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八章 蘭亭集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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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
會稽山陰,城郊蘭渚山。
晴空郎朗,白雲朵朵,花香彌漫,綠蔭蔥蔥,美不勝收。
蘭渚山下的車道上,已經被各家各戶的馬車,牛車給放滿了,隻餘下一條窄窄的小路,讓大家步行通過。
王家的仆役們,就守在道路兩邊,麵帶笑容,都是整齊劃一的青色袍子,幹淨利落,為外地來的客人們引路。
高山上,泉水嘩啦啦地往下流,清越激揚,濺起來的水花,折射著明媚的陽光,讓整個世界都變得更加鮮活起來。
山腰上,每隔一小段兒距離,就會有一個小小的茶水攤子,各種花茶,看著就清香動人。
而更加動人的,當然是已經憋了一個冬天的大家閨秀們。
好不容易可以穿上漂亮的裙子了,雖然有些冷,但這個時候,誰都不會在意這些,反而更加在意,在微風拂過的時候,自己的裙擺是不是搖曳得比較美麗。
聰明的姑娘們,都穿了那種裙擺上有些花紋的裙子,這樣在風過的時候,裙擺上的花紋波動,就好像是一朵朵盛開的花兒。
精心打扮過的姑娘們,個個貌美如花,各色的裙子,讓她們就好像是在山間飛舞的蝴蝶一樣,清新美麗,活力動人。
三五一聚,手裏捏著團扇,閑聊幾句,笑語嫣然的時候,便輕輕舉起扇子,擋著些自己,這就讓她們更加顯得嬌豔了幾分。
而姑娘們這麽打扮,為的當然是公子哥兒們。
和姑娘們比起來,公子們倒是顯得要沉穩一些,和往年春日裏那些浮誇的袍子不同,今日大家,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一些相對素色的長袍,最多的,也就是在手裏的扇子上,做點功夫罷了。
不過扇子上的功夫,也和之前不同,並不是一些花紋,圖畫,最差的,也都是山水青墨,要是誰手裏有一把名家所作的,那就更是得意了許多。
和平日裏也很是不同,今兒的公子們,很明顯心思不是很在姑娘們身上,最多也就是偷看幾眼之類的,更多的時候,是一邊搖著扇子,一邊暢談些書畫,學問,古往今來的名人軼事,北方時局等等。
而他們也很願意坐在路邊的小茶攤子上,一邊閑聊著,一邊看著路過的人,若是些長輩,便站起來行禮,若是同輩之人,則大家互相打量一下,心神領會地笑笑,各自分開。
不論男女,年輕人們都是一早就過來了,守在山腳下,山腰上,期待著今日的宴會。
誰不知道今兒是什麽日子,和自己的前程比起來,就是再愛玩鬧的這些人,也都會收斂起來。
若是能被王家的看上,跟著王玄之入京,那便是飛黃騰達之路,哪怕不能,有別人家的長輩們看上,也是未來可期啊。
就是王家的人,不太好說,畢竟在這之前,已經有許多的人家,通過各種各樣的門路,想著能得到王羲之大人的青睞了,但是基本上,絕大多數人都沒有這個幸運。
所以,大家都很有選擇性地,把自己的目標定在這些其他的大人們身上,哪怕是在會稽能做個官,也是官運亨通之像啊。
時間一點點過去,已經是正午時間了,各家大人們,長輩們也都陸續上山,其實算不得山頂,隻是在山腰上,有一處很寬闊的平台所在,這便是人們經常來聚會之所。
等到會稽王爺,司馬昱攜全家而來,人們也就跟在後頭,都上了平台。
這台上,已經是安置妥當,一列列的席位,排列整齊,上頭都擱置著已經煮好的茶水和點心。
而台子的中心處,則是一個大大的亭子,山泉就從亭邊而過,清冽的泉水,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清脆悅耳。
遠處的高山上,滿目蔥蘢,一片片的竹林,花海,盡顯於眼前。
端的一副好氣象!
