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過無數種原因，但，唯獨她此刻說出的話，是裴君意未曾設想過的。

    裴君意立在涼亭下，看著眼前的少女，他腦海中，浮現出了幾次與她見麵的經過。

    從端午河水裏的初次相見,&nbp;&nbp;再到那日月下對弈的半宿清談……

    她的身影，總是那樣形單影隻……

    裴君意默然，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麽，應該是——對不起……

    是要道歉嗎？

    是因為適才問出的話，還是因為沒能早一些注意到她的孤單，又或是，因為與她結識，他是抱著目的而來……

    裴君意不知道,&nbp;&nbp;況且，就連道歉的話，他也沒能說出口。

    陸疏桐的目光從湖麵上收回，她看向立在亭下默然不語的裴君意，又垂目看向身前空著的位置，道：“裴公子，請坐。”

    聽到她的聲音，裴君意心內歎息一聲，點頭應了聲好，在她對麵坐下。

    空中的雨還未停，雨滴落入湖麵的聲音不停的響起。涼亭內，兩人相對而坐，卻都沒有開口。

    裴君意移開視線沒有看她，不知該說些什麽,&nbp;&nbp;心中不免有些自責,&nbp;&nbp;適才她在看書,&nbp;&nbp;自己要沒話找話，如今人家把書放下了,&nbp;&nbp;他卻又什麽也不說了……

    這不是有病嗎……

    裴君意在心中扶額長歎。

    見他沒有開口的打算，陸疏桐沉默一刻，想了想，將桌上的書本徹底合上，端正坐姿，喚道：“裴君意。”

    這是她第二次提名而呼。

    裴君意抬起頭看向她，看到陸疏桐挺直的身形，端正的坐姿。

    裴君意“嗯”的應了一聲，同樣肅容端坐。

    “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陸疏桐說道。

    裴君意點頭道：“好，你問。”

    陸疏桐看著他，緩緩道：“如果，你知道未來……有一個人會傷害你，你會怎麽做？”

    如果未來有一個人會傷害你，你會怎麽做？

    這是陸疏桐端坐肅容問出的問題。

    裴君意將心裏其他的思緒放下，沒有倉促回答，他蹙了蹙眉,&nbp;&nbp;心中所想的不是這個問題本身,&nbp;&nbp;而是,&nbp;&nbp;她為什麽會這樣問……

    一個詞很快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重生嗎……

    裴君意還沒有忘記——這是一個以小說衍生而出的世界。而在小說中,&nbp;&nbp;主角重生這個設定不管是在男頻還是女頻都是很常見的……

    所以，陸疏桐之所以問出這個問題，是因為她是重生的嗎？

    隻憑這一個問題，也並不能肯定。

    但，也足夠懷疑了。

    那麽……現在該如何回答？

    “如果是我的話，我會先想一想……那個人，他為什麽要傷害我。”裴君意說道。

    他，為什麽要傷害她……

    陸疏桐點頭，問道：“如果是因為利益呢？”

    裴君意道：“那你要問的就不應該是這個了。”想了想，又道，“你要問的應該是，‘未來，因為利益，別人會傷害你，應該怎麽辦’。”

    陸疏桐皺了皺眉。

    “你想，如果是因為利益的話，未來，就算你說的那個人不傷害你，也會有其他人來傷害你……”裴君意接著說道，“傷害你是因為，‘傷害你’這件事所能帶來的利益，而不是因為那個人想要傷害你，所以才傷害你。”

    “所以，隻要‘傷害你’這件事本身所包含的利益還在，總會有其他人來傷害你……”裴君意解釋道。

    是嗎……

    即便未來裴君意不殺她，也會有其他人嗎……

    陸疏桐沉默，張開口正要說話，遠處忽然傳來少年人的喊聲。

    “裴君意！”他喊道。

    這聲喊將陸疏桐的話打斷，她抬眼望去。

    裴君意聞聲愣了一下，循聲望去，見亭外不知何時雨停了。而在遠處，一群少年人快步向這邊走來，其中為首的一人握著折扇，正是適才提出“落雨遊湖”的少年人。

    他們很快走到涼亭外，裴君意站起身麵向他們，正要施禮，那少年已經走到他身旁，一把摟住了他的肩，背對著陸疏桐，低聲問道：“她是誰？”

