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死生一度人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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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永穆陵護陵使中官,羅銑。

    這個名字淺淺地刻在了碑文之上,但這一長串官職對墓中人似乎不是榮耀,而是一份難以承載的恥辱。

    江聞沉默地看著這塊帶著器表土沁的碑文,眼前緩緩浮現出了那個江山動蕩年代的縮影。

    在南宋滅亡、蒙古入主的紛擾年代裏,誰也沒空管、更沒機會知道,會有那麽一批被遺忘的人苟且地活著。

    他們的故事並不複雜,也不壯烈,甚至陰暗委瑣到不可見人。歸根結底,不過是一群徹徹底底的失敗者的故事。

    在南宋流亡江南、定都臨安後,朝廷不稱“京師”而僅為“行在所”,帝後陵墓不稱“山陵”而僅為“攢宮”。因為在修陵之時,朝廷的修奉官曾紆說:“帝後陵寢,今存伊洛,不日複中原,即歸祔矣,宜以攢宮為名”。

    故此“攢宮”之名,乃是戎馬倥傯之際的變通說法。

    然而隨著北複無望,江南六陵業已經攢居了七帝七後,會稽山餘脈的上皇山下逐漸配備了大量的守陵人員,除妃嬪、宮女、宦官、雜役外,還有數百人的護陵軍常年駐守,自成一處小小的烏托邦。

