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 回首故山千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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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到如今,場上的形式已然呈三足鼎立之態勢,平西王府、悉檀禪寺、噶舉僧派各占一
    其中平西王府視悉檀禪寺為大理木家安插在雞足山上的釘子,噶舉僧派也向來想拔除漢地佛門的這枚暗樁,故而悉檀寺一方天然就處於不利處
    幸而鼎足之勢也有其好處,例如眾寡之別一旦稍有差池,往往足以左右局勢,悉檀寺如若想要贏下死局、撐到最後,就須要費盡心計地改變眼下劣
    隻見弘辯方丈不顧旁人詫異,怡然自若地立在當中,神情語態既像是遊說請旨,又像是在鳴鼓陳狀,眼下竟是把姿態放得很低很低,似乎隻求平西王府還他個公道?
    這就不禁讓眾人起疑,這樣的態度在平日裏自無不可,但放現在就極為讓人費解——
    要知道,這是悉檀寺僧眾開場至今,第一次作出的主動反擊,就這?
    參照兩外兩方的攻勢,平西王府的說辭剽急險僻,噶舉僧派的態度威懼並施,都已經圖窮匕見了,為何弘辯方丈還在這裏故作君子姿態,難不成是死到臨頭了,還想步宋文公的故轍嗎?
    吳之茂心下自然更加起疑,然而他所慮之事不止在此,今日心中打定主意,隻要自己不被說動,那麽任由弘辯方丈怎麽巧舌如簧,也終究無濟於事,便點了點頭,示意允
    “多謝吳總”
    弘辯方丈得到允許,不緊不慢地轉過身去,悉檀寺僧眾之中便有一名老僧,手持竹杖趨步上前,白發蒼顏尤為醒目,看起來比在坐僧眾都要年
    隻因平日裏的弘辯方丈出行,也都會命僧眾最老的大淨禪師隨同,因此直至這名老僧走出人群,悉檀寺僧眾中才有人悄作疑聲,發覺這人並不是往日熟悉的老禪
    “阿彌陀佛,老僧自號青竹,出家於南寧崇善見過吳總”
    這名老僧悄然出列,正是此前與江聞等人並肩進山的青竹長老,他見到安仁、品照等人安然無恙,連帶駱霜兒也順利救出,雞皮鶴發的臉上展顏一
    吳之茂冷冷說道:“青竹和尚,你有什麽舊事要提?”
    青竹長老上前合十施禮,用年長者特有的氣虛聲音說
    “啟稟吳總兵,老僧曾於崇善寺遭遇一樁命案,多年來煩惱熾然不曾熄減,得蒙弘辯方丈照拂,今日才得吐露此事的機”
    吳之茂皺眉,不耐煩地說道:“南寧的命案,該歸兩廣總督李棲鳳來管,你找我有什麽用?”
    “阿彌陀老僧之所以多年來盤桓於雞足山不去,便是因為此地與命案牽扯最深,一身罪孽唯有在此處能夠洗清,如今吳總兵既然奉平西王爺之命,前來雞足山理事,自然合該由吳總兵主持正”
    青竹長老的話說的滴水不漏,變相地也是奉承了吳三桂對雲南的統治地位,麵對這樣的恭維,吳之茂自然不能也不敢推脫謙讓,於是隻能沉默下
    青竹長老隨即轉過頭對場內中人環視一眼,“阿彌陀佛,老僧出家於前明萬曆四十八年,由於才器疏陋、思惟不敏,顧厚顏忝居南寧崇善寺典座僧一職,閑暇時則拂照寺中的遊方僧”
    “崇禎十年九月,江陰徐弘祖居士前來寺外叩門,形容憔悴,風塵仆仆,與仆二人攙扶一人欲往投徐施主稱此人乃天台山國清寺靜聞和尚,因與其在洞庭遇險、湘江遭劫,故此身受重傷,急需救”
    “細問之下,才知徐施主與其相期入滇,一路同行,卻不想竟遭此老僧見其文引無謬,便帶其進入寺中掛單,延醫問藥,竭心盡然而靜聞和尚傷勢頗重,又得痢疾,以至於積垢遍體,遺臭滿室,唯有寺僧寶檀頗為殷勤,能不避垢穢,晝夜操勞,故而徐施主頗為動”
    “靜聞和尚久病難愈,徐施主便與寺中主持商議,將靜聞和尚暫且安置此處,留下銀錢以資日方丈隨即應允,而靜聞和尚卻執意入滇中雞足山,屢屢索要鞋、茶不已,也是徐施主多方勸諫方才作罷,暫且同意留待靜養……”
    青竹長老緩緩訴說,將一樁十幾年前的舊事當著眾人提起,其中穿插的細節油然在目,絕無編造附會之可