年輕人們都坐落在平台四周的邊緣處,有些位置已經坐不下,便隻能挨得近些,但就算是這樣,大家也顧及不得那麽多,隻是期待地看著中間處。
亭子上座位很有限,隻有會稽王夫婦,王羲之夫婦,謝奕夫婦,再就是幾位會稽的大人們。
就連王家的幾個王羲之的同輩,也都隻能坐在亭子外頭,和謝安等人交談聊天罷了。
看似輕鬆活潑,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容,大家相談甚歡,然而,幾乎是每個年輕人,不論男女,在出門之前,都被家裏的長輩們叮囑過,這可能近幾年來,會稽最嚴肅的一次宴會了,必須謹言慎行,誰要是在這裏出了醜,給家裏丟了人,後果可不是一般的嚴重。
當然了,這種規矩,並不適用於王家的孩子,也不適用於謝家,和會稽王一家子。
就比如現在,謝玄一雙眼睛賊溜溜地亂轉,在瞧見台子邊緣上,係著的一列風箏時,便眼前一亮,越著兩個人,低聲:“王獻之,王獻之!”
“啊?”王獻之抬起頭,一臉迷茫。
“一會兒要不要去放風箏?”
“在這兒?”
“對啊,等一會兒宴會開始了,就沒人管咱們了,這裏山高風大,風箏放起來,絕對是……”
啪嘰!
腦袋上挨了一巴掌的謝玄閉上了嘴,本來很惱火,但是在看見謝靖的臉色之後,便乖巧地坐好了。
亭子裏,會稽的主官,站了起來,底下的人也就停下了談話,共同等著他開口。
一段長長的春種祈福,美好願景之後,有內向外,一圈圈的人們共同舉杯,既是慶祝這一年新春來到,又是為今年的風調雨順祈福,往年裏,這樣的活動,最多也就是官府派幾個人去,在百姓們麵前做做樣子,今年大概是看到底下坐著這麽多世家大族,這幾位官府的官員們,都是相當激動。
大概對他們又長又臭的講話感到無聊,會稽王給了個眼神,這才結束了這場活動,接下來,便是著名人士王羲之大人的講話了:
“各位,今日請大家來,便是趁著這春日盛景,與各位朋友見見麵,也讓你們這些年輕人,能有機會說會兒話,認識認識,我特意準備了新春的早茶,鮮果時蔬,請大家一同品嚐。”
話很簡單,很有王羲之大人平日裏的威嚴,隻是他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落在麵前的清酒上,就多少讓這份兒威嚴打了折扣。
“王爺,您要不?”
司馬昱笑著搖頭,“今兒是祈福日,也是琅琊王氏的宴會,本王不過是客人,就不討人嫌了,坐著喝幾杯水酒就好。”
“好,王爺快人快語,請!”
隨著這兩人舉杯,所有人都舉起杯來,司馬昱朗聲:“為陛下慶!”
“為陛下慶!”人潮聲是如此洪亮,就連那林中的飛鳥,都激起陣陣。
王羲之一杯下肚,又舉起一杯:“為新春慶!”
“為新春慶!”
這兩聲之後,場中氣氛頓時就熱烈起來,王家的仆役們,四下裏穿梭,手裏都是捧著餐盤,一份份食物被放到桌上,各種肉類烹飪得香味四溢,新鮮的時令蔬菜,碧綠活躍,一壺一壺的酒水,更是如山泉一般,清越激揚。
隨著幾位大人走動聊天,底下也越發活躍了起來,時不時便有年輕人使勁兒往涼亭附近湊,隨便找個熟人說上幾句,說不得就能被涼亭裏的大人物們瞧上幾眼。
雖然大家都不敢未經傳喚,擅自上涼亭,但依然不妨礙大家的熱情,於是,坐在涼亭附近的這些人們,就馬上成了炙手可熱的。
不過這並不包括孩子們,親眷們,而是一些年輕的家主,和那些小一些的士族們,他們也都是笑意滿滿地接受眾人的問候,那些年輕人需要一個前程,而他們自然也需要更多的人加入家族來。
“姐姐,你瞧謝玄。”
不知何時,謝道榮已經帶著幾個妹妹坐了過來,指了指那邊正在孩子堆裏吹噓的謝玄,皺著眉,“一點兒不顧及那麽多長輩,真是的。”
謝道韞則笑了笑,“無妨,隨他去吧。”
“姐姐?”謝道榮很疑惑,自己姐姐可是最重顏麵的人,今兒是怎麽了?
謝道韞似乎聽出妹妹的言下之意,笑著解釋:“難道我們謝家的兒郎,也要像這些人一樣,卑躬屈膝,諂媚賠笑,來求前程嗎?若是有朝一日,謝玄落到那樣的境地,我寧願沒有這個弟弟。”
謝道榮輕輕點頭,卻還是不能理解,“難道守禮尊長,也是?”
