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千裏行(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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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6章千裏行
    “大哥,這事我去處置,偷偷的殺……時局混亂,城內魏文達舊部極多,不能把消息傳出去。”十一騎中一人艱難拱手。“不然軍心動搖,想做事就難了。”
    羅術盯住自己這位兄弟良久,嗤笑一聲:“小田,我想出一口惡氣就這般難嗎?”
    這年輕軍官僵立當場。
    又一人起身,卻是剩餘十一騎中最年長的一位,其人拱手相對:“大哥,我隻說一件事,若是少夫人已經有身孕呢?”
    羅術依舊冷笑:“林六,你是不是傻了?我兒去河間數月,哪來的身孕?”
    那年長者麵露詫異:“大哥,上個月底公子從河間來家住過兩日的,你……”
    羅術終於遲疑。
    老林趕緊來言:“大哥,公子是獨子,這種事,便是萬一也要忍耐的……”
    聽到這裏,羅術再度發怒看向門外:“你還站著幹什麽?滾回去將那大腳丫頭塞進廂房裏鎖著,不要斷了食水!”
    那家人狼狽而走。
    家人既走,剩下十一騎與羅術繼續商議最終一搏,商議到傍晚,方才散開。
    出得門來,十一騎便去全城各處去整飭軍馬,晚間還免不了去往城牆上去巡視,而到了三更之前,其中四五人則順理成章的城西南角的角樓上匯集起來。
    這幾人並不是存心要搞什麽陰謀團夥,而是身為十八騎中修為和其他能力都更差點的那一批,平日在軍營、城牆、驛站,乃至於羅術住處時,都要在晚間巡視,結束後一起喝完熱湯說說話,再散去休息的。
    算是慣例。
    而且平日這種場景,也是幾人最放鬆最舒坦的時候。
    但今日嘛……
    “幸虧六哥還記得上月底公子回來的事情,否則今日不知道如何收場……我都沒敢讓小田過來。”悶坐了片刻,其中一名年輕的喟然開口。“白大哥、老張他們一個個要麽走要麽死了,還得六哥多拿主意。”
    白日出言解了大困厄的林姓年長軍官沉默片刻,然後悶悶回應:“能記得什麽事情?什麽月底回來的事情全是我瞎編出來的。”
    幾人愕然一時。
    “如此說來……”其中一名騎士滿頭大汗。“如此說來,這要是有人再提醒,那魏家的姑娘是不是還要一死?林六哥也要被牽累?”
    “我死無所謂,但不能任他濫殺無辜!”林姓軍官嚴肅道。“不過你們也不必太過憂心,今日那羅二管事在門外沒開口揭穿我,回去自然也會敷衍。”
    “那以後……”
    “什麽以後,過了後日晚間再說吧。”
    “後日晚間真能得手?得手便能解困?隻怕便是勝了也隻會這般煎熬下去,到時候更加喪心病狂!”
    “說的不錯,我隻怕後日一出兵,就會學薛常雄那裏自潰……玩弄人心可是黜龍幫那位的擅長手段。”
    “那又該如何?”
    “我意,大家現在回去收了家小,直接從西麵城牆上跳下去得了……尋了老張哥,總有個立足之地。”
    “這麽做自然簡單,但多少年義氣,真能扔下他不管嗎?”
    “真要是管他,我的意思怕你們幾個聽了驚訝……咱們一起動手,明晚上殺了他吧,省的壞了他多少年豪傑名頭,這樣,惡名頭咱們做兄弟的擔,他還最起碼能落得個薛常雄那般在軍中不留惡名。”
    “這到底是咱們大哥和主上,這叫弑!”
    “那怎麽辦?”