    安仁上人聽著青竹長老的描述,也回憶起了這個素未謀麵的和
    這位靜聞和尚,乃是奉天台山國清寺主持之命,攜自己刺血二十年書成的《法華經》,發願要不遠千裏親自送至雞足山迦葉祖師座
    然而他被安置在南寧崇善寺之後不久,傷勢發作重傷不治,因其曾交代徐霞客“若不能以身至雞山,其必以骨至”,故而徐霞客親自護送靜聞骨灰、經書前來,至此,靜聞矢誌雞足山的宏願才最終得以實
    對於有如此宏願意力之人,安仁上人向來都欽佩不靜聞和尚弘毅不退,即便最終力有未逮,仍堪為當世奇人;而徐霞客的重信守諾、不畏險阻,最終將其經文、遺骨安葬在此,也足讓安仁上人動
    念及此處,安仁上人不由得轉頭看向了癱瘓昏迷的江聞,似乎又想起他先前那個顛倒離奇的夢
    安仁上人分明記得,自己發下舍身大願後跳崖而死,耳邊的風聲獵獵猶然可聞,恍惚間又看見他正身處一處純白澈淨、天地混同的空蕩世界之中,而江聞正一臉無奈地站在他麵前,身上披著粗陋不堪的百衲袈裟,嘴裏嘟囔著什麽你們塵緣未了,本就該乘願而回,我欠你的舍身大願,正好再還給
    隨後記憶模糊,安仁上人隻記得江聞又交代了一番說辭,告訴他需如此這般,安仁就在華首岩上幽幽轉醒,而品照小和尚不久後也從山路上昏昏噩噩地走來,並說出了和安仁一樣的經曆見聞……
    吳之茂聽得有些不耐煩了,出聲打斷了青竹長老的回憶追
    “青竹和尚,我敬你年長才允諾說下去,可你念叨這麽多,並未見什麽命案蹊蹺之事——這靜聞和尚分明是到你那兒的時候,就已經生命垂危”
    年邁的青竹長老年老氣衰,喘息片刻,直至四川總兵吳之茂將話說完,才侃侃答
    “阿彌陀佛,非也非徐施主乃是在崇禎十年丁醜的九月二十三日,入別靜聞僧而啟隨後,寺僧十月乃於壺關遇徐施主,告之曰「靜聞以前月廿八子時回首」,徐施主因此悲痛不已,連夜返回南”
    說到此處,青竹長老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似乎前日雞足山陰的毒瘴過於濃烈,年邁的身體難以抵禦侵
    可他此時老邁的眼神,卻隨著咳嗽猛然銳利了起
    “然而此事真相,隻有老僧知曉……”
    “自徐施主啟程之後,老僧見靜聞念意甚篤、每日西望,心中頗為不忍,便自付藥資延南寧城中名醫問診,當日以清六丸、溫六丸合三白湯服用三次,痢疾隨藥既止,靜聞病態更”
    “然而九月二十三日子夜,靜聞胃口稍佳,向老僧處索食,老僧遂以二豆餅相予,閉戶歸誰知當夜靜聞和尚口吐白沫,次日竟頭足相就如牽機狀,暴斃已”
    “老僧心知不妙,遂遍查寺中僧眾,發覺寺僧寶檀形狀詭異,言談不明,且當天曾在靜聞處殷勤送水,便於無人處強索之”
    “誰知寶檀見老僧撞破,輒作盜賊麵孔向餘曰:‘僧死,明日安窆,如何查得?”’隨後以索自鎖,且以鎖老僧,‘汝謂我謀死僧,我恨不謀汝耳!’”
    “老僧自忖我為典座僧,且豆餅為我所送,一旦官府知曉搜捕案犯,南寧知府昏庸,三木之下老僧與寶檀必會瓦礫同又有本寺住持從中調停,便隻能將此事擱”
    “哎,沒想到一念之差,竟然終成老僧心中罪愆,為之犯下諸多過錯……”
    吳之茂聽到這裏,猛然抬高聲調說道:“青竹和尚,你既已知曉真凶,那此事豈不易耳?快告訴本官這個寶檀和尚身在何處,我隻消派一悍卒,便能將他捉拿歸案!”
    然而青竹和尚卻沉聲說道:“阿彌陀佛,啟稟吳大人,寶檀心知老僧對此事耿耿於懷,不久便還俗而去,在城中做強買強賣的營生,隨後李成棟於南寧謀反,留守陳邦傅專橫跋扈、豪強徐彪野心勃勃,陳、徐兩家因故大肆殺戮,血洗南寧
    “寶檀見風使舵,趁機投靠陳家,大肆奸淫劫殺,到處挖墳掘隨後徐彪拚湊鄉兵攻占南寧,在邕江下遊、長塘對岸的逃軍山下,抓住寶檀斬首示眾了,這也算是自業自得,報應不”
    吳之茂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對青竹長老嗬斥道:“荒謬!既然真凶已經伏誅隕首了,你這老和尚又何故在此饒舌做態,惹人討厭!來人,速速拉下去扔到山門之外!”
