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風吹山角晦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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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屋采椽四處漏風,森森夜色從破陋處滲入屋中,遠處依稀有寒烏此起彼伏的叫嚷,幾乎要喧騰起滿林間潛藏的怪影,譬如江聞就始終在昏暗幽明中,總覺得密林的深處,不斷搖曳著一縷讓人頭皮發麻的赭紅色。

    江聞還在推敲思索著,忽然聽見桑尼婆婆們圍在一起紛擾喧囂,竟是昏迷許久的駱霜兒大口喘起氣來,皮膚上一道道的青紫色血管擴張收縮,仿佛有什麽東西正要離體而出,劇痛也正在她身上快速蔓延著。

    幾名桑尼婆婆連忙取來一個大木盆,將駱霜兒從地上扶起後捶打著胸背,用一把冒煙的刺柏、蒼術、皂角枝在她口鼻前晃動。

    不多時,就能聽見翻滾竄動之聲在駱霜兒胸臆間響起,一大口淤血如箭射落入木盆,而在黑血散落的地方,木色黝黑中似乎還蠕動不休著幾條小蛇,直至耗盡力氣才融入不可辨認的膿血中,再也顯不出怪狀。

    “婆婆們說,‘毒稀’已經逼出來了,女施主馬上就沒事了。”

    品照翻譯著桑尼婆婆們嘰裏咕嚕的話,而情況也就如他所說的那樣,明明前一秒還痛苦不堪地大口吐血,下一刻麵上就恢複了紅潤之色,雙眼猛然睜開如瑩光潤玉,儼然在幾息之間就徹底恢複了健康。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駱霜兒下意識地去擦嘴角,抬手才發覺雪白衣袖沾著汙血,又見江聞和品照也兩眼直直地看著她,仿佛瞅見一個回光返照的病人,生怕她下一秒就再昏過去。

    江聞趕忙上前扶住駱霜兒:“霜妹,你先前在石洞藥池裏麵熏蒸,不知是撞鬼了還是中毒了,忽然就沒了音訊,還是我打破石洞才把你救出來的!”

    駱霜兒秀眉微蹙,苦苦思索著最後的記憶:“我當時在石洞裏,好像聽見了有人在詭笑,便噤聲環視,看了一圈卻什麽都沒看到。那時我隱約猜到聲音可能來自頭頂,可剛想抬頭,人就暈過去了……”

    江聞一拍大腿:“對!石洞頂上偷偷藏了兩幅怪畫,據說是前代本無禪師,親自從天台山寒岩摹來的寒山拾得像,你果然也遇見了不對勁的地方!”

    品照猶猶豫豫地靠近,想要說出中蠱的事情,卻被江聞用眼神製止住了。

    “不對,好像還有什麽遺漏……”

    駱霜兒此時眉頭未舒展開,模棱兩可地說道:“不止這些,我……我隱約還記得,自己好像睡在一處鳥語花香之中,是你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才把我從夢裏吵醒。”

    江聞聽完,在緊張中露出一絲欣慰:“霜妹,這些你居然都還記得?當時救出後你就昏迷不醒,還是弘辯方丈安排我們來這裏求醫,用了些類似‘觀花園’的法門才把你叫醒。”

    “霜妹,你怎麽還是眉頭不展的?這可能隻是洞裏久不見天日,山間瘴氣平時潛藏在石縫裏,直至那天遇熱才釋放,如今你沒事就萬事大吉了……品照小師父,你說對吧?”

