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七章 一首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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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總是走的很快,就像是在指間的輕沙,從來都握不住。

    這場雨還沒過去,謝奕便又一次匆匆離開了會稽。

    伴隨著他離開的,還有一首不知從何而起,卻很快在各地之中傳揚開來,甚至比他的速度還快的小曲兒。

    曲子非常簡單,&nbp;&nbp;就這麽兩句:

    “狡兔死,走狗烹,聰明的獵狗,不追人。”

    “新大王,新丞相,一朝天子啊,一朝臣。”

    就這麽兩句,再無其他,&nbp;&nbp;曲調也很簡單,一時之間,幾乎是所有人都能哼哼上兩句,就連那街邊的孩童,都以此來做翻花繩兒的小調,長江南北,仿佛是一夜之間,便都是這個歌聲。

    會稽。

    “狡兔死,走狗烹。聰明的獵狗,當然要懂得事兒做一半,才能不斷地有事兒做。”

    看著一臉認真,給自己解釋的丈夫,謝道韞冷笑一聲:“所以,這首小調兒,你創作出來,&nbp;&nbp;就是為了偷懶用的?”

    王凝之尷尬地撓撓頭,“這個東西嘛,音樂上的事兒,&nbp;&nbp;你比我懂得多,&nbp;&nbp;應該是明白這個不同的人,總會對一首曲子有不同的感悟。”

    “明白了,那就是說你這個作者,感悟就是這麽一句?”謝道韞挑挑眉。

    “夫人,近來你身子越發重了,可一定要小心養護,我先給你捏捏肩,邊捏邊聊。”

    王凝之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想要湊近些,卻被謝道韞嫌棄地推開,嬌嗔一聲:“大白天的,你想幹嘛?”

    “不過是想給你一個深情的擁抱罷了,”王凝之很自然地就隨著她那一推,直接倒退了好幾步,瞥了一眼後頭,確定方位之後,這才‘很不小心’地跌倒在窗戶邊的桌子上,順勢就瞅著外頭的綿綿細雨,皺起了眉頭。

    “夫人,&nbp;&nbp;這樣的雨季,&nbp;&nbp;搞得整個家裏都濕濕的,這樣對你的身體很不好,而且這不見陽光,人也總是心情抑鬱,可不是好事兒,這樣吧,我來給你搭建一個……”

    “停!”謝道韞直接一個大大的白眼,“我不逼著你去給三叔弄那些東西,也不會因為你偷懶去告狀,你也別白話了,給我講講,你弄這首小調兒,究竟是打算作何?”

    王凝之總算是舒了口氣,沒辦法,這幾日連綿的雨啊,害得自己想要出去轉轉,都不能行,被謝安強製要求在家務工。

    這還不是最氣的,最氣的是自己的老爹,那個嘴裏喊著‘疼愛兒子’的王羲之,王大人,居然說什麽‘難得我這不成器的兒子能有點用,趕緊使喚,也算是給我琅琊王氏爭臉了’之類的話,嚴令自己不得出王家。

    隻要可以不幹活,那啥都是可以接受的。

    於是,王凝之就又一次十分狗腿地溜了過去,給妻子捏著肩膀,說道:“其實很簡單,狡兔死,走狗烹,聰明的獵狗不追人。這就是在說桓溫,當天下人都在傳唱的時候,別人或許不會覺得如何,但桓溫必然心裏頭有些顧忌,畢竟他是有大野心的人,當然不想讓自己有些壞名聲。如今雖然不顯山不露水,但隻要秦國亂起來,桓溫卻出兵於燕,自然真相大白。”

    “新大王,新丞相,一朝天子啊一朝臣。這個,就是說給苻菁聽的,等到嶽丈大人那邊動手了,苻菁自然會忍不住的。”

    謝道韞微微一笑,“隻怕你這些話,都隻是一半吧?”

    “狡兔死,走狗烹,聰明的獵狗不追人,這可不像是僅僅為了一個桓溫所說,你是在給建康的那位警告啊。是因為大哥近來的事兒嗎?”

    “新大王,新丞相,一朝天子啊一朝臣。苻菁確實會聽,可苻生也會聽的,不是嗎?”

    王凝之鬆開手,繞到前頭,瞧著妻子眼裏那聰明的光芒,聳聳肩,“我就知道瞞不住你,可嶽丈大人那日離開的時候,跟我說,你從小就愛想事兒,讓我盡量不要煩你,讓你能輕鬆些,不要勞心勞神的。還說前頭的事兒已經告訴你了,別的就少說些。結果還不是被你一猜一個準兒?”