“守禮當然是該的,”王凝之就坐在旁邊,笑了笑,說道,“可那也要看時候,在這個大晉,能讓謝玄低頭服小的人,除了陛下,不必再有其他了。”
“你說的不錯,”謝道韞向著丈夫點點頭,又補充了一句,“謝玄的所作所為,是他自己,也是陳郡謝氏,我們謝家的兒郎,就是這般傲視群雄,看似無禮,卻能讓那些人,都看看這場麵,謝玄就是再鬧,隻要他是我謝家的人,就無所畏懼。”
謝道榮‘嗯’了一聲,卻突然發問:“現在這樣也行嗎?”
王凝之兩口子聞言,轉頭看去,卻見到謝玄已經不滿足於吹牛了,而是正在指揮著他的兄弟們,去準備些兵器,一會兒打算到後頭的山脈裏打獵,而且,他還打算就用這些被束縛在高台周圍的風箏和彩旗來做自己的大王旗幟。
謝道韞臉上一沉,衝著丈夫努努嘴,王凝之無奈站起,說道:“這很明顯就不行了,凡事還是要有個度才行。”
王凝之無奈站起,很快走到那邊孩子們麵前,幾個孩子見到王凝之,都急忙站直了身子,不敢再隨意開口。
對他們來說,王凝之可是哥哥姐姐們嘴裏的,那個恐怖的存在。
謝玄則僵硬了一下,馬上湧起笑容,很是討好地說道:“姐夫,你看,我們啥也沒幹,就是在這兒聊天。”
王凝之指了指席麵上的點心,謝玄急忙給取過來,接過來之後,王凝之笑了笑,“你看,這點心啥也沒幹,隻是在我手裏,可這不是它該待著的地方,所以呢。”
說完,點心丟進嘴裏,幾口就咽了下去,王凝之麵帶微笑,“話可以說,事可以做,可不能出現在錯誤的地方,你要是敢拉上他們的打獵,那我就讓你們變成獵物。”
說完,拍拍手,王凝之這就要走回去,卻停住了腳步,皺了皺眉。
自己的席位旁邊,不知何時,幾個人站在那裏,正在和謝家兩姐妹說話,是阮平成和他妹子阮明瓏,還有阮明玉,至於阮平業,則一臉訕訕地跟在後頭。
見到王凝之,幾人臉上的笑容都僵硬了些,還是阮平成第一個行禮:“王兄。”
後頭幾個人,趕緊跟著一起行禮問候,王凝之輕輕點頭,隨意拱拱手,“阮兄,好久不見了,坐下聊聊。”
“多謝。”阮平成退開兩步,讓王凝之先坐下,自己才跟著坐在席位的對麵。
“這次見了,阮兄倒是要比之前,更加有氣度幾分,沉穩了許多,”王凝之笑了笑,“剛才在聊什麽?”
謝道韞笑著接口,“我們在聊現在阮氏教學呢,說是現在,豫章那邊,阮氏的子弟們,也都到了各個書院裏讀書,不再局限於一地一所了。”
“這是好事兒啊,多見見世麵,總是好的。”王凝之點了點頭,“如此,倒是恭喜阮兄了。”
阮平成一直等著這夫妻倆說話,直到這時,才露出笑容,“算不得什麽喜事,這也是老先生一力所主,才能辦到的,不然,我今日也出不了那豫章。”
“今兒我過來,是想要感謝你們夫婦二人,老先生在最後與我們說過,是覺得當初你們在豫章時候,所表現出來的風采,讓她老人家下定決心,要讓阮氏改變,說起來,整個阮氏都應該承你們的情。”
“這倒不必,”王凝之笑了笑,“當初在豫章,我也是年輕氣盛了些,老先生不怪罪我,反而待之以誠,阮氏之風,令人欽佩。”
“不出山,不知這世界之大,不抬頭,不知天高廣闊,”阮平成輕聲歎息,“我這大半年,走過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人,雖很少讀書,卻自覺學到了很多。”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見萬般人。”王凝之淡淡說道,“日月星辰,飛禽走獸,各有其理,不拘泥於一處的時候,也就是海納百川的時候了。”
阮平成點了點頭,而他身邊的兩個小丫頭,甚至連那邊的謝道榮,都是一臉驚訝,隻有謝道韞對丈夫時而說出的話,並不覺得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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