    被一番說話耽誤這麽半天,四川總兵吳之茂已經相當煩悶,他深知兵貴神速的道理,縱使他手上的牌碼非止一樣,今日有絕對把握按平西王爺的命令一舉斬下悉檀禪寺,但既然噶舉僧派這張牌已然打出,就必須盡快見
    然而此時,被下了逐客令的青竹長老卻不慌不忙,麵對著一湧上前如狼似虎的士卒熟視無睹,轉頭又對吳之茂陳述
    “大人且慢,雖然寶檀已然伏誅,但謀害靜聞和尚的真凶另有其人,且就在今日的法雲閣中!”
    一番言語如刀劈斧砍,擲地有聲,一轉先前青竹長老年老體虛的頹敗模樣,雙目中多年蘊藏的執直如火山爆發,所看之處眾人無不麵麵相覷、議論紛
    “老僧當初延請南寧名醫莫清利前來問診,莫大夫一眼便看出靜聞和尚所得之痢疾,是餐食飲水中被人下了微許馬錢子所致,乃至積日成疾、險致夭隻是莫醫當日擔憂賊人在側,禍及自身,故而開完藥方急急離”
    “而寶檀僧也是被人指示,受其私賄,故而暗中下藥,原本隻消再下三五時日的毒,靜聞僧自然會因藥石無功、虧虛而死,就算衙門仵作收屍查驗也難以發可此人想不到寶檀貌似忠厚、實則貪暴,在徐施主一行走後便原形畢露,急於幹沒靜聞隨身銀錢並衣篋,竟然將馬錢子盡數投下,這才露出了破綻!”
    青竹長老須發盡豎、額筋浮張,顯得義憤之際,以手中竹杖撞地說
    “老僧也是數年之後再遇莫醫,由他指點才醒悟背後另有惡人,思來想去便啟程前往雞足山,急於告之徐弘祖施主要多加小然而到達雞足山後,弘辯方丈言說徐施主兩足具廢、心力交瘁,已於崇禎十四年正月溘然長”
    “老僧多年來罪孽深重,自思懺悔,今日就算是死,也要將真凶公之於眾,以慰徐施主、靜聞僧的在天之靈,還朗朗乾坤一個公道!”
    言罷竹杖一揮,直直指向了噶舉僧派座次最首的堪布喇嘛,沉聲怒喝
    “事已至此,你還不肯認罪嗎!?”
    被人在眾目睽睽之前如此指認,滿座皆是愕然,就連噶舉僧派之中也議論紛
    隻見領頭讚善、護教喇嘛更是眉頭緊皺,露出思索之色,唯有殘醜無比的堪布喇嘛麵色如常,猛然頓住手中經輪,淡淡說
    “青竹,你身為出家人竟然誣陷攀告,悉檀禪寺到底是給了你多少好處,才會連老臉都不要”
    眾人驚異困惑片刻之後,也逐漸冷靜下來,眼下這種情況,貌似不過是雙方在互潑髒水,悉檀禪寺看來破局之策,是想方設法將噶舉僧派如今的領頭人拉下馬
    但這招未免也太過昏
    堪布喇嘛看上去年紀頗長,骨骼畸形,他一個康藏之地的老喇嘛,怎麽會跑去謀害一個流寓兩廣的和尚?
    再者說了,就算他們手上有十成十的證據,如今斷案決冤的是平西王府的人,隻要吳之茂故作昏庸,將這件前明舊事和稀泥了,悉檀禪寺縱使有通天的本事,也不過是做無用
    然而此時,安仁上人眼中猛然爆發精光,似乎猜到了他們想要說什麽,而弘辯方丈也在此時主動站了出來,朗聲說
    “事到如今,竟然還想抵你大可以自己說說,你的真實身份究竟是噶舉派堪布喇嘛,還是徐施主的逃奴顧行!”