    品照在意外時刻被人喊住,尚未來得及思考到底說了什麽,已經在江聞殺氣騰騰的視線中接連點頭稱是。

    江聞竭力想要隱去駱霜兒中蠱這件事情,隻因蠱毒在許多人眼中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舊時醫學落後,偏僻地區許多疾病得不到有效治療,每遇就診無效,動輒歸咎於蠱。如晉幹寶在《搜神記》也說:“盒有怪物,若鬼,其妖形變化,雜類殊種.或為豬狗,或為蟲蛇,其人皆自知其形狀。常行之於百姓,所中皆死。”

    這樣模糊的判別方法其實很不利於認識,就跟遇見怪事全都歸咎於鬼怪一樣,隻會無限放大的內心恐懼,導致判斷出現嚴重失誤。

    偏僻地區的迷信更是如此。在漢族的巫術信仰中,往往隻有正邪之分,沒有性別的對立,但在苗族等南方少數民族中,在母權製被父權製取代過程中,文化裏形成的性別對立遺存要強烈得多,這種對立一旦表現在巫術信仰中,就是隻有占據正統地位的男性巫師才是維護社會秩序的一方。

    而像麵前這幾個活得躲躲閃閃的桑尼婆婆,這些在母係社會曾經居統治地位的女巫則成了秩序的破壞者,則被誣為黑巫術的傳承者,故而一切男性巫師無法解釋或禳解的天災,統統被扣在了女巫的頭上,於是乎婦女有蠱的荒謬結論,就這樣被推理了出來。

    在江聞看來,蠱這個東西可怕在手法而不在毒性,也絕對沒有可與夷希之物媲美的神秘性。他寧願相信唐代孔穎達在注解《左傳·昭公元年》時,對“何謂蠱”的說法:“以毒藥藥人,令人不自知者,今律謂之蠱毒。”

    江聞飛快地思索著如何能一筆帶過中蠱的事情,一邊加大了對品照威嚇的力度,反正隻要品照不說漏嘴,另外幾個桑尼婆婆語言不通也不會泄密,卻見駱霜兒纖指扯著衣袖,臉色越來越陰沉——

    “不,我記得那天我是在池子裏暈過去的,那麽是誰給我穿的這身衣服……”

    江聞聽罷表情一僵,雙手放在身後連連擺動示意,想讓品照找個話題救場,轉頭卻發現品照小和尚已經閉眼低頭宛如聽經羅漢,全神貫注於心中那萬丈金光的佛陀,一絲外物都不能理會了。

    駱霜兒慍怒之色正要顯露,江聞忽然盯著駱霜兒,語速加快地嚴肅說道。

    “駱姑娘,其實我已經發現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那位洞庭湖畔的師父,早年有沒有去過福建?”

    駱霜兒見江聞口中稱呼變了,又被這個出乎意料的問題問住了,下意識地回答道:“師父早年的經曆,我不太清楚。”

    江聞卻露出一抹極為篤定的笑意,對著駱霜兒說道:“依我看來,此事已經不離十了——畢竟像這門‘神人高坐,靈台普照’的功夫,當今世上絕不可能還有第四個人懂得!”

    “為何說是第四個?”

    駱霜兒被江聞篤信的模樣驚住,低咬著下唇悄悄問道:“……你難道認識我師父?”

    江聞極為自負地一笑,對著駱霜兒說道:“我雖然不認得你的師父,但我認得這門武功,甚至還在福州城中見過你的師兄。實不相瞞,尊師傳給你的無名內功,實則被喚做【神照經】,乃是這世上一等一的神妙功夫,你這次能化險為夷也與之有關!”

    被逼急了的人,往往能夠爆發出無窮潛力,江聞在這一瞬間福至心靈,察覺出先前一抹熟悉的由來。

    他先前見到駱霜兒瞳中,有一道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緊守靈台燭搖不滅,此時想來,竟然和當初丁典瞳中神人高坐靈台、眉心毫光普照的模樣幾無二致,隻不過駱霜兒的神光黯淡,還沒凝練至神形兼備的程度。

    “駱姑娘,你師父教給你的功夫省去了‘凝聚神人’的秘法,替以觀想存神的法門,隻能讓你依靠儺舞仿擬出幾分神髓,因此才說是一門殘缺功夫,不過總算是由外至內的另辟蹊徑,讓你的功夫能在短短數年間,增長到獨當一麵的地步。”

