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5章 不如傳位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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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戲結束,眾臣退散。
    所有人臨走之前,都不由自主的瞄了一眼賈璉。
    沒有人敢主動上前搭話。
    哪怕是曾經和賈璉交好的那些人。
    賈璉身上發生的事情,也太傳奇了。
    一樁樁一件件的,令人目不暇接。
    許多人都忍不住在想,之前太上皇在的時候,賈璉要是答應了太上皇的請求,擁立太上皇複辟的話,現在他是不是就是皇太孫,帝國的正統繼承人了?
    他們不知道答案,但是他們知道,賈璉和寧康帝之間的關係,越發玄妙了。
    這一點,從方才寧康帝冷不秋秋的用一千兩黃金打發賈璉就可以看出來。
    一千兩黃金是很多,但是放在榮國公的身上,放在炮擊宮門、勤王保駕這件事上,就顯得一點都不多。
    雖然大家從今天的事,都看見了賈璉對寧康帝的忠心。
    但是吧,這玩意兒他們看見沒用,得要寧康帝看得出來。
    王子騰拍了拍賈璉的肩膀,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
    北靜王也是敬佩又擔憂的看著他。
    他們都沒有走。
    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寧康帝不可能不召見他們這些重臣。
    果不其然,不多時戴權就走了過來。
    他一掃之前半個月的頹喪,重新變得趾高氣昂。
    不過在走到賈璉跟前的時候,他還是放低了姿態說道:“榮國公,陛下召見。”
    先不說二人彼此之間的私交,就算賈璉和他是政敵。
    以如今賈璉之功高,和寧康帝之間關係之玄妙,在寧康帝沒有表態之前,誰也不敢踩賈璉。
    當然,更不敢捧。
    ……
    越過那些擦洗地麵的太監,賈璉跟著戴權走進了養心殿。
    寧康帝剛淨了手,等賈璉問安之後,麵對賈璉新奇的目光,他哼聲道:
    “你是不是在嘲笑朕,裝病騙你們?”
    “臣不敢,陛下無事,對臣來說就是最好的消息。”
    寧康帝沉默了一下,說道:“朕的病,是真的。”
    賈璉愕然道:“陛下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寧康帝沒有再說什麽,轉而問道:“聽說之前在大殿上,太上皇想要冊立你為皇太孫?”
    “有這回事。”
    當時見證的人太多,否認沒有用。
    寧康帝語氣森然了一些:“為何不答應?以火器營的實力,當時你若是擁護太上皇的話,朕隻怕也未必是你的對手。”
    “陛下說錯了。火器營是陛下的火器營,臣之所以能指揮得動火器營,是因為臣忠於陛下。”
    賈璉這話說的十分認真,既不故作惶恐,也不桀驁自負。
    寧康帝神態和緩了一些,還是繼續質問:“當時朕病入膏肓,三皇子已落入你手,四皇子幾無根基,站在你的立場,朕想不到你拒絕的理由。
    賈璉,可否給朕一個能理解的理由。”
    賈璉深吸一口氣,看著寧康帝,緩緩道:“陛下想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寧康帝眉頭一挑。
    自從他登基之後,敢以反問的口吻與他說話的臣子,真沒有幾個。
    此時戴權已經領著幾個小太監,用金盆給他端來洗腳水。
    他便將腳放進去,一邊洗腳,一邊漫不經心的說道:“假話說來聽聽。”
    “臣對陛下忠心耿耿,別說太上皇隻是要冊立臣為太孫,便是太上皇要讓臣當皇帝,臣也絲毫不可能動心。”
    “嗬嗬,真話呢?”
    “真話……”
    賈璉抬起頭,目光灼灼,幾近孺慕的看著寧康帝。
    “在臣心中,陛下不但是明君,更是臣的長輩。
    臣當時根本沒有時間想的太多。
    臣隻是覺得,像陛下這樣勤政愛民的好皇帝,絕對不能死在宵小之輩的手中。
    所以,臣必須要去營救陛下。
    至於太上皇的建議……
    因為太上皇曾經幾度誆騙過我們這些孫子輩。
    先是前太子,後是三皇子。
    如今輪到臣,臣根本不敢相信太上皇說的是真心話。
    即便是真心話。
    當時臣的想法也隻有一個,那就是不論是真是假,臣都要先見到陛下。
    隻有確認陛下安危,臣才能有心思他顧。
    若不然,臣就是狼心狗肺,枉為人子!”