    安仁上人渾身劇震,愕然看著堪布喇嘛緩緩站起身
    隻見他頭戴明黃僧帽,腦袋上滿是腫塊與異色斑點,嘴唇兀自外翻著,脖頸長著碩大瘤子,更是連形狀都幾乎看不到了,使他的腦袋隻能畸形地偏向一邊,盤坐雙足雖然健全,雙手指節卻如雞爪一般扭曲著,模樣殘醜得令人幾欲作
    但在這些畸形扭曲模樣底下,是一雙安仁曾經很熟悉的眼隻不過這雙眼睛,當年全然充斥著病痛、絕望帶來的譫妄,如今卻積澱著常人無法窺見的隱忍與寂
    —————————
    許多年前,安仁上人與師兄弘辯,曾奉命前去寂光寺迎接徐霞但那天的他們在柴房中,看見床榻上隱藏蟄伏的凸起,正用軀幹勉強在緩慢蠕動,根本分不清前胸還是後背的位置,似乎偶爾還有幾處不規則肉塊凸起浮
    被嚇破膽的寂光寺僧眾訥訥不語,避之不及,隻能在惶恐不安中徒勞用許多的棉被堆壓,以期克製住某些不祥的事物誕
    直至現在,安仁上人還記得很清楚,當時床被之間壓蓋著的並不是徐霞客,而是眼前這雙熟悉的眼睛的主那時他的身體早已沒有了“人”的輪廓,隻剩一團腐敗黴菌在悄然滋長,隨時可能衝破“封印”……
    “果然是你,逃奴顧行!”
    安仁上人戟指怒目,“當年你隨徐弘祖施主上山,卻騙走匙鑰擅啟箱篚,私竊錢財手稿諸多事物逃匿下山,可計之物就有黑香白鏹十兩、黃金四隨後徐施主憂悴至極,雙足並廢,回家之後悒悒亡故!”
    這麽多年過去,沒想到當初恐怖瘴癘纏身的顧行,已經變了個殘醜無比的恐怖模樣,兼之披上僧袍扮作喇嘛,一時間雞足山眾人竟然全未能察
    可千夫所指的堪布喇嘛隻是凝神旁觀,將悉檀寺僧眾的洶洶群議置若罔聞,冷笑之間也不言語,眼神掃過了四川總兵吳之
    “咳咳,諸位暫且安依弘辯方丈所說,這噶舉僧派的堪布喇嘛乃是江陰徐弘祖家的逃當初竊金而去,依典刑所製應付有司論罪,如若查實罪加一等,主家可打死勿論……”
    明朝時期蓄奴成風,到了弘治年間“王府並王親儀賓之家,畜養奴脾家人之類,比之舊製,或多逾十倍”,並且對於他們的人身權利毫無保障,有一位藩王下屬打死了六名家奴,懲戒手段也不過是罰去兩年俸
    而奴仆如若控告自己家主,乃至於毆罵、傷害主人,就要受到從重治罪,例如盜金叛主之奴一律打四十大棍,乃至即時打
    吳之茂眼珠微轉略一思忖,便懂得該如何應對此事了,“可此人關係康藏邊事,你們即便言之鑿鑿,本官也不能隻聽信一麵之詞,否則錯上加錯,前有妙寶法王之事仍未了去,後麵又拿堪布喇嘛下獄,本官也無法跟王爺交待……”
    現在明眼人又看出來了,悉檀寺一方是想要通過檢舉堪布喇嘛,使得噶舉僧派不攻自破,借此緩解外部壓力,
    但話說到這,吳之茂拉偏架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了,隻要倚靠「邊事為大」的借口,他便進可欺壓悉檀禪寺,退可為噶舉僧派脫罪,徹底把這些東西攪渾,好讓弘辯方丈的一番努力白
    但弘辯方丈聽聞駁斥推脫的言語,卻神色從容地反問吳之
    “吳總兵,您的意思是邊事大,還是刑事大?”
    吳之茂一臉肅容地回答道:“如今外敵眈眈、爭擾不休,王爺此番前來雲南馳馬討賊,那自然是邊事為”
    弘辯方丈卻露出了釋懷的表
    “那如果此事與邊事無關,就能付刑事論處了——老僧所言不差吧?”
    吳之茂點了點頭,還是一臉任你天花亂墜,我自清風拂麵的模
    “阿彌陀佛,那老僧便知曉該怎麽做了……”
    先前的法雲閣外,一直有小沙彌在徘徊來去,卻礙於劍拔弩張不敢入內,弘辯方丈此時麵沉如水,拍了拍手掌,竟然又有一行數人從法雲閣外大步踏
    這幾人都穿著他們穿著厚厚的外袍,當先兩人體格剽捷,眼裏滿是審視與機警,就像一群脫獄而出、不敢見人的囚徒,而衣飾迥異中原風貌,麵容絕類品照和尚,赫然是群麼些族的來
    “司格哥哥,剌木哥哥,你們不是向來在木家當值背箭嗎?今天怎麽都來了!”
    隨著品照驚呼出聲,眾人才知道所到之人竟然是麗江土司木家的親衛,可木家家主被吳三桂以謀反的罪名扣押,整個木府也被派兵重重把守——眼下木家自己都已經自身難保了,悉檀寺的弘辯方丈這又是發了什麽瘋,才要再惹上一身騷?難不成是病急亂投醫,債多了不愁?