    江聞望著駱霜兒感歎不已。

    丁典的功夫是怎麽來的?那可是在心神交瘁、痛苦絕倫中掙紮徘徊,又身處牢房之中、十幾年如一日地麵對著強敵,使其心智堅韌到極為可怕的程度,才能將功夫推演到極致,練就深不可測的神照經內力,才讓江聞一想到十二成功力的神照經也頭皮發麻。

    反觀駱霜兒當初不過是十餘歲的女兒家,身處煙波洞庭,既怕水又無助,光磨練心性就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本來絕無可能,將講求心性的神照經功夫融會貫通,也隻有她師父這樣別出心裁地傳授,才能闖出另一番天地。

    見江聞言之鑿鑿地說著,駱霜兒忽然麵色微紅地轉過頭去:“……你是怎麽知道觀想法這些?師父也隻含含糊糊地提到過一次。”

    江聞淡淡笑道:“我自有辦法知道,更不怕你去驗證。可惜你師父神出鬼沒難以找到,如果不信,你可以跟我同去一趟福州城,讓你師兄親口傳授你《神照經》修煉的正途。”

    駱霜兒臉上的緋色未消,江聞言罷已經抓起她的手腕,將一道真氣打入了她的經脈之中,“閑話少敘言歸正傳,你可以看看你自己的經脈是不是恢複如初,甚至比當初還要強上幾分?”

    猝不及防的駱霜兒隻覺得手少陽三焦經中有一道暖流,正暢通無阻地打通淤阻直至天牅,身體裏更忽然湧出一股生生不息的內力,化為漩渦將暖流吞融其中,原本倦怠的神情也為之一清。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我明明大病初愈,感覺竟然會如此不同?”

    駱霜兒行功完畢驚喜地抓著江聞的袖子,猛然想到自己既然身體恢複,那就能回廣東解救爹爹,忍不住喜上眉梢。

    “這是因為你因禍得福,被一股‘寒山勁’纏據住了你的丹田氣海,藥效又恰到好處地滋養了經脈。”

    江聞淡淡地說道:“《神照經》又主修上丹田,寒山勁盤踞下丹田,兩者正好能相安無事互為依存,這不僅修複了奇經八脈的損傷,還源源不斷地提供內力,正好免去了你苦修內功的過程。”

    正所謂同人不同命,詭譎不明的寒山勁,在江聞體內是一塊卡住齒輪轉動的頑固石子,導致內力阻滯不順,但在駱霜兒這裏就變成了源源不斷的爐中薪柴,本質又精湛純熟,少說也相當於苦修十年而成的內力。

    “世事無巧不成書,你先收攝心神把內力穩住,關於寒山勁的故事我晚點再跟你說。話說回來,這次如果沒有品照小師父的鼎力相助,你想打開三焦玄關都還得費一番功夫。”

    見駱霜兒陷入震驚之中,江聞又將話鋒轉向了神遊物外的品照。

    “江施主,你莫非猜到是誰下毒的了?”

    灰頭土麵的品照咽下心中凜然之意,連忙開口問道。

    “嗯。品照小師父,我有些事想問你,你隻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江聞的右臂如今還打著夾板,行動多有不便,方才被牽扯拉伸又是一陣陣疼痛,此時索性站了起來,身軀裹著衣袍在夜風中略微佝僂著,背身獨對著滿山暗色出聲,不欲讓人瞧見表情。

    “在命你出門之前,弘辯方丈是否召見寺中諸位長老,卻隻談了些雞毛蒜皮的事?”

    品照剛想委婉拒絕回答,可聽下去又猜不出江聞用意,隻是覺得對方既然並未逼自己透露確切消息,單單點頭示意倒也不算違例。

    ——便轉而輕輕點了點頭。

    江聞神情凝重起來:“那弘辯方丈召你說話的時間,是否剛剛好早於幾位長老前來的時間,並且眾人還打了個照麵?或者幹脆,你就是當著他們的麵走的?”

