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畝三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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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禁城的日子,日複一日。

    皇子龍孫也是人,每日不斷的重複著相同的日常。

    朱雄英每日讀書之後,便去老爺子身邊學習如何批閱奏折,學習如何通過奏折,看到臣子們的潛台詞,言外之意。

    看似波瀾不驚的日子中,朱雄英發現老爺子似乎有些老了,很多時候都皺著眉頭,默默的發呆。

    而太子朱標沉穩了許多的同時,也更變得不苟言笑,威嚴甚重。

    入秋之後,馬皇後的喘病犯了,晚上朱雄英睡覺之時,經常能聽到旁邊寢宮中,發出的壓抑的喘息咳嗽聲。

    老太太的麵色不濟,身子也似乎很是無力,隻有在麵對自己的孫子時,才會顯得臉色好看一些。

    除了這些之外,朱允炆對朱雄英這個大哥,也沒有以往那麽親近了。

    每日兩人在一起上課,若非朱雄英開口,朱允炆半個字都不說。那張裝成大人模樣的臉上,寫滿了疏離。

    同時,也寫滿了孤寂。

    不同於朱雄英,朱允炆現在總是自己一人孤零零的。不往太子朱標身邊湊,更不往老爺子老太太身邊湊。每日除了讀書就是讀書,文華殿教課的朱夫子幾次看了朱允炆的功課之後,都難免悵然歎息。

    至於為何悵然,恐怕隻有朱夫子自己懂。

    就這樣,時間緩緩流逝,一轉眼已是深秋。

    九月風吹過,枝頭金黃色的樹葉隨風擺動,搖曳生姿。

    有時,那些樹葉會從枝頭掙脫,在風中徜徉遊蕩,累了之後便會落在金黃色的琉璃瓦上。

    兩種金黃交織在一起,一種是莊嚴尊貴,讓人不敢直視。

    另一種,則是柔和歡快略帶調皮。

    黃色的樹葉,在琉璃的縫隙之間起舞跳躍,然後再次隨風遠走,落在院子裏,落在流水中,落在假山上。

    落在,田野裏。

    禦花園邊上,老爺子和老太太親手伺弄的一畝三分地,如今也是一片金黃。

    成熟的金黃,那是迎風翻滾的麥浪。

    古往今來,宮裏都有一畝三分地,用來顯示天子對於農事的看重。但曆朝曆代,幾乎沒有如老爺子老太太這般,親手伺候莊家的。

    一畝三分地的田邊兒,馬皇後坐在涼亭之中,一臉慈愛的看著在笨手笨腳,在田間遊走的朱雄英。

    後者一身布衣,頭上帶著防秋老虎的草帽,順著田壟,跟在老爺子身後,彎腰收割。

    老爺子在前,朱雄英在後。

    陽光下,鐮刀熠熠生輝。

    老爺子的動作及其快速輕巧,仿若根本沒用力一樣,一彎腰鐮刀揮下,便是整齊的麥穗成捆的放在一邊。

    鐮刀割過的地方,麥茬兒都是一邊高地,光滑平整。

    而朱雄英則是既笨拙又費力,彎腰揮刀起身,不但動作別扭,甚至一刀下去,割得不但參差不齊不說,好似有些麥子都是連根拔起的。

    “呼!呼!”

    穀妍<spa>  朱雄英喘著粗氣,頭上漸漸有了汗水。

    農活看著容易,做起來卻難。不但難,而且還費力。

    “累了?”老爺子在前麵起身,笑道。

    朱雄英揉揉有些發酸的腰,“不累!”

    “不累是假的,你這嬌生慣養的,哪能受的了這罪!”老爺子一邊說,一邊連鐮刀勾起地上那些麥穗捆,摞在一起,輕聲道,“世人都知糧食好,農夫艱辛幾人知?年複一年,日複一日,頂風冒雨,汗珠子摔成八瓣,親自種親自收!”

    朱雄英站著,趁老爺子說話的當口偷懶,笑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那些遭瘟的書生,也就這句詩寫到老百姓心裏!”老爺子手上一刻不停,“可咱看來,念那些詩,遠不如自己動手幹活記得清楚!”

    “你看,民間和你這般大的孩子,早就是家裏的壯勞力了!咱小時候,光屁股就在田間撿麥穗,稍微大點就幫地主家放牛。趕上旱年跟著你太爺爺,從幾裏外挑水灌田。要是澇了,恨不得住在田裏,拚命的往外撅水!”

    “咱還不算莊稼人,可咱手上腳上的老繭,一輩子都去不掉。當了皇上,咱富有四海,可咱還要親自在宮中弄這點莊稼,為啥?”

    “皇爺爺不忘本!”朱雄英笑道。

    “不是不忘本!”老爺子回頭看看朱雄英,“糧食,是咱們漢人的命!”說著,大手撿起一根麥穗,“天下的興旺,都是因為這。孩子,你記得,將來你爺爺不指望你和咱一樣,精通這些莊稼把式。”

    “可你永遠要記得,這天下不管多太平,不管多富庶,也不管多他娘的盛世。還是有人,有苦哈哈的老百姓,吃不上飯!”

    “讓天下所有人都有飯吃,咱坐不到,想來也沒幾個皇上能做到。可想江山永安永治,當皇上的就要保證,大多數人都有飯吃!”

    朱雄英彎腰揮刀,在老爺子身旁,“孫兒記住了!”

    “今年的收成好!”老爺子看著孫兒忍著疲憊酸楚,臉上露出幾分欣慰,開口道,“這麥子長得好,差不多一畝能出一石還多!尋常百姓家,三五口人,若是在中原這邊,有十畝地,一年兩種,日子倒也能過得去。”

    “收了麥子可種秋禾,高粱、黍豆。辛辛苦苦一年,去了皇糧賦稅,總不至於餓肚皮。”

    “若是家裏會過日子的,再養些雞鴨,逢年過節也能見見葷腥!”

    “皇爺爺,您這是以小見大!”朱雄英笑道,“隻憑咱們宮裏一畝三分地,就能推算出百姓的收成!”

    老爺子笑笑,然後咧嘴歎口氣,“啥他娘的以小見大,是咱自己糊弄自己呢!”

    說著,老爺子踩踩腳下的土,“這一畝三分地雖然在宮裏,可你看看,冬天上肥上糞,春天引水,無旱無澇,日常還有人驅趕飛鳥小蟲。”

    “民間的田,哪有這麽金貴?而且百姓的田,也分好壞。好田收的多,孬田白費力。”

    說到此處,老爺子又是一聲歎息,“哎!”

    這聲歎,是歎民生疾苦,也是歎百姓的艱難。

    就這時,馬皇後在不遠處喊,“重八,英哥兒,過來喝口熱水,歇會啊!”

    “才幹多大會就歇!”老爺子撇撇嘴,眼光看看天邊,“咱爺倆趕緊收,就這麽點活,個把時辰的事。看著沒有,起風了,萬一沒收完,一場雨就毀了!”

    說完,老爺子再次彎腰,一邊哼著鳳陽的民謠,一邊繼續收割麥子。

    “月亮出來亮堂堂,打開樓門洗衣裳!”

    “洗了衣裳來穀場,看看俺家新收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