    “阿掝林!祖先保佑,你沒事就好……”
    木家兩名侍衛對品照恭恭敬敬地行禮,似乎對於他安然無恙也感到相當的欣慰,但此時沒有再多做寒暄,“今天我們兩兄弟,其實是奉命護送要人前”
    弘辯方丈宛如園中那棵斑駁不材的老樹,在無數的年輪刻劃之下,已經對世間的險惡風雨司空見慣,轉頭朝著吳之茂凜然問
    “吳總兵,老衲今日可以對天發誓,悉檀寺絕對不曾殺害妙寶法王——如若不信,便去問問噶舉派的諸位高僧吧!”
    木家護衛之中的那人,此時終於摘下了厚重的鬥篷,露出了文質彬彬、麵白無須的模樣,解袍的手指纖細修長,看著就像一位養尊處優的文人雅士,隻有在眼角、手掌密密細紋處,才能看出歲月流逝的痕
    但下一刻,麵對著這位毫無氣勢的文人雅士,噶舉僧派之中有人竟然發出了極為激烈的喊就算是瞧見天崩地裂,這些喇嘛也不該如此震驚失態才對!
    隻見兩鬢斑白的讚善護法猛然站起,一腳踩在墊地僧袍之上,竟然將華貴衣袍都撕出破口,但他完全來不及顧惜,就雙手顫抖著又猛然拜倒在地,青磚地麵猛然一震,甚至磕出鮮血!
    “老法王!您……您怎麽會在這裏!!”
    右側護法喇嘛也淚眼重重,緊隨其後拜倒在地,哭聲震驚法雲閣內,然而身後隨行的年輕喇嘛們,卻全都懵懂無比地愣在原地,完全不知道兩位大喇嘛到底在激動什
    特別值得關注的是,噶舉派內同樣無動於衷、甚至麵色有些晦暗的人中,就有堪布喇嘛其
    他們記得老紅帽法王,明明在數年前就已經突然猝死,隨後才有十一世妙寶法王雲丹強巴紹位,而老法王身體胖碩,五官如虎,跟眼前之人截然不同——
    而就算眼前之人是老法王乘願再來的轉世之身,也不可能在幾年之間,就變成個年近古稀的老者吧?
    “老法王……你不是在第十一繞迥水馬年,就被紅帽法王宣布圓寂麽……”
    護法喇嘛涕泗縱橫,緊緊抱住了麵前年歲尚不及他的老者褲腿,而老者以手摩其頂,如在佛前授記,對著護法、讚善兩喇嘛溫言說
    “丹增、索朗,好久不見那年固始汗率兵進犯,突然將我緝拿問罪,幸好有護法喇嘛以身相替,我才得以逃流離五年之後,我躲藏到麗江的木氏土司府中,多年來得蒙照”
    陳年舊事娓娓道來,老法王對舊部訴說著這些年如何隱居弘法、遊曆雲南,噶舉派另外的人也逐漸明白過來老者的身份,竟然是十八年前便宣告圓寂的第十世妙寶法王,卻英多吉!
    隨著喇嘛們的列次跪伏、高盛頌唱,吳之茂隻感覺如遭雷擊,雙手麻痹無法動彈!
    好一個麗江木家,竟然敢擅自將第十世妙寶法王匿藏在府中這麽多年,並且隱忍至今才將明牌打出,給了平西王府一次迎頭重擊!
    難怪弘辯和尚敢如此篤定自信,原來前麵都是在故布疑陣、拖延時間,隻為暴露出噶舉派的更多破綻!
    什麽邊事為重?!什麽人命關天?!
    隻要第十世妙寶法王尚在人世,那就不存在第十一世妙寶法王轉世之事,那麽死在雞足山上的那個人,就不過是一個不知姓名的冒牌貨,他吳之茂想要挑撥雙方對立的計劃,現在是一點用場都派不上了!
    另外更麻煩的,則是堪布喇嘛此
    先前吳之茂與他暗中商議訂下約計,都是為了共同對付悉檀禪寺,可光看他現在茫然無知的模樣,就知道先前弘辯指認他為逃奴顧行的事情真實不誣——
    否則以他噶舉僧派最長的年紀,怎麽可能不認識十世法王,十世法王又怎麽可能冷眼對他!
    眼見押錯了寶,吳之茂頓時如坐針
    隨著十世法王出山重掌大局,噶舉僧派瞬間就成了悉檀禪寺的天然盟友,攻守之勢竟在弘辯方丈不動聲色的布局下,場麵瞬間逆轉了!
    “啟稟法王,這堪布喇嘛用心叵測,我們曾見他與人深夜密謀、行蹤詭異,此次挑釁雞足山之事,也是出自他的謀劃!”
    讚善喇嘛當著眾人,將所知之事對十世妙寶法王和盤托出,木家侍衛帶刀在側,更是對外嚴陣以待,防止有人暴起作吳之茂眼見得魂驚魄動,生怕對方知曉自己與堪布喇嘛密談的事情!