    賈璉的聲音,沒有故作梗咽,平靜中略帶一絲慶幸。
    似乎是為自己正確的選擇而高興。
    寧康帝略微有些動容。
    賈璉的回答簡單、真摯,而又符合緊急條件下人的真實反應。
    不過寧康帝立馬察覺到自己的失態,佯哼一聲,保持冷漠,嘲諷道:“你倒是敢說。
    你言下之意,是不是隻要確定朕死了,你回頭就要擁立太上皇複辟,好當你的皇太孫了?”
    賈璉連忙搖頭:“陛下誤會了。
    臣承認,當時太上皇那麽說,臣心中是一陣恍惚。
    但是現在臣已經想清楚了。
    正所謂名不正言不順,即便當時陛下真的遭遇不測,臣也不敢行此悖逆之事。
    雖然不知道太上皇當時為何那般說,是想要像鐵網山上那般誆騙臣手中的兵馬為他所用,還是真心喜歡於臣。
    臣終究隻是一個私生血脈,論尊貴,遠遠比不過四殿下和五殿下。
    更不用說,臣早已明確投效在四殿下麾下。
    此時倘若變節,一個反複無常之小人,別說覬覦大位,隻怕欲求善終都難。
    再有,太上皇今年八十有二,已然無力主持朝政。
    倘若臣等擁立他老人家複辟,豈不是讓皇權傳承橫生波折。
    此乃因一己私利,而致朝局、天下於不顧,是禍國殃民之舉。
    臣不敢為之,也不能為之。
    最後,當時與臣一起進宮救駕的,還有長公主殿下率領的數千護軍營官兵。
    若是臣敢有二心,隻怕長公主也未必答應。
    群臣也勢必不能容我。
    所以。即便陛下當真有不測,臣最正確最好的選擇,有且僅有一條。
    那就是與長公主一道,將太上皇請回重華宮靜養,而後恭請四殿下承襲陛下之位,克繼大統。
    此既是眾望所歸之事,也是臣不負陛下之恩遇也。
    之後史官也會記載,臣是一個知恩圖報,忠君愛國的忠臣,而不是一個貪權自誤的奸佞小人。”
    寧康帝細細的看著賈璉的麵容,聽著他的陳述,終是沒有再質問什麽。
    他歎了一口氣,緩緩道:“賈璉,你可知道,朕為何要裝這一場病?”
    “陛下深意,臣不知。”
    “哼,別以為朕不知道,你一早就猜到朕欲立蕭王。
    可是,蕭王自小頑劣,群臣多不敬他。
    倘若朕冒然立他為太子,別說群臣反對,隻怕他那個狼心虎行的哥哥,也不能容他。
    因此,朕若是不趁這個機會,盡可能的將潛在的威脅給他剔除,朕豈能安心?”
    寧康帝終於親口承認,他想要立的,是四皇子。
    也對,現在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了。
    三皇子都徹底廢了,不立四皇子,難道立還不滿十歲的五皇子?
    “陛下對四殿下拳拳愛護之心,想必四殿下知道了,會很開心。”
    “是嗎?”
    “可是,朕現在,還是不放心。”
    賈璉問道:“如今允王及其黨羽,幾乎全部浮出水麵。
    陛下隻需要將之一一剔除,就再無人可以對四殿下的儲君之位產生威脅,不知陛下如何還不放心。”
    “因為你。”
    “臣?”
    寧康帝直直的盯著賈璉。
    賈璉心頭微緊,連忙說道:“臣對四殿下一片忠心,陛下為何不放心?”
    “朕相信你現在的忠心。
    朕也知道,蕭王想要坐穩這個位置,需要你的扶植。
    但是,朕不相信蕭王駕馭你的能力。
    陵兒自小不學無術,性中自帶天真與純良。
    倘若朕傳位於他,遲早有一天,他還是會被你架空皇權。
    屆時你若是還能保持今天這般忠心還罷,他不過是失去權力。
    倘若你有朝一日變心,隻怕他性命難保。
    所以,為長久計,朕還不如直接傳位於你。
    如此,至少可保陵兒一條性命,你說可好?”
    “臣惶恐。”
    賈璉嚇得跪下。
    “當然,朕還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殺了你。”
    此時的養心殿內,多餘的太監都被寧康帝屏退了。
    君臣二人一人泡著腳,好整以暇。
    一人跪在冰冷的地磚之上,瑟瑟發抖。
    “怎麽,你不是能說會道嗎,怎麽不敢說話了?”
    賈璉抬頭,看著寧康帝,半晌道:“臣覺得,陛下您錯了。”
    “哦,朕錯了?”