    品照表情愕然,仔細回想起先前的一幕幕場景,連篇浮現後,他猛然醒悟到實際情況竟然和江聞所說的一模一樣,於是在愣怔片刻後連忙用力點頭。

    江聞緩緩吐出一口氣,驟然轉過頭看去,向了不明所以的品照,“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方丈是不是覺得悉檀寺馬上就會有大事臨頭,大到連弘辯方丈自己都沒有把握能解決?”

    品照的喉結上下抖動著,似乎很想把心中所想所知都說出來,可臨行前答應方丈的話讓他如鯁在喉,到最後也隻能深深地點了三次頭。

    “果然如此。悉檀寺裏肯定出了內鬼向平西王府透露消息,弘辯方丈隱約察覺,才會小心謹慎地試探這些知情人。”

    江聞嘴角扯出一抹笑意,背靠在搖搖欲墜的門框上,說出了心中種種推測。

    “在所有人中,他心中絕對相信的隻有師弟安仁上人,這自然不作第二人想。在察覺不對後,他先把我們倆安排到滿月峰上,結果我們還是出了事,這就讓弘辯方丈明白,悉檀寺已經被滲透得超乎他的想象,因此才會連夜安排我們下山。”

    暗中下蠱之人應該不是方丈,但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動手的人,也肯定與悉檀寺脫不了關係,江聞說罷一指品照,“而你是木家人,絕沒有背叛的可能,因此才會讓你也一起下山,順其自然地把暴露在對頭眼中的薄弱環節,一股腦地掩藏起來。更重要的目的,還是想讓你回去向木家示警吧?”

    看著品照驚駭欲絕的的樣子,江聞心裏有數了。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有些事不能說隻能悄悄地做,而且動作越大越容易被看穿。

    江聞早就知道弘辯方丈此人,高情商說法是有德具能,住持名刹時善於營建叢林、培養弟子、弘化一方,低情商來說就是他為了悉檀寺,從不吝於使用計策手段——這可能也是多年在夾縫中生存的必然。

    而他手中的牌又向來很少,於是出手必然小心翼翼,不敢浪費哪怕一分的有生力量。

    在悉檀寺裏,江聞和駱霜兒兩人的存在並非秘密,兩人也直言不諱地打著靖南王耿家的招牌,但兩人到底在做什麽、目的是什麽,則被方丈保密得很好,除去悉檀寺的幾名核心人員,其餘人等並不知道他們倆的重要性——而這次駱霜兒被人下蠱,顯然是某個環節出現了重大紕漏。

    退一萬步講,悉檀寺被滲透是一種必然,三百多人的寺廟縱使能眾誌成城抵禦外敵,總也免不了有個別人被哄騙收買、臨陣倒戈,但這些人裏,最最不能被收買的,就是幾個高層老和尚。

    江聞浮想聯翩,延伸出了許許多多的猜測。

    就像弘辯方丈屋裏正中掛的那兩塊匾【妙本弘大,品物流形】,幾位大字輩老僧們,代表著悉檀寺秘密的最後一道屏障,也代表著悉檀寺中堅力量的沉澱。他們當中若是有人被收買,則意味著屏障瓦解,悉檀寺兩三個月前做過的那件危險之事,很有可能暴露在平西王府的目光下,隨時會遭到致命一擊。

    麵前品照聽了幾句話,自以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心裏以為弘辯方丈是擔心平西王府攻擊接踵而至,才會送他們下山,可江聞清楚事情比這個更危險——悉檀寺曾經收留朝廷反賊南少林的人馬,此事一旦暴露,就意味著再沒有妥協、投降、全身而退的餘地!

    “弘辯方丈真是在刀尖上跳舞啊,他如今這麽做必然是有了萬無一失的把握……”

    品照愕然問道:“什麽?方丈竟然有把握解決嗎?”