    他們原本是密談好了洪承疇所獻擁寇自重的計劃,屆時由噶舉僧派挑動邊釁,平西王府派人抵禦,雙方弄虛作假,借此共享富
    這若是被指認他勾結康藏,吳之茂非但別想上任四川總兵之職,恐怕他的人頭都先要不保!
    此時,堪布喇嘛發出了震天笑聲,用威脅的眼神看著吳之
    護法喇嘛猛然想起,堪布喇嘛今早忽將他座下隨行喇嘛弟子盡數派出,導致今天噶舉僧派在場中的人數最為稀少,心中頓時覺得情況不妙,連忙問
    “堪布!你到底想做什麽!我們噶舉派現在隻奉法王號令,休得胡來!”
    陷入了眾叛親離處境的堪布喇嘛,儼然成了孤家寡人,然而此時卻表現得尤為冷靜,殘醜外表露出的竟是一抹冷
    “弘辯!今天論法算你贏了,但最後贏的人,一定是我!”
    隨著日正當午,悉檀禪寺之中逐漸響起了嘈雜喧鬧之聲,法雲閣外不斷有僧眾奔走呼喊相告,齊聲呐喊寺中起
    從法雲閣窗欞往外看去,隻見規模宏大的悉檀禪寺中濃煙滾滾,火光即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擋不住耀眼顏色,竟然從四麵八方都傳開了起火爆裂、廊柱崩折的響
    悉檀禪寺眾僧睚眥欲裂,想起前一段時間雞足山屢屢遭遇地龍翻身,許多屋宇崩塌損毀、亟待修繕,而噶舉僧派自稱為表善意,也曾派喇嘛前來助
    如今看來,這根本就是一場陰謀,隻為了借機將引火燃油等物藏入其中,直待今日的放火燒寺!
    而弘辯方丈這幾日為了給安仁上人祈福,聚集僧眾晝夜念《華嚴經》,更導致了悉檀寺中的防衛空虛,才有如今宵小之輩趁火打劫的厄
    堪布喇嘛此時笑得肆無忌憚,多年來滔天的恨意終於不再多做掩飾,宛如毒蛇噴吐著汁液,隻求沾染到每一個仇
    然而弘辯方丈卻站在原地麵露慈悲之色,從懷中掏出一封陳舊至極的書信,扔到了堪布喇嘛的麵
    “阿彌陀佛,當初你卷竊財物而去,我們也曾打算派人追拿,前往大理衛都指揮使處報官,可徐施主卻出麵勸止於”
    “後來的徐施主孤身一人,由雞足而西出玉門關數千裏,至昆侖山,窮星宿海,至西番參妙寶法”
    “回來之後,徐施主兩足俱廢,心力交瘁,對老僧說你總有一天會再回來這裏,屆時便將此書信付”
    堪布喇嘛從地上撿起書信,看著信封之上已經萎黃發枯的墨跡,死死盯著上麵《與顧仆書》四個大字,歪扭突出的眼珠幾乎要盯出血來,隨後怒吼三聲,麵色如狂地將書信撕成數瓣,仍上了天
    碎紙如天花亂墜,在眼前耳畔滑落,隱約能看到粗紙上寫著賣身契的契據文樣,還有一行萎靡淒楚的字體“……離鄉三載,一主一仆,形影相依,一旦棄餘於萬裏之外,何其忍也……”
    “總兵小心!”
    一聲厲喝響起,吳之茂嚇了一
    他原本見到堪布喇嘛狂態畢露,心中早已有所警戒,此時看到弘辯方丈和堪布喇嘛撞做了一團,而喇嘛手中還握著明晃晃的一把匕首,似乎要朝著自己背後的平西王妃刺去,頓時魂飛天
    此刻場中亂作一團,吳之茂作為武將一直刀不離身,此時慧至心靈地當即拔刀,衝著堪布喇嘛大步刺去——
    隻要將這個醜喇嘛順勢殺了,就沒人知道他們之間密謀之事!
    刀光如電,轉眼當前,當吳之茂揮刀刺到堪布喇嘛身前的時候,才發現這個在場眾人眼中的凶狂之徒,眼裏竟然也滿是錯愕,隻不過恰好被弘辯方丈衰老的身形所阻擋,並且尚處在心神恍惚之間,甚至還來不及發出疑
    堪布喇嘛好像張嘴想說些什麽,看向吳之茂的眼神也從驚愕轉為劇怒,這讓吳之茂更為驚懼,生怕對方魚死網破之際將自己害死!
    吳之茂此時刀出沒有回頭路,為了將後患一並掃除,心中一凜再不猶豫,瞬間將腰刀從堪布喇嘛的後腰攮進,前胸刺出,轉手再攪動刀柄、攪碎內髒,一口氣都不打算給堪布喇嘛留下!