    區區幾個兄弟,居然念頭各不一樣,但無疑所有人都對羅術失望透頂了。
    說來說去,最後幾人還是看向了今日解救了魏文達大腳女兒的人……後者開了個口之後就一直坐在崗樓靠窗戶的位置,挨著油燈旁的牆麵來靠,不知道在想什麽。
    此時看到眾人來看自己,這位姓林的軍官曉得躲不過去,無奈開口:“諸位,說句公道話,咱們這位大哥,當日做郎將的時候,還是頂好的人……替本地軍官出頭,照顧鄉土豪傑,雖說不上什麽揚善,但抵惡還是有的,大家也都敬佩,不然咱們如何能聚起來?”
    “六哥說這些有什麽用?今日是往日嗎?!”
    “不錯,要是他能做一輩子將軍,不要說將軍,做了總管也好,但不起爭天下的誌向,隻與黜龍幫做個龍頭,咱們下麵做個頭領幫襯著,照樣是個英雄樣子!可他竟起了爭天下的夢,之前整日信那逃走的李樞胡扯,這次出征前還叮囑我,回來後替他打掃臨桑宮……這是他能想的嗎?黜龍幫都曉得讓所有頭領住進去!”
    “我剛剛就想說這個了……現在來看,咱們這位大哥不算是什麽大英雄,隻是個尋常豪傑,若在之前的豪傑局麵裏,怎麽都能應付過去,但做了總管不算,還想著爭天下,這就是所謂下士有誌,反而不如碌碌庸人,自家壞了局麵。”
    “諸位兄弟,你們說的都對。”林姓軍官趕緊打斷這些人。“所以,咱們既要記住他當年的好,也要明白他如今不可救藥……”
    “六哥說怎麽做吧!”又有人不耐起來。“我們聽你的。”
    “那好……我的意思是,後日晚上那一仗,咱們豁出命來替他打,算是償了舊恩。”林姓軍官嚴肅以對。“可打完這一仗,咱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那不拘勝敗,也不拘回城的還有幾個人,就帶著所有人家眷走……先走再說,出去後與他再無幹係,再商議聯絡去哪裏。”
    幾人沉默了下來,好幾次眼神交流,卻都沒有說出口。
    最終,大約是意識到大家都不得不同意這個方案後,有人打破了沉默:“其餘幾個兄弟呢?”
    “都是兄弟,當然要一起走,馬上我就去找他們說清楚……你們不要動,今晚明日,我一個一個找機會說,若是真有人泄露了,隻會揪在我一人頭上。”
    “那魏家的女兒呢?”又有人來問。
    “那不光是魏家的女兒,也是咱們大哥的兒媳婦,他自己不認,我們卻要認,不光認,還要救……到時候我直接去救人,帶著人直接出城……後麵的事情交給你們。”話到這裏,這林六複又顫抖著喘了口氣。“要是到時候鬧出什麽動靜,你們都不要理會,要是我跟魏家女兒都沒出來,你們也都不要理會,隻替我照顧好我家裏就行……除非是我後日那一場之後沒回來,老馮替我去做便是。”
    其中一人趕緊應了一聲,而剩下幾人麵麵相覷,有心來言,卻被這林六擺手製止,然後直接定下了逃跑路線,和匯集家眷的地點,包括計劃的執行人與候補執行人。
    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是三更時分,便各自散去,林六也走出了崗樓,卻又望著頭頂的連鉤雙月,一時陷入茫然……今天白天救人的是他,剛剛定了決策要跑也是他,而無論怎麽說,他們這個行為其實就是密謀反叛了,而他林六正是這個反叛的頭子。
    唯獨雖然做了反叛頭子,可十數年經曆,哪裏又是那麽輕易視為無物的?
    人生於世,有幾個十數年?還是人一輩子最好的十數年!
    事情走到如今這個地步,怎麽可能不痛心?