    “你想哪去了,方丈是對全盤皆輸的結果萬無一失。”

    江聞拍了拍品照的肩膀,順著夜色往雞足山上看去,仿佛已經能夠聞灰燼與鮮血混合而成的難聞氣味,正隨著如血的火光漫延流淌到眼前,《詩經》說過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可見有時候盡快接受現實也是一種解決問題的辦法。

    品照察覺到一陣不安,卻又說不出問題出在哪裏,隻能硬著頭皮開口道:“江施主,既然這麽危險了,你為什麽還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

    江聞揣著手皺眉道:“我仔細想了每個環節,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如果按弘辯方丈這最壞的推測,那麽悉檀寺應該已經被人洞觀了才對,此時對手們不可能好幾天都沒有動靜……”

    調兵遣將需要提前部署,在這種村野之地不可能瞞過鄉人,假設平西王府知曉了悉檀寺勾結南少林的事情,那麽這件事本身就沒有辯駁的餘地,吳三桂完全可以將悉檀寺連帶木家以謀反之罪連根拔起,沒理由還按兵不動地等著,還要派什麽王妃禮佛——這不是把自己跟反賊綁在一塊兒嘛,難道不怕禿驢們連夜跑了?

    可若隻是虛驚一場,對方憑什麽能如此精準地施蠱於駱霜兒?難不成被收買的人地位不高不低,剛好是一知半解、歪打正著的程度?

    江聞此時忍不住看向品照,怎麽想都覺得這個小和尚最符合條件,他既知道駱霜兒與自己的存在,又傻乎乎地剛上山兩個月,對於前麵的事情一無所知……

    “江施主……你,你為什麽這樣看著小僧?”

    品照被瞧得頭皮發麻,連忙低下頭去合掌出聲,步伐也偷偷向後挪了幾步。

    江聞緩緩收回視線,此時也隻好啞然失笑,自己似乎太過帶入弘辯方丈的視角裏,居然開始看誰都像是反骨仔。品照小和尚雖然有點嫌疑,但他的身份已經決定會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太可能選擇投靠吳三桂。

    又或者這招實為攻心為上,是對自己先前故布疑陣的反擊,而悉檀寺中日益放大的不安,難不成從頭到尾是在自己嚇自己?

    “小師父,今夜經曆頗為離奇古怪,江某也不知道該從何處問起,但你要不要也說說自己的事情,好讓我們心裏有個數。”

    品照略微苦澀地對著江聞說道:“施主你看出來了?”

    江聞點了點頭:“我怎麽可能看不出來?這幾位桑尼婆婆在做法的時候,你顯然也對此門清路熟,甚至在關鍵時候還能一同念咒——再想起你平時希求神通的話,多少也該猜出來了。”

    品照長長歎了口氣,年輕而黝黑的臉上五味雜陳。

    “施主,不是小僧有意希求神通,而是隻有神通才能化解苦難,這事還要從我祖上說起……”

    品照在麼些族中的名字叫做阿掝林,這“阿”姓是木家三代之後的改姓,也就是他的爺爺出生時還可以光明正大地姓“木”,屬於土司家族的正式一員。

    但就在他爺爺出生那一年,東巴教老祭司已經告訴木家先祖,他爺爺注定早夭留不下後代,意味著這一支是注定要斷了的空歡喜,木家祖爺爺為此十分頭疼,接連舉辦了好幾場的大祭風儀式想要禳除劫難,可每次占卜的結果都沒有於事無補。

    用盡一切辦法後,祖爺爺終於想起雞足山下大龍潭邊,住著幾位白沙派的桑尼巫師,白沙是木氏土司的發祥地,那裏的巫師隱世不出,卻懂得很多種厲害的神通,隻是多年來母傳女、婆傳媳、代代相傳不與外人。

    木家派人這次一去,果然找到幾個年老體衰的桑尼婆婆,還得到了一個禁忌萬分的辦法——既然運命不可更改,那麽想辦法延續後代,就必須從茫茫神鬼之中“借命”,方才能擋得住孤獨夭亡的命數。