    殘醜的堪布喇嘛張大了嘴,五髒碎裂的劇痛攫取了心智,破碎的肺泡讓他竭力吸氣,嘴邊也隻能冒出一股股血沫,他隻覺得天旋地轉,眼中猛然晃見弘辯方丈的老臉,竟然拚盡全身力氣,指著他的鼻子說出了最後的話
    “你……你……”
    隨後癱倒在地,再也發不出任何聲
    臨死之前的彌留時刻,堪布喇嘛終於從這具殘醜至極的軀體中解脫出來,似乎再次變成了那個憨厚樸實、務農為生的徐家佃戶顧
    那一年,他在江南的小家遭遇了饑饉荒年,賣兒典妻之後仍舊還不上青苗貸,便隻能把自己也賣身為仆,跟著江陰徐家乖僻的老少爺遠走天
    顧行逐漸回想起與老少爺站在黃山峰頂的情
    當時老少爺笑著問他,黃山最高峰是天都峰還是蓮花峰,而光顧著看天邊絢爛的晚霞和,樹梢毛絨絨鬆鼠的顧行,絲毫沒有考慮過這個問
    他想起當地人說天都第一峰,便回答是天都峰高,但老少爺微笑著搖頭,說,錯了,應該是蓮花峰高,高一點說完,他又奮筆疾書,他說會把結論記錄在遊記裏,供後人驗
    對於這部遊記,不識字的顧行充滿了好奇和欽佩,因為老少爺不管白天多累,晚上必定要鋪紙磨墨,把一天的經曆和見聞統統記錄下來,順道教他識幾個對顧行來說,靜靜地看著少爺奮筆疾書,就是辛勞一天之後最溫情的時
    顧行明白知道,眾人口中百無一用的紈絝少爺,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大當徐霞客回到徐府,他是徐老婦人寵愛的一個從手指尖精致到頭發絲的大少但一旦背上行囊,他就變成了山林之間最堅忍的行
    顧行就這樣欽佩著,追隨著,包攬了一路上的起居飲食、采購聯絡、押運行李,累到生病也毫無怨即便墜崖重傷腿骨折斷,即便湘江遇盜身中四刀,即便在洞庭湖底見到了詭譎無狀的大恐怖,即便他需要親手毒殺靜聞和尚——
    當初就是這個迂腐頑固的和尚,招致了湘江盜匪的覬覦窺視,差點將老少爺害死,他看出了老少爺厭煩了這個拖累,卻又擺脫不了這個拖油瓶,便偷偷買來了馬錢
    顧行本以為自己所要做的隻是滿心欽佩,心甘情願陪老少爺完成一趟趟漫長旅途,也悄悄希冀著這份千秋大業之中會有他的一處痕跡,但在旅途即將完成的最後一刻,顧行違背了誓
    當時的他,在雞足山瘴癘發作痛不欲生,終於感受到了靜聞死前的劇烈痛苦,他發現雞足山僧人嫌厭排擠他,老少爺甚至在與弘辯商量著,要再買一個奴仆來代替顧
    鬼使神差中,他偷偷翻開了那部遊記,發現洋洋灑灑二十餘卷之中,提到他名字“顧行”的僅有九處,剩下數百處有時或稱“顧仆”,有時或稱“顧奴”,時刻提醒著他隻是徐家的家奴這件事……
    跑下山去的顧行四處遊蕩,不人不鬼,他不敢進入城邑、也不敢走上官道,因為他在萬裏遐行中,見識過了有著士紳身份的老少爺,是怎麽從親朋官吏之中輕易拿到驛站馬牌,並沿途驅使百姓、鞭打“奸民”!
    瘴癘發作的顧行,最終由一群馬隊綁走,當作野獸般關押輸送到了雪域之上,被一名叫做客巴的喇嘛百般淩虐,扒皮取血折磨得全無人像,隻為了得到某種“奇毒”,而他的內心也徹底墮入了深
    從那時起,家奴顧仆便已經死去,轉而回來的是堪布喇
    他深恨著徐霞客,他窮盡殘生所要做的,便是毀掉老少爺的那份「千秋偉業」,連帶著整座視他如螻蟻的雞足山,都要一起在大火裏陪葬……
    寒風吹起地麵上撕碎的紙片,宛如送葬時紛飛的紙錢,他也曾懷念過千裏之外的故山故土,或許原本的他應該老死於田間隴上,支零剩骨也與那陌上花開,江南煙雨為
    然而從他踏出江陰老家的那一刻起,便再也回不去
    紙錢飄落滿天滿地,顧行恍然看見老少爺正在晦暗不明的前路踽踽獨行,他下意識又想要跟上去,但一股撕心裂肺的恨意襲來,他又從憨厚老實變得畸形醜陋,毅然決然地扭過頭,轉向了一個萬劫不複的方
    我顧行……
    這輩子……
    絕不會原諒……
    …………
    堪布喇嘛掙紮著咽下了最後一口,眼裏的光徹底熄滅,而弘辯方丈的生命,此刻也走到了終
    這兩人畢竟是擒抱在一起,刀從堪布喇嘛的後背貫穿了弘辯方丈的前胸,弘辯方丈頹然後退,胸口也被吳之茂的腰刀劃出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劇烈跳動的心髒暴露在空氣中,已經被劃開一道傷口,鮮血正猛烈地噴射而出!
