧。”

    阮永衣聞言,歎了口氣,“我今兒過來,其實是想賣個老臉,討個人情。”

    “您這話說的,我們可當不起,您有什麽吩咐,還請明言。”王凝之笑著回答。

    阮永衣瞧了瞧他,露出一絲笑意,“你這小滑頭,難道還猜不出來?”

    “我想,是為了阮平齊?”王凝之試探著問。

    阮永衣點了點頭,“阮平齊要出仕,我無力阻攔,也無法阻攔,今兒阮氏得罪了你們,這我清楚,賣個老臉,不用你們在建康幫他什麽,隻要別針對他就好。”

    “不日我也會入京,去見些老朋友,多少就當做,是為他盡一些心力。”

    王凝之皺了皺眉,“您的意思是?”

    “阮平齊或許是個不錯的讀書人,可他並無什麽能在朝堂上,遊刃有餘的本事,這我看得清楚,隻是如今阮氏把希望放在他身上,他自己也是執意要如此,那便讓他去試試吧,總要吃過苦頭,才能知道自己不合適的。”

    瞧著阮永衣有些晦暗的眼神,阮容在旁邊安慰“先生也不必過於憂心,那些事兒,誰又能真說的清楚呢?阮氏這些年日漸式微,或許,這也是個機會。”

    說著,給王凝之丟了個眼神,讓他也開口安慰一下。

    可王凝之想了想,還沒開口,便聽到阮永衣搖搖頭,“天意如此,不給阮氏機會,越是強求,越是福薄。”

    聽到她這話,阮容臉色也難看了些,不論怎麽說,她也是阮氏族人,明知這次召她回來,是想要她幫幫阮平齊,也不生氣,畢竟也不想看到阮氏沒落。

    “若是天意,倒未必如此,您也不必悲傷,天意向來是公道無情,又豈會冷落阮氏?”

    王凝之淡淡開口,“依我看來,阮氏的路子歪了,才有今日,越是隱逸,越是缺乏鍛煉,自然越來越刻板,越來越想當然。”

    “叔平!”阮容急忙開口。

    王凝之卻不為所動,隻是看著阮永衣“阮步兵那樣的天之驕子,又豈會代代出現?與其把希望寄托在這種奇跡上,倒不如放孩子們出去,讓他們見見這世間。”

    阮永衣默默地看著王凝之,再開口,語氣冷漠“要你說,阮氏該如何?”

    “不破而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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