    謝道韞輕輕歎了口氣,“爹爹也是用心良苦,故意告訴我一些,讓我覺得都知道了,這樣就不會再費心思了。”

    “是啊,難得嶽丈大人那樣粗獷的脾氣,還能如此做派,隻是這天底下,有什麽事兒能瞞得過你呢?”王凝之笑嗬嗬地說道。

    “你就別在這兒討好賣乖了,與我說說,大哥大嫂在建康,一切可還順利?”

    王凝之嚴肅了些,“大哥啊,他們在建康,也是不容易啊。”

    ……

    連綿的雨季似乎將整個揚州都覆蓋了。

    建康城。

    王玄之坐在窗前,正對著一封文件沉思著,從幾州之地所交納上來的錢糧看,恐怕他們都還有所保留,尤其是江州,這些物資,恐怕遠遠達不到一年所應有的。

    雖然有琅琊王氏作保,各大士族難得一條心,願意出錢出糧,襄助前方的軍隊,但畢竟誰也不願意把桓溫往死裏得罪,想必很多家,還是在暗中給桓溫一些供給,而大多數者,也都在一個觀望狀態。

    若不是前些日子,謝奕確實兵不血刃拿下了潁川,而桓溫卻在洛陽大戰一番,證明了朝廷的部署安排是多麽的睿智可信,恐怕現在連這些物資都收集不上來。

    不做其事,不知其苦,看看手裏的這些清單,王玄之輕輕歎了口氣,這些年來,朝廷一邊與各方士族平衡,一邊又要與桓溫對立,確實很是艱難。

    在剛得到物資的時候,不是沒有大臣要以此充實國庫,要不是諸葛老大人力排眾議,甚至在大殿上發了脾氣,那恐怕謝奕根本無法出兵。

    外頭的事兒紛亂不休,朝廷裏頭也是各懷心思,司馬昱居然想要讓自己去做左仆射,還拉動了不少人,若不是諸葛老大人和太後支持,現在又是一團亂麻了。

    窗外的雨聲還在淅淅瀝瀝,這黃昏時刻,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水霧升騰之中,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這烏雲遮蓋。

    身後孩子的哭聲響起,讓王玄之的思緒回來,轉過頭一瞧,忍不住笑了笑。

    原來是兒子正在小圍欄裏頭,皺著小臉兒嚎哭。

    王玄之走了過去,很仔細地看了看,啥也沒有,大概是剛睡醒來,想要引起別人的注意吧。

    因為從自己走過來,他就不怎麽哭了,就是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使勁兒打量著自己。

    拿起來旁邊的撥浪鼓,王玄之輕輕搖著,嘴裏哼著江南小曲兒。

    沒多久,王安之就笑了起來,還伸著胖嘟嘟的小手,想要拿來玩。

    王玄之把兒子抱了起來,放在懷裏,手裏拿著撥浪鼓,讓兒子拽著那上頭的小繩子,父子倆玩得開心。

    何儀走進來掀開簾子,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從有了孩子以後,何儀顯得比以前更加溫柔了,也不著急,站在門口,等到身上暖和了,才慢慢靠近。

    “忙完了?”王玄之往旁邊挪了挪,讓妻子坐在身邊,輕聲問道。

    “是,那些婦人們也不嫌麻煩,下著雨還要過來閑聊,”何儀撩了一下垂落的頭發,和兒子對視著,伸出手去輕輕扯著兒子手裏的絲線,知道王安之已經惱怒,打算再開口大哭的時候,才放開來。

    王玄之忍俊不禁,妻子是很典型的大家閨秀,做事兒總是有章法,有規矩,從不會有什麽出格的舉動,卻偏偏跟兒子不對付,總是逗來逗去,每次都要把兒子逗得快哭了才肯罷休。

    “他現在已經開始記事兒了,你再這樣,小心他以後不肯叫娘。”

    “他敢!”何儀柳眉一豎,“我這麽辛苦才把他生下來,他敢不叫娘,我就,嗯,我就,打他屁股!”

    王玄之笑了起來,可是還沒等他說話,何儀就轉過臉來,很是好奇:“今兒她們幾個,都在說現在那首歌謠,我聽了一下,怎麽像是二弟弄得?”

    從丈夫的眼睛裏看到了答案,何儀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就說嘛,聽著就古古怪怪的,這就很有二弟的風格,加上意有所指,那想必是錯不了的。隻不過她們並不清楚,還以為是哪裏流傳來的,討論了好一陣子。”

    王玄之則問道:“意有所指,她們是如何說的?”