    而且一想到白顯規與張公慎彼時又是何等痛心,眼下便更痛心了。
    停了許久,其人方才艱難挪動腳步,去來尋人,順著城牆又找到兩個離得遠的兄弟,說清楚原委,得到應許入夥,本想就此暫歇,卻忽然想到一人,便不顧天黑疲憊,專門再來尋找白天嚐試出頭卻失敗的小田來。
    小田是十八騎中比較年輕的,浪蕩性子,還沒有成家,父親又死在二征時,故隻與老娘共住在一個小院內,林六到了地方,也不叫門,直接點起弱水真氣,便輕輕翻入牆內。
    小田果然也沒睡,見到來人,與其說是驚訝,倒不如說是欣喜。
    二人在後院馬槽旁坐定,林六便要說話,卻被小田搶了先:“六哥,我回來後一直後怕,連城上都不敢去,怕招嫌……”
    “這有什麽不敢去的?”林六趕緊安慰。“與城裏其餘那些潰兵比,他能用的就是我們了,我們本就是他的耳目、臂膀、根基……什麽都不要怕,什麽都可以大膽做。”
    “六哥,我還是心慌。”小田明顯沒聽出來對方的暗示,隻抿著嘴道。“我回來後越想越不對勁,總覺得大哥這次太……太人了。”
    “他自然是喪心病狂,魏文達力戰三宗師,不勝而屈,魏家的女兒自然無過,何況還是他的兒媳,算是他在世上少有的親眷,本該更疼惜才對,居然要殺了……”林六無奈,又把之前與幾個人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
    “不止是這個。”小田低頭道。“六哥,若隻是想起獨子沒了,親家卻降了,一怒之下要殺人倒也罷了……我坐著想了一陣子,最怕他是故意的。”
    “故意的?什麽意思?”
    “他後日不是要帶我們突襲一搏嗎?”
    “是。”
    “他自己領兵的人,難道不曉得幽州城雖然極大,可到時候真正能用的隻有他做第二中郎將時攏住的幾千人和我們幾個替他聚攏的幾千人,而其餘都是聽不得風吹草動的潰兵與民夫?”
    “哪裏是聽不得風吹草動,沒有風吹草動,這幾日也不停有人去投降……”
    “所以,他既曉得殺了魏文達女兒,會讓魏文達舊部離心離德,甚至說叛逃是必然的……為什麽還要殺呢?”小田艱難問道。
    林六剛要說喪心病狂四個字,卻忽然一滯,然後原本就冰冷的心更加冰冷下來……隔了片刻,其人才緩緩開口:“小田,你是覺得,他殺了魏家女兒,就是為了讓魏文達舊部叛逃,然後借此麻痹黜龍軍,方便他後日忽然突襲?”
    “是……”小田艱難應道。“六哥,若是這般,我隻覺得咱們這些大哥更嚇人了。”
    林六沉默了片刻,然後忽然笑吟吟來言:“或許吧,但無所謂了,都一樣的……小田,我找你是有個說法,後日戰後,咱們就趁機逃了吧,帶上你老娘便是。”
    小田一驚,然後直接點頭:“好,要是這樣,確實無所謂了。”
    當夜不說,翌日,不知為何,總管囚禁了魏文達女兒、自己兒媳,甚至想直接殺掉卻被攔住的事情還是傳了出去,當日城內明顯震蕩。
    甚至發生了魏文達舊部潰軍嚐試組織起來奪取西側那段城牆卻於街道上遭遇埋伏的戲碼,至於百姓壯丁借城牆巡視機會趁機逃竄,就更不用說了。
    這還隻是下層動亂,中高層同樣動蕩,因為昨天晚上漁陽太守陽圭投降的消息也傳來了,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危險信號……實際上,從這一日下午開始,張首席那裏就絡繹不絕了。
    不過,主要是之前逃亡的將領和本地世族、豪強,掌握的部隊、人口、產業,全都有限,而那些依然控製城池和成建製軍隊的太守、將軍,以及有名的世族,卻隻有一個陽圭到來。
    而這種情況在隔了一日,也就是三月廿四日淩晨時發生了改變。
    “這個時候喊我?”張行被喊起來以後似乎有些起床氣。“羅術打出來了?”