    “臣以為,陛下還是太小看四殿下了。
    四殿下雖然良善,但是天資聰慧,勇敢果決。
    將來不敢說趕超陛下,至少也是一個有為之君。
    況且他還有長公主的保護,以及陛下為他精心挑選出來的群臣輔佐。
    所以別說是臣,便是有比臣更加聰明十倍之人,也未必能篡奪四殿下的權位。
    但此事臣無法自辯。
    倘若陛下實在不能放心於臣,臣甘願辭去所有職位,安心在家享受富貴。”
    賈璉的答複,絲毫不出寧康帝的意料之外。
    他饒有興致的問道:“你當真甘願自縛在家,做個富貴閑人?”
    賈璉翻了個白眼:“正如我知陛下,陛下亦當知臣才對。
    臣素來不是清心寡欲之人。
    臣在家中,尚有嬌妻美妾十餘人。
    即便餘生不能再為國朝盡忠效力,有她們陪著臣,想來也不算太寂寞。”
    一番理所當然的話,把寧康帝逗笑了。
    正好這個時候戴權走了進來,低聲對寧康帝道:“皇爺,首輔趙大人,北靜王爺,還有長公主在殿外求見。”
    “知道了。讓他們在南書房等候。”
    “是。”
    打發了戴權,寧康帝看著賈璉臉色一沉,罵道:“你還好意思說。朕早就告誡過你,小小年紀,不要沉迷女色。
    若非看在你平時辦事還算用心,朕早就剝了你的皮。
    既然你自己甘願放棄權位,你可別後悔。
    好了,你回去吧。”
    呃,賈璉抬頭,有些疑惑的看向寧康帝。
    似乎在問:這就完了?
    寧康帝一瞪眼:你還想咋地?
    賈璉會意,忽然笑道:“那個,陛下可需要臣幫你擦腳?”
    賈璉看見寧康帝將腳拿起來擱在腳盆邊緣,顯然是洗好了,想要獻殷勤。
    寧康帝哼道:“你還會服侍人?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在府中,身邊伺候的丫鬟媳婦不下數十人。
    好了,別囉嗦了,滾吧。”
    “哦,好吧,那陛下您保重龍體。”
    “知道了。”
    “對了,下個月就是皇後的誕辰,你記得準備一份厚重的賀禮,她平時可沒少替你小子說好話。”
    “是,臣記住了。”
    看著賈璉轉身離開的背影,寧康帝嫌棄的神色逐漸收斂,眉頭緊鎖。
    他方才也不全是嚇唬賈璉,他是真的擔心,四皇子將來鎮不住賈璉。
    他此番裝病,或者說裝死,除了想要替四皇子掃除阻礙,也是試探其他一切潛在的威脅。
    包括太上皇,也包括賈璉。
    如今看來,太上皇是真的沒招了。
    竟然連誆騙他的兒子這一招都用了出來。
    想到三皇子,寧康帝心頭就不由冰冷。
    他想過三皇子會忍耐不住出手,但是他還是沒想到,三皇子竟然真的敢派兵去殺他。
    至於賈璉。
    什麽辭去一切職位,在家當個富貴閑人他是不信的。
    才幹、心性出眾到了賈璉這個地步,已經不是他自己想要賦閑就能賦閑的了。
    等自己百年之後,繼位之君遇到事情,想要請他出山,他出是不出?
    所以,賈璉此人,隻要不殺,就隻能繼續用。
    殺賈璉,寧康帝是做不到的。
    不說四皇子還需要賈璉這個最強大有力的臂膀輔佐。
    就說他自己,也根本舍不得,甚至不敢殺。
    作為皇帝,他最在乎的無非兩件事。
    第一自然是他的江山社稷。
    第二,就是他死後的聲名。
    賈璉的能力,賈璉的忠心,已經到了連他這個皇帝都驚詫的地步。
    何況於群臣和天下人。
    趙構殺了嶽飛,數百年後還在為人所唾棄。
    而賈璉於他而言,功績不比嶽飛差,卻是比嶽飛更加忠貞。
    嶽飛忠的未必是他趙構,而賈璉,自始至終都隻忠於他寧康帝一人。
    太上皇前後兩次許以重利策反他,他都對自己不離不棄。
    如此忠心,可昭日月。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他若僅僅因為害怕後世之君鎮不住賈璉而殺害,那史書該如何記載他?
    群臣和天下人又該如何看待他?
    不能殺,又該如何用呢?
    寧康帝陷入了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