    “直娘賊!這老和尚是自己撞刀口上的!不是本官殺的!”
    四川總兵吳之茂額頭豆大汗下,沒想到自己居然失手將弘辯方丈給捅傷,並且眼看就不活那這下悉檀寺殺害假妙寶法王的嫌疑剛剛洗脫,自己反而要背上擅殺方丈的罪名,一旦被木家反告個跋扈殘暴,自己今天就沒辦法全身而退了!
    安仁上人第一個反應過來,衝上前去想要按住出血的傷口——從他下山到現在,還未與這個疼愛他的師兄說上一句話,眼看便已經要天人永
    但弘辯方丈此時的臉上,卻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仿佛根本察覺不到軀體的痛苦,身心隻有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的解脫喜悅,老和尚用盡最後的力氣伸出手,一隻手輕握安仁上人滿是鮮血的雙手,一隻手伸出手指,輕輕指向了安仁上人的雙
    一切不言,盡在其
    此時門外混亂腳步和奔走救火的聲音此起彼伏,隻見須眉皆白的大淨禪師猛然踉蹌著衝進了法雲閣中,嘴裏大嚷著“不好了方丈,你的禪室精舍被燒成白地了!”
    然而當他看見血泊之中微微抽搐的弘辯方丈,也頓時兩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失聲痛哭了起而彌留許久的弘辯方丈,也在聽聞大淨禪師話語之後,終於徹底閉上了眼
    吳之茂在恍惚之中猛然驚覺,大怒如雷地咆哮著:“好個弘辯,你居然以身作餌拖我下水!”
    隨後在原地踏步一圈,恨恨地看向了悉檀寺眾人,語帶威脅地說道,“悉檀寺勾結反賊的事情,本官本想給你們留個體麵!你們要再執迷不悟,我便隻能給你們點顏色瞧瞧了!”
    安仁上人滿手是血,他本想上前跟這個草菅人命的狗官拚個玉石俱焚,卻猛然看見身後站著的老小僧眾,眼前又浮現出弘辯方丈指著自己雙眼的那隻
    他漸漸緩過精神來,更顯老邁的背影竭力挺直腰杆,學著弘辯方丈那樣雙手紮緊貼身腰帶,就像一塊想要拚命擰出水份的抹布,踉踉蹌蹌終於站起
    “阿彌陀佛,弘辯師兄如今已然圓寂,老僧身為師弟自然應當接”
    “我們悉檀寺上下絕無反賊,況且先前大錯禪師之事已經分明,何故再次糾纏不清?”
    “吳總兵如果再咄咄逼人,須知我佛門弟子遍布天下,老僧即便粉身碎骨,也要將你擅殺師兄此事,上告到大理寺去!”
    吳之茂聽完虎須倒豎,原本這張底牌他原本就沒打算要留著,畢竟此行王府的密探暗線全部動用,就為了將悉檀寺盡數剿
    然而弘辯這招太過毒辣,如果弘辯今日不死,悉檀寺就算僥幸占了上風,也將迎來平西王府的明槍暗箭;而近日弘辯死了,那賭上的是他吳之茂的身家性命,甚至能成為木家反擊的號角!
    故而吳之茂剛才這番話說出來,隻是為了威脅悉檀寺之人不要亂說可他卻沒想到繼任方丈的安仁上人吃軟不吃硬,更是個臭脾氣,竟然還敢跟他對著幹,頓時氣得七竅生煙!
    “好!好!好!”
    吳之茂連說三個好
    “本官早已打探到,你們悉檀寺與反賊交往甚其中與反賊聯絡的秘密書信手稿、還有反賊留下的酬答唱和詩作,全都藏在弘辯和尚的方丈密室之中,如今你們瞞天過海,火燒精舍及字畫山誌,弘辯更是自殺身亡不留破綻,這下連堪布喇嘛都成了你們的棋子!端的是狠辣手段!”
    陰陽怪氣的話語從他嘴裏說出,暴怒扭曲的臉上卻又轉成了獰笑,赫赫揚言道,“然而你們百密一疏,一定不知道還有個反賊暗渡陳倉,還是露出了馬腳!”
    言畢陰惻惻地朝安仁上人一笑,怒喝
    “你可曾聽過一個名字,喚做「江聞」……”(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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