    “沒有。”王雄誕小心道。“是有人來降……”
    “來降就來來降,讓他們歇著,等天明就是。”張行還是有些不解。
    “是一堆人絡繹不絕來降,半個時辰裏,斷斷續續有四個將軍,三個太守,而且應該都是西麵的居多……所以來問問首席。”王雄誕稍作解釋。
    “有意思。”說著,張行站起身來,便要去看看。
    然而,晚春時節,夜間已經顯得悶熱了,張行睡的汗津津,起來後也有些燥熱,衣服到了身上,居然有些黏糊糊的……可總不能光著膀子去見人,便幹脆施展了寒冰真氣,結果寒氣一出來,又覺得皮膚緊了起來,便皺眉來問王雄誕:
    “城裏沒動靜?”
    “沒有。”
    “那就不見了,把他們安置到偏殿裏,吃喝睡都供給上,我先睡一覺,明日再說。”張行說著,直接解開衣服便躺了下去。
    王雄誕沒有半點驚訝和遲疑,直接應聲離開……沒辦法,作為可能是最熟悉這位首席做事風格的人,他可是再曉得對方脾氣不過,說要睡覺,那就要睡覺,說要吃餅,就要吃餅,至尊神仙都攔不住。
    實際上,王雄誕見得多也曉得多一些,這位張三爺,有些時候睡覺、吃餅是有道理的,但有些時候就是變相的立規矩,而且越是其他人覺得了不得的事情,越是貴重的人物,他越擰巴。
    就是要明明白白告訴這些人,你們這些人、這些事還比不上吃餅睡覺來的重要。
    不過,王雄誕本人沒有半點意見,因為他很清楚,這位的傲慢隻是對傳統意義上的達官顯貴、世族強人,對下麵反而能擺的開,而作為一名出身盜匪、少年時餓肚子流浪的人,這些擰巴任性的行為其實反而讓他心裏暗暗有些舒坦……可是有些時候,王雄誕也會思考,到底是自己念頭本來與本地排頭兵出身的首席做法相合,還是跟首席久了,被反過來影響到了呢?
    當然,種種小心思,已經算獨立起來的王雄誕也不可能表露出來的,全程其人都麵色如常,從接待那些降人到入內喊起張首席,再到出去重新安排這些人住處。
    半夜無言,天亮後,張行起身,被告知城內昨夜並無異動,又被告知來降者整個淩晨絡繹不絕,而且原因現在已經對上了,正是李定在上穀郡與幽州直轄的廣寧郡交界處打了一場大勝仗……而很顯然,那幾個最先到的降人居然跑的比黜龍軍的軍報都快。
    聽得原委,張三爺卻如何不曉得,局勢反而更加穩妥了呢?
    於是乎,其人便端起河北之主的架子來,又是洗臉又是洗頭,吃了粥還要吃炸麵團,然後上了廁所回來,又換上一身新的紅色製式戎裝。
    一切打理整齊,剛剛決定召見那些人,卻又有元寶存親自趕到,興奮告知,幽州盧氏當家人盧思道棄了清修馬上親自到了,張行竟又重新坐在了大殿前曬起了太陽,同時聽馬圍、封常、許敬祖繼續匯報情報,以作等待。
    也就是這個時候,張行才知道李定這一仗是怎麽打。
    “內應?誰?”張首席詫異來問。
    “鄧龍,前幽州大營中郎將,當年李龍頭還沒有入幫的時候攻略襄國、趙郡,陣上打敗了此人,並做降。”許敬祖趕緊匯報。“後來在武安呆了不過半年,就又逃出去了,據說不敢回幽州,李定又苛待他,便去投奔了代郡二高,做了將領……”
    “哈!”張行沒忍住冷笑一聲。
    李四這叫皇圖霸業一場夢,之前是真想著掃蕩河北,然後自己當皇帝呢。
    許敬祖等張首席哈完,繼續匯報:“這一戰其實很簡單,代郡二高與恒山王臣廓,還有幽州部分軍將聯合,幽州軍將負責誘敵深入,二高與王臣廓設伏在巨馬水上遊對岸某處山穀,結果李龍頭全軍壓上,卻以齊澤、高士省兩位暫署頭領做幌子佯作渡河,主力則提前在下遊先渡河,然後繞到埋伏山穀的後方,二高與王臣廓憂心後路被斷,就想逃回,結果鄧龍趁機易幟,賊人幾乎全軍覆沒……具體戰果,過兩日應該就要到了。”
    “沒有後顧之憂的李四郎,隱約有軍神之態了。”張行幽幽來言。
    “這都是首席慧眼識英雄。”封常例行拍馬。“而且經此一事,河北是真的要平定了。”
    “李四郎可不是會被埋沒的那種人才。”張行幽幽歎道。“時逢亂世,生出他這種人,簡直是天意感化了。”
    倒是沒提什麽河北一統。
    幾人還要說些什麽,便看到元寶存兩腳生風一般快速走來……這幾日,他走的可勤快了。
    而來到跟前,元寶存一拱手,便來詢問:“首席,盧公到了,要不要單獨見一見盧公?”