    於是阿掝林的先祖,便靠著這種被稱作“換稀”的禁忌方式,開始向玉龍雪山的山神相求,在接連夭折了三次之後終於留住一個孩子,那人就是阿掝林的父親。

    但這樣的辦法凶險萬分,自然也有其後遺症,就是每一代的壽命都不長,延續也要更困難,就像兵行險招一錯再錯,所借命的鬼神也必須更加凶殘,因此很容易就會遭遇災禍。

    家中供奉多年的玉龍雪山董魯神,在被借命之後很快就沒有了靈應,他家爺爺因此忽然無疾而終,而阿掝林的父親算起來仍舊是絕後之命。於是他父親將心一橫,先向著霧路遊翠國的殉情鬼王“換稀”,又依漢人法師的路子向閻王借命,才讓他們家接連生下了一女一兒。

    “……在我出生不久,爹媽就不明不白的死了,而當初的漢人法師告訴家裏,我在十六歲生日之前,必須要到寺廟出家避禍,否則這條命就會被陰差勾回去。如今家裏人都被打入地獄受苦,我隻有像目連菩薩那樣學會了神通,才能解救他們脫離苦海……”

    品照一句一句地說著,江聞卻有些奇怪,這貌似是江湖術士詐稱小孩屬“童子命”騙錢的套路,先拚命說“童子一煞,輕過華蓋,與華蓋,太極,和尚關同見,利九流僧道也”,榨取錢財後再騙他們出家保平安罷了,按道理圖財不害命,更不會騙到家破人亡這一步的。

    江聞也不知道該如何寬慰,隨口說道:“可惜你們沒早點認識我,江某遠的不說,剛好認識個黃泉裏的太守,當初求他幫忙就不用這麽多麻煩了。”

    “麼些人的鬼神我不清楚,可若閻王斷案怎麽會如此糊塗。”

    駱霜兒清理邏輯後,也有些疑惑地問道:“既然你是從閻王那裏借來的命,那就是經過他們的同意才對,閻王不是應該保佑你長命百歲嗎?陰差就這麽不講道理嗎?”

    見民智未開有如童蒙,江聞冷冷一笑:“霜妹,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當今豈止陰差不講道理,這陽間的官差又何時跟老百姓們講過道理?火耗苛捐層層疊疊攤牌下去,往往數倍於正稅不止,森羅寶殿裏端坐的十殿閻王,又有哪位爺說過一個‘不’字?”

    見駱霜兒聞言皺眉不語,江聞不禁長出一口氣,感歎自己總算靠著三寸不爛之舌把事情忽悠過去了。

    品照聽著麵前兩人的討論,卻絲毫沒有反應,隻是表情麻木地說道。

    “我姐姐已經被霧路遊翠國收走,我一定要學會了神通,闖進去把她救出來!”

    江聞長歎一聲,拍著他的肩膀說道:“小師父,事有輕重緩急,如今傾覆之難仍在眼前,你是不是應該先完成方丈所交代的事情?”

    品照此時恍然醒悟,拔腿就要往山下跑,卻因想起什麽,又硬生生停住腳步轉頭問道:“施主,那你們不走嗎?該不會又要上山吧?”

    “不著急,你往返麗江少說得一晝夜,我們倆大病初愈,就先住在這山下休息一天。”

    “可是……”

    “沒什麽可是。放心吧,本掌門向來寬宏大度、氣量兼人,從不跟人計較些許小事。”

    江聞揮手讓小和尚自行離去,隨後良久才意味深長地回過頭,看著閉眼運功的駱霜兒,附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本來我是不宜動手的,可既然駱姑娘你的武功恢複了,那怎麽也得準備準備……”