    “嗯,”何儀頓了一下,想了想,回答:“就說是在給天下人警示,桓溫狼子野心,說是桓溫如今聽到這首歌謠,怕是要生氣。”

    王玄之點了點頭,“桓溫久居於洛陽,如今又接手了潁川,可潁川的駐兵卻多得異常,看來這些世家大族,也都不蠢啊。”

    “夫君,給我說說,二弟想必不僅僅是這個意思吧,第二句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不像是說我們的,如今陛下還年少,哪兒來的下一朝?”何儀眨眨眼。

    王玄之皺眉:“是她們問的?”

    “沒有,”何儀搖搖頭,“就前一句,已經足夠這麽婦人們討論了,至於後一句,大家也不太清楚,我隻是覺得二弟行事,雖然天馬行空,卻很少會做無用功,想必那句話,也是有些含義的。”

    “長安。”王玄之給妻子解釋著,“苻雄沒了,苻健病重,長安之亂,恐怕不遠了啊。”

    何儀雖對這些不算了解,但大概情況自然也是懂得,很快就想明白了:“是那個苻菁?”

    見到丈夫點頭,何儀眼神流轉,“苻菁也算是秦國的猛將了,隻是前太子沒了以後,苻健就甚少讓他領兵出征。”

    “苻生即位,苻菁應該是不想看到的,二弟想要苻菁反叛?”

    王玄之‘嗯’了一聲,“不論是秦,還是燕,他們越亂,對我們越有利,尤其是秦,這次大戰分明處於劣勢,可他們還是守住了平陽,生生逼退了慕容恪,苻雄一代名將自不必說,可這個苻堅,怕會是下一個苻雄。”

    “苻堅?”何儀皺了皺眉,“畢竟還年輕吧,你覺得他會?”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二弟給我的信裏,對這個苻堅很是看重,而且這次他能和桓溫對峙於洛陽,雖然最後撤走了,但也做出反擊,打的還算是漂亮,加上又是苻雄之子,在軍中必然多有支持。”

    “恐怕苻健如今想的,就是要讓苻生繼位,苻堅來輔佐了,正如當年他和苻雄一般。”

    “所以,”何儀努力跟上丈夫的思緒,“這是又快打仗了?”

    “這就要看桓溫了,如果他要西過蒲板而入長安,我們自然要配合,如果他一意孤行,要奪慕容氏的地盤,東越上黨而進鄴城,那我們就要準備和桓溫的大戰了。”

    何儀腦子裏明白,心裏卻多是害怕,攥緊了丈夫的手:“能贏嗎?”

    “天知道,”王玄之輕輕搖頭,“一旦桓溫對燕開戰,那一切都會失控,他若是贏了,就完全可以壓製整個朝廷,以及士族,無論是從地盤,還是從軍隊上來說;而他若是敗了,自然會對內瘋狂碾壓,來避免受到我們的打壓,那宣城之事你可還記得?”

    “我記得,”何儀眼巴巴地看著丈夫,“當時桓溫便強壓朝廷,逼得殷浩大人不得不辭官,若不是父親和二弟親往宣城,如今揚州已經是桓溫的了。那就算是他敗了,我們不打壓呢?”

    王玄之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桓溫若是敗了,我們不打壓,這天下士族,無數百姓,誰還會站在我們這邊?大家願意跟著我們,說白了就是有利可圖,若是瞧見我們無能,自然會倒戈相向。況且,就算是我們不動,桓溫也不會相信的。”

    何儀歎了口氣,目光落在兒子身上,眼裏充滿了慈愛,“這些我其實也明白,可不知怎麽,總是希望日子能太太平平地過下去,他才出生多久啊,我隻想要看著他平平安安地長大,以後給他娶一個好妻子,安生地過日子。”

    王玄之點了點頭,“我也想著,能在以後垂暮之年,和你一起頤養天年,看著家裏的孫子孫女兒們跑來跑去,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

    “隻是,為了能有那麽一天,現在我們就必須緊繃著,現在過的費勁些,就當是為了以後的平安日子受苦了吧。”

    看著兒子,牽著丈夫的手,何儀突然就能明白,那個下雪天,郗璿跟自己說過的,執掌王家的女人,膽子要大,心腸要狠了。

    隻要有人敢動丈夫和兒子的一根頭發,何儀毫不懷疑,自己也能做到狠下心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