    無處可去的羅銑,便曾是這裏的一員。

    但隨著蒙古人的馬蹄南下,踏碎了南宋偏安的美夢,厄運終究也降臨到了這片鬆柏參天、殿宇連綿、晝夜香煙繚繞,四時薦享不絕的莊嚴肅穆禁地之中。

    掠奪和焚燒不過是順手為之,隨著守陵之人迅速流散,陵下最終隻剩十幾名無力營生、肢體殘缺的守陵老卒、中官太監留守。

    這些人被元庭玩笑般地封為護陵使,自此在山腳下結廬而居,徘徊不去。

    自幼入宮的羅銑,也是其中的一員。

    一開始的六陵四周仍有矮牆,也還剩幾楹享堂遮風避雨,這群遺民們力耕薄田為生,換來勉強溫飽,此外一無可觀之處。

    但隨著山下演福寺、泰寧寺中僧人不斷偷伐陵木、盜取墓中珍玩,六陵之間夜裏狐叫梟桀連夜不斷,多處圍牆被人故意推倒,幾間殿堂也遭風雨侵襲。

    漸漸地,前朝所謂肅穆的帝後陵墓,就剩下陰森鬆林裏麵的一堆土、一塊碑而已。

    最大的一劫,是忽必烈在位的至元二十二年八月。

    在這一年,江南釋教統領楊璉真伽,乃是xz高僧八思巴的弟子,率領僧眾南下。

    這位西夏人惦記上了六陵中的某些東西,於是宋寧宗及其皇後楊氏、理宗、度宗的陵寢,便成為首批被盜的四座陵墓。

    而根據碑上記載,還有一名劉姓使者名仲祿出現,麵容僵硬如同枯死,卻不知疲倦不知饑寒,宣讀忽必烈的旨意,命護陵人不得阻攔。

    如今能知道的事,隻有這個埋葬在幽冥巷中的宋陵護陵使羅銑帶人拚死保護,遭到對方痛打折磨。

    老卒和太監們的鼻子、耳朵、舌頭都被楊璉真伽的手下割掉、手腳骨骼也被反複敲斷,惡僧晝夜以折磨他們為樂。

    老卒們很快就死了,隻剩下一塊黑不溜秋的腰牌。

    就在太監們以為命不久矣的時候,一個碑上諱莫如深的的老太監出現了,借用八思八師尊首羅王的手諭救下了他們,隨後這些半死不活的太監們,就被刀架著脖子趕出陵園。

    這位禁宮中的老祖宗告訴他們,自己不會再管他們的死活,如果不想被這些喇嘛追殺,就自己逃去更南的地方吧。

    垂死掙紮的太監們逃下了山,正好碰上了一群鬼鬼祟祟的人。

    護陵太監們以為遇上了盜墓賊和山下惡僧,都當作此命休矣,然而對方領頭的是紹興山陰名叫唐鈺的豪俠,平日裏仗義疏財、行俠仗義。

    他聽說皇陵被盜後,立刻變賣家產,召集鄉中的愛國之士,今夜冒死潛入皇陵,想將諸位帝後的骸骨用動物的骨頭替換出來。

    羅銑最為年輕,心中的憤恨再也忍不住,便自告奮勇地帶著他們潛回了山上,終於將南宋諸帝的骸骨放入一個石函,埋在了紹興蘭渚山的天章寺前,唯理宗顱骨巨大,不敢調換。

    後來羅銑才知道,楊璉真伽聽見人說理宗嘴裏“含珠有夜明者,遂倒懸其屍樹間,瀝取水銀,如此三日夜,竟失其首”。

    隨後為了使用厭勝之術,妖僧楊璉真伽還將諸帝的骸骨都收集到一起,並摻雜上牛馬等動物的骨頭,一起埋到了南宋的皇宮之下,並在上麵修建了一座“高十三丈白塔壓之,名曰鎮本。”意思是要鎮壓江南百姓對元朝統治的反抗。

    這樣的行為自然引發了江南人民的極大仇恨,其中辯經失敗慘遭還俗驅逐的道士、秘密結社的和尚、長期被打壓反抗的明教教徒、失地農民和手工業者最終聯合了起來,綿延成了悄悄燃燒的一股引線。

    看到民間的沸怨和義士的果敢,年輕的羅銑以為趙宋的氣數還沒盡,聽聞兩廣有人稱宋末帝趙昺浮海未死,就商量著南下找尋。

    依靠著義士唐鈺的幫助,這群殘廢的太監曆經千辛萬苦,終於乘船進入了福建。

    路上由於遭遇了大風,他們先是錯航到了廣東南澳,隨後船被巨浪所破,又漂流到了合浦之西,一行太監又死了五六個,僅剩九人能夠上岸。

    巧合的是,在浦西的一處海港,他們還遇見了避禍姓黃的閩衝郡王趙若和。

    這位當初的王爺褐衣赤腳、肩扛著漁網準備出海;當初的王妃命婦,正在路邊扯著嗓子賣菜;幾個沒穿褲子的小孩在泥巴裏打滾,誰也看不出曾是綾羅不絕的皇家子嗣。

    一名老太監趁四下無人,上去叫了一句郡王,可隨後對方眼中滿是驚恐、老太監也手足無措地四下張望。

    雙方訥訥半日,最終在漁集鬧市之中漠然而過,誰也不敢多交談一句話。

    一旁的羅銑麵如死灰,終於明白在這至元二十二年的年月,自己為之苦苦守陵的趙宋早已殞滅於人心,就像方才漁集裏作漁夫打扮的閩衝郡王,說穿了也無非是尋常百姓。就算他們找到了傳說中的宋末帝,無非是重演一次陸秀夫之事。

    其實當初烈火烹油的南宋,骨骼血脈仍在民間衍散,卻沒有一個人敢於、乃至願意重新拾起了……

    太監們靠著討飯來到了福州城,他們卻打不過乞丐們,最終走入這座城市最肮髒不堪的義莊葬地,又幹起了他們曾經的行當——那時三坊七巷的角落就有這一處義莊,對麵有一座宋末荒廢的印書局。

    曆史似乎又輪回了一個圈,跟他們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隻不過當初是給七帝七後守陵,如今是給福州城中無數枉死、客死的人收殮。

    殘疾的守陵太監們每日往來城中,夭死童屍作價四十文、暴死成人八十文,負責送入煉人爐中燒化,這座城市再沒有人願意與這些低賤、肮髒,終日散發著臊臭的閹人為伍或者為敵。

    老太監們慢慢老死,最年輕的羅銑也越來越老邁,苦守在這座無人問津、仿佛被世界遺棄的院子裏,在某個寒夜裏瞪著眼死去,伴隨他下葬的隻有一塊被摩挲到光滑如鑒、烏木打造的護陵使腰牌。

    化成了這座小小的人墳塋。

    從字裏行間,羅銑都充斥著苦悶憤懣,既想要反抗呐喊,卻又貧弱無力。

    他心向往著從未體驗過的南宋繁華、眼見著蒙元日益殘暴的統治,切膚之痛讓他扼腕痛惜,護陵之事使他痛苦不已,他就仿佛一個出生於黑暗中的人,拚盡一生想要幻想光明照耀的景象。

    宋永穆陵護陵使中官,羅銑。

    這十一個字不僅是銘記一輩子的身份,也是他在這場彷徨生命旅程中,雖然始終不能提起,卻唯一能夠牢記住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