    …………

    又是天蒙蒙亮的鳳尾村外,狹窄的土道上此時塵土飛揚、鼓噪喧天,無數遠道而來的香客們爭先恐後地占據上風位置,夾道舉目、屏息凝神等待著什麽,而視線遠方正有人馬一前一後行進在山路上,蹄疾步穩中顯露出從容不迫的氣度,顯然不是一般富商巨賈能有的風貌。

    當先一隊人馬打著虎豹錦旗,幾十名具甲騎兵當選開道,護送著一頂裝有轎篷以遮風擋雨、避人耳目的暗轎。這頂轎子上有四方四角出簷寶塔頂形,四周以紅色綾羅轎幃籠罩,周遭則有精明驕悍的護衛持刀伴隨,擋住無數人試圖窺探的目光。

    然而清晨山風凜冽,還是有夾道一兩人在混亂之中瞥見轎帷翩飛,趕忙定睛想要一睹芳容,卻被一張剝去半邊臉皮,布滿火燒刀割痕跡的人臉嚇得大叫倒地……

    “夫人,外麵的登徒子太多,你可要藏好了。”

    轎帷悄然落下,暗轎裏響起一道女聲。

    隨後又傳來一道宛如天涼微雨、杏花著露的嬌柔聲音,卻終究冷冷冥冥不近人間煙火。

    “無妨。你要做的事都做完了?”

    “回夫人,奴婢下的蠱絕沒有第二個人能解開。悉檀寺突然大量采購內傷藥材,我就在那批藥材裏放了十倍的蛇涎蠱,如今悉檀寺裏的高手們毒病雙至,肯定人仰馬翻了。”

    “這些事我不想知道。”

    “是,夫人……”

    暗轎中的聲音漸漸消散,人馬車隊也緩緩步入雞足山連環蔭幛之中,此時夾道觀望的香客吐氣定睛,就又看見另一隊隆重鼓吹著的人馬緩步前來。

    “快看,後麵的人也來了!”

    這次四周的驚叫則更加隆盛尊崇,因為走在前麵的是一群身強體健、麵容堅毅的藏地僧侶,頭戴千佛冠,帽係赤色繩,百十人皆合掌誦經,音聲遠揚。他們虔誠萬分地一邊行走,一邊手散花瓣,直至顯露出人群之中步輦之上抬著的人。

    “快看,妙寶法王真的來了!”

    熟悉的說話聲響起,二十年如彈指一瞬,年老香客們一時如墜夢幻之中,猛然回想起二十年前老法王寶駕前來的盛景,今昔景象陡然對比不免生出今夕何夕之感,也惟有鬢邊眼角的痕跡無法掩蓋。

    當初的老法王在二十年前铩羽而歸,不久便涅槃轉世而去,這位轉世後的小活佛更是宿慧驚人,傳聞一歲舍身出家,三歲識文斷字,五歲通讀佛經苦修禪法,十歲能啟伏藏通曉那若六法,正式紹領佛事。

    熙熙攘攘中,步輦之上端坐之人雙眼微閉,頭戴黑金絲線的噶舉達波帽,赤腳袒肩不避寒暑,兩手兩足皆纖長端直,兩足掌下悉平滿無缺,身長肩寬更是平正潔好,以空樂大手印法門示人,使人一眼就能看出不凡之貌,

    隨著步輦靠近逐漸,隻見上麵的人麵如冠玉眉似黑漆,妙法身相周匝圓滿,莊嚴身形映照在熹微晨光中,觀者不禁恍然讚歎,竟然如同目睹一尊金鎏玉佛被迎抬前來,氣息也為之一窒!

    “唵,嘛,呢,叭,咪,吽……”

    喇嘛們高吹法螺,口誦真言,一時間竟徹底壓過了滿場的喧囂,昂首闊步地踏上雞足山道。

    雲貴康藏相去不遠,小活佛紹隆佛種之事更是遠近聞名,如今二十年過去佛法大成,此番正要再入漢地弘法,完成妙寶法王前世未竟之功。

    而這第一站,便是劍指雞足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