    “他有什麽要害軍情嗎?”張行詫異一時。
    “自然沒有。”元寶存一噎,趕緊解釋。“但盧公算是幽州人望所在,而且曆經三朝,盡得興衰之要,首席跟他聊聊,或許有所得。”
    “無妨,既然是興衰之要,大家都來聽聽就是。”說著,張行擺手示意,終結了這次情報匯總。“請盧公過來,擺條凳子,也喊那些降人來吧!”
    幾人旋即肅然,王雄誕立即多調來了一整隊甲士,須臾,秦寶也帶著一眾準備將入內,繞到張行身後的大殿兩側,而牛河就更不用說了,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出現的,忽然一瞟眼就看到了他。
    而元寶存更是親自選了一條最寬的條凳,仔細研究了一下位置,將之擺在了張首席坐著的大殿台階左側往下三個台階的位置上,甚至稍微斜了一下。
    準備妥當,他便去親自請人,而馬圍也於此時驅趕著昨夜到今日為止多出來的降人們來到了臨桑宮中央大殿前的廣場上,而大殿台階往前到“黜”字旗為止的空地上,則擺好了一堆條凳。
    這些人見得有座位,先鬆了一口氣,想要見禮,又被王雄誕提醒,不必行禮直接入座,也隻好去做……可雖然是來投降,卻也有次序的,你推我,我推你,既有人主動往後躲,還有人主動往前麵湊的,折騰了好一陣子,剛剛坐下,那邊元寶存領著一身道士打扮的盧思道進來,卻又慌忙起身,也不敢行禮,隻是束手立著,目送對方上前。
    張行見到對方須發皆斑,委實年長,倒沒有繼續擺架子,終於也起身主動拱手行禮,口稱盧公,然後一手握著對方,一手撈起擺在台階上的條凳,隨手放到正中間,然後一起坐下。
    倒是讓元寶存白白擺了半日。
    見到此景,下麵投降的人方才鬆了口氣,也都紛紛坐下。
    上麵,張行與盧思道聊了幾句閑話,問了對方年齡,知道對方這身道士服裝隻是代表離家避俗之意,並不真的侍奉哪位至尊,曉得對方也的確有個侄孫在下麵坐著,便無話可說,就看向了下麵的降人。
    說實話,張行既曉得李定打贏了一仗,造成了震動,也知道幽州這裏羅術眼瞅著窮途末路,愈發失控,據說昨日兒媳婦都差點殺了,那幽州上下自然大幅動搖,但也沒想到這小半夜湊了這麽多人。
    從上麵往下望去,竟烏泱泱坐了一大片。
    “諸位可報姓名、年齡、籍貫、職務,以及個人少許經曆,按照座位順序,自左往右,自前向後,依次起身來言。”開口的是封常。
    雖然剛來的時候摸黑填了表格,但降人們此時並不敢怠慢,立即依照順序站起了第一個人:
    “降人田行,年五十六,幽州北平郡海陽人,原為幽州直屬大寧郡太守。”
    話到這裏,此人明顯言語酸澀:“降人在大寧,靠近苦海,地方偏狹,不曉得首席德行與黜龍幫威勢,聞得羅術兵敗,還想聚眾抵抗,結果昨日舉眾欲與李龍頭一戰,尚未到陣前,便聞得前方已經兵敗如山倒,曉得大勢已去,天命在黜龍幫,乃以殘部退橋山,我與本郡的韓都尉並身來降……若首席寬宏,不敢言盡犬馬之勞,隻求能平安歸鄉讀書修行。”
    “既未交戰,又是在城破、進軍之前來降,自然是來去自如……若想歸鄉,自然可行,想留下,也必然有任用。”張行倒是大度,也算是重申了之前的條件。
    按規矩來就行。
    “謝過首席。”
    有第一個人打樣子,後麵自然也順利起來。
    而細細究來,大部分都是在幽州西半部任職或者盤桓的,大部分人也都是幽州本地出身,正是張行等待許久的坐地虎……姓氏不外乎三類,一則田、高、陽、盧為主,這是幽州南麓精華所在的世族;二則以雙姓為主,這是苦海過來的巫族-北地混血部落特征,跟著大周起勢的;三則黑白紅黃北地蕩魔衛特色的簡姓。
    不過,待幾十個人說完,張首席的注意力卻例行偏了:“盧公,我曉得幽州許多郡,但如何這般多,而且許多我都對不上號,有什麽說法嗎?”
    “不瞞首席,幽州確實多郡,道理也很簡單。”盧思道笑道。“就是大周、東齊、大魏,三處疊的……大周起勢於晉北,所以在幽州西側,多設了幾個郡,上穀、代郡之外,還有大寧、廣寧、偏城;東齊立身河北,卻不能安定北地,便在燕山北麓、擲刀嶺內外,設了幾個軍務上的邊郡,安樂、遼西、北平、廣陽、密雲,都屬於其中……甚至,如今的白狼衛、鐵山衛、落缽城、柳城,都一度設郡;而等到大魏來了,一來是當時還要進取北地,二來本地軍務上的世族也確實多,便幹脆全取燕山內外,以範陽、漁陽、燕郡三個幽州核心大郡為腹心,一起合為一個總管州,卻又保留了下麵的許多小郡,這才成了眼下的局麵。”
    張行恍然:“可算是有人給我說清楚了,這幾日我對著地圖都湊不起來。”
    “這當然容易混,許多地方名字都改了,這個郡名給了那個城,那個城又換了地方,也就是本地人才曉得原委。”盧思道笑了笑,複又來問。“不過,不是有傳聞說張首席是在鐵山衛長大嗎?怎麽也不曉得其中淵源?”
    張行苦笑:“我自北地出來,往鄴城應募排頭兵的時候,連《酈月傳》都沒讀過,哪裏能關心這些?”
    盧思道終於訝然:“如此說來,張首席反而是天縱奇才了?這才幾年……我可是聽人轉述過首席在紅山上與大宗師、宗師的辯論,那儼然是早就心中不惑,有了自己的道了……這難道也是讀《酈月傳》讀的?”
    張行自然是沒法解釋,又不想拿什麽黑帝點選來遮掩,便有些尷尬,隻是幹笑一聲。
    另一邊,盧思道自然不曉得對方尷尬,便是曉得也無妨,因為他既然這把年紀還被抬過來,肯定是要替幽州人做個說法的,所以其人遲疑了片刻,便自行說了下去:
    “說到不惑有道,我就差了張首席許多。
    “少年時,因為出身盧氏,又早早進學、修行,自詡天才,誰都看不起,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趁著春光明媚踏青出遊,借著真氣爬高上低。大約十六歲那年,到了擲刀嶺,看見一個明顯是蕩魔衛的人扛著一個大石碑自北麵來,說是要替換道中被山洪掩埋不知去向的古碑,因為見他一人扛碑如負無物,且那碑竟是一無字青石碑,便好奇跟上。
    “結果到了地方,那人放下石碑,塞入基座,然後拿出錐子,運轉真氣,簡直就像是寫上去一般輕易刻完了字,刻完之後,還來問我:‘少年認的這些古字嗎?’我本就驚異對方修為如此高深卻行事這般簡樸,此時再去看,果然許多字都稀裏糊塗,連在一起更不知道什麽意思,不由慚愧,當時就掩麵而去,閉門重新修讀起來。
    “這一修,大周就變成東西兩立了,我也已經快三十歲,就出來做官。這一次雖然對上亂世,可官卻做的極為順當,造反了也有人赦免,等到東齊建製,我更是與當時的恒山王要好,他做那幾年皇帝的時候,我自然是錦上添花,幾乎算是半個南衙相公的局麵,修為也早早凝丹,開始觀想外物……人生之種種精彩,多在那些年。
    “隻不過,東齊皇室自相殘殺,又慣用佞幸,幾年之後便是急轉直下,我幾次入獄,幾乎身死,後來雖逃出性命來,腿腳卻因被多次打斷落下病症,修為也卡住不前,再加上失勢之後常常被人刻意羞辱,就重新歸鄉讀書,順便教育鄉裏。
    “再後來,大魏來了,我也已經五旬過半,隻是看到天下有一統之象,又有了一些誌氣,便不顧廉恥,主動上書求官。本以為家門、名望、經驗都在這裏,而且在西都陛見大魏開國那位時列寫詩文,我也是當時入朝文士第一,想著總能給個入朝為官重用的格局,卻隻是讓我去做武陽太守……
    “我當時就曉得,大魏果然是如傳聞般關隴為本,是不可能真正用我的,便在做了兩年太守後,棄官歸家,穿了道袍,隻在鄉野中一座小黑帝觀中研磨古代碑刻。”
    話到這裏,靠著武陽郡割據,然後混到眼下局麵的前大周皇室後裔元寶存差點沒掌住……好嘛,自己心心念念的寶物、根基,是人家棄之如遺的玩意,是不被重用,是被不公平對待的明證。
    盧思道可不管元寶存怎麽想,其人一氣說完,便來詢問張行:“張首席,你說我這一輩子活了七十多歲,曆經三朝,少年時無知倒也罷了,怎麽大半輩子都不順心呢,以至於白發蒼蒼、十指如幹薑,都不知道自己道在何方呢?”
    張行笑了一下,下麵許多降人也都盯住了這位首席。
    很顯然,盧思道這番話既是自敘,又是埋怨,還是詢問,是代整個幽州的文武世族們來自敘、埋怨與詢問,是想知道張首席治下,他們會是個什麽情況?
    有什麽政治前途?
    難道還要受欺負?
    當然,或許也有點示威的意思,畢竟,三朝盡去,幽州似乎還是幽州人的幽州。
    不過,這番話好就好在,盧思道沒有說一丁點謊言,他所陳述的都是他個人的真實經曆,沒有任何添油加醋,而且雖然問的隱晦,卻又讓人避無可避。
    這個時候逃避這個問題,你們黜龍幫想幹什麽?
    張行笑完之後,果然也沒有繼續拖延,而是直接開口,卻又語出驚人:“我覺得盧公的經曆,實屬尋常,皆是時勢使然。”
    盧思道眉毛一跳,卻知道對方言語未盡,且本身修養足夠,所以沒有打斷。
    “我其實也有與盧公類似的經曆,但不是什麽仕途經濟,而是心境浮沉。”張行繼續緩緩言道,笑意不減。“我年輕時遇到不平事,總覺得自己若能持其強盛取而代之,必能做的好;後來在東都廝混了幾年,看到了中樞最醃的一麵,便怒氣盈天,恨不能掃蕩天下清,再立一番新天地;隻不過,這不是自己真來造反了嗎?便又曉得,凡事皆有初,一初疊一初,世事浮沉,皆是自古以來一件件事一個個人疊起來的,人居於其中,想要有所作為,一來要尊重過往,順勢而為,二來要理清頭緒,弄清楚脈絡,才能對症下藥,增添一些好的脈絡出來……”
    “這是不是首席紅山上關於‘努力行事’的道理?”盧思道脫口道。“隻要不停做好事、新事,使人間繁盛的事,那世道雖有周折,但一定會變好。”
    “正是這個,盧公果然是真曾聽過我的話。”張行笑的更開心了。
    “那敢問,首席所言時勢使然,又是哪一個脈絡使然,首席又準備如何在這條脈絡裏加新東西呢?”盧思道追問了起來。
    “很簡單,盧公三朝之不順,在我看來,其實就是‘政出於何處’導致的錯位問題。”坐在條凳上的張行稍微嚴肅了一下。
    盧思道肯定是對自己的人生仔細思考回味過許多次的,而且很明顯是專門研究過張首席的思想理論的,所以隨著對方這句話說出來,雖然稱不上虎軀一震什麽的,但也瞬間有些恍惚之態。
    至於下麵的這些幽州降人,就反應不一了……肯定有人能反應過來這是在說什麽,但肯定也有人糊塗,而且肯定有人懂裝不糊塗,有人糊塗裝懂。
    再加上在場的黜龍軍精英們大多需要板著臉,倒是更加顯得氣氛古怪了。
    “三輝四禦……白帝爺之前的曆史脈絡隻有大概,咱們就不說了,隻從四禦歸位之後來講。”張行娓娓道來。“先是白帝爺一統之業未竟,天下分崩,列國封疆,到了《酈月傳》的時候,祖帝與雙驕並爭,雖擲刀成嶺,大業崩塌,但到底是取了天下大廓,就有了唐皇繼業……到此為止,天下政令,其實一直是在從封建地方轉移到中央的,從貴族人治轉移到文法吏的文書治天下的。
    “而又因為自古以來都是家天下,所以,實際上可以說,政出於皇帝。”
    “說的好!”盧思道拊掌認可。
    “但是,政出於皇帝,皇帝也隻是一人,一人之善,天下大善,一人之惡……這個就不舉例子了,曹徹屍骨還未寒呢……再加上文法吏、文修、武修,本就天然有力,有力之士逢皇帝作惡,就造成了前唐的政治大潰,然後地方割據,衣冠南渡,而從前唐後期漸衰,一直到大周出現,這個時候天下的走向是‘政出於家門’。”話到這裏,張行看了看身側的盧思道,語調提高了不少。“盧公以為如何?”
    “是有道理的。”盧思道想了一想,點點頭。“政出於皇帝鬧得天下大亂,便歸於有力的文修、武修、文法吏,而他們又沒有自己的朝廷,便以家門宗族為限,借著朝廷的殼,以作政令……正是前唐衰亡以及後麵亂局中的走向。”
    “正是如此,隻不過亂了兩百年,天下人終於意識到,政出於家門,竟然比政出於皇帝還要差勁。”張行喟然道。“政出於皇帝,或許十個裏還能遇到一兩個好皇帝,政出於家門,四處都是一般黑;
    “政出於皇帝,隻要供奉一人便可,政出於家門,便要供奉所有世族門閥;
    “政出於皇帝,平民百姓還有些許機會能逢君之惡,政出於家門,連寒門都不能登堂入室;
    “更要命的是,昔日之所以能成政出於皇帝這個局麵,不是人們拚了命的要把這個政塞給皇帝,而是列國紛爭,無地不戰,無日不戰,戰爭本身就是天下最大的惡政,必須要用一體之政來避免這種各處紛爭,而現在政出於家門,天下人竟是用兩百年的凋敝、萬裏的僵屍來重新認識到統一的必要,於是自大周以來,天下就開始從政出於家門,漸漸轉回來政出於皇帝。
    “盧公,大周、東齊、大魏,你自家想一想,便是中間多少離奇故事,多少豪傑英雄,是不是就是這個轉變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