    裴君意一怔，抬起頭看向其他人，看見他們都在抬眼打量陸疏桐。還以為他們這樣氣勢洶洶是要指責自己臨陣脫逃，沒想到居然是要問陸疏桐……

    “她是我在江州認識的……”裴君意頓了頓，說道：“神醫。”

    神醫？

    醫者，經驗之談，如此一個還未及笄的小姑娘，怎麽可能是神醫？

    騙鬼呢！

    眾少年不信，但在外人麵前也不好開口，正猶豫間，摟住裴君意的少年轉身向陸疏桐笑道：“姑娘，這小子我們借用一下，待會兒還你。”說罷，招呼著少年們將裴君意帶走。

    其餘的少年們也嬉笑著向陸疏桐一禮，旋即跟上眾人離開，而在這些少年人中，陸疏桐一眼看到了一個膚色黝黑的少年……

    那是——梁沁的兄長，梁思泉……

    沒有等到梁沁，卻遇到了他……

    陸疏桐皺眉，起身還禮，猶豫著要不要喚住他問一問，但最終還是什麽也沒有說。

    在陸疏桐身旁，小丫頭阿糖呆呆愣愣的看著裴十公子被一群衣冠不整的讀書人帶走，滿心錯愕，不知所措著直到眾人走遠，她這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雖然看到了發生了什麽，但阿糖還是忍不住在心裏驚呼，為什麽會這樣？說好的緣分呢？就這樣被他們拆開了！她們家小姐和裴十公子見麵還沒一會兒呢！都還沒說上兩句話呢……雖然說的話題有些怪，但也算是好不容易有了久別重逢的氛圍……可居然被他們給破壞了！

    阿糖感覺好可惜，難得的偶遇、難得的緣分，還有難得的一次見麵，居然這樣匆匆……

    這讓她不由想到了七夕的傳說——牛郎織女鵲橋相會，他們因為王母娘娘，一年隻能見一麵……嗯，這與她家小姐和裴十公子何其相似……

    當然其實並不像，覺得像，隻不過是小丫頭阿糖的胡思亂想而已。

    陸疏桐不知道小丫頭的心思，若是知道了，或許會有些在意……但她現在沒心思想這個，她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好好想一想。

    其一是，裴君意適才說的話……她就算解決了裴君意，未來也會有其他人想要傷害她。

    其二是，今日已經到了午後，可她沒有遇到梁沁……本想提前與她見麵，沒想到卻撲了空。若是上一世梁沁沒有騙她的話，這又是一件與上一世不同的事。

    重活一世，在京城裏，陸疏桐所改變的隻有齊國公對自己的態度，可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不同，那麽大的影響……之前所作的事，分明都隻對江州有影響才對……改變了本應支離破碎的秦家也就罷了，居然連梁沁七夕遊湖都改變了……本就已經失了卜卦預知吉凶之能，如今未來又變得更加不可測了……

    陸疏桐在心中歎了口氣，站起身，對阿糖說道：“我們走吧。”

    阿糖一愣，詫異道：“小姐，不等裴十公子回來嗎，他們不是說……”

    小丫頭的話還未說完，陸疏桐開口打斷道：“不等了，走吧。”說罷邁步朝外而去。

    阿糖聞言，不禁有些遺憾，看了眼裴君意他們所在的方向，還是連忙跟上了自家小姐。

    “小姐，那我們要等的人呢？”她又忍不住好奇問道，她已經知道了她們剛才等的不是裴十公子了，因為適才裴君意已經說了，這次的相遇是巧合。

    “不等了，她不會來了。”陸疏桐說道。

    小丫頭阿糖點點頭，沮喪的哦了一聲，也沒再說話，乖乖跟著陸疏桐走了。

    而在另一邊，被眾人拉走的裴君意，看著眼前渾身濕透的少年人們，他從他們身上沒有看到半點兒“雅”，忍不住在心裏感歎自己適才“臨陣脫逃”的決定是多麽明智的選擇。

    “裴君意，你重色輕友！”離開了陸疏桐主仆的視線，有少年忍不住喊道。

    “就是，說好了落雨遊湖，你居然躲起來與姑娘私會……”

    “快說，你們是什麽關係……”

    談情說愛，不管古今中外，這絕對是少年人們最感興趣的話題之一，眾少年們圍著裴君意大聲起哄，他笑了笑道：“我沒有啊，隻是有過幾麵之緣……”

    少年們你一句我一句，不斷的問，裴君意笑著隻說是江州認識的神醫，並沒有男女之情，如此，話題進行不下去，眾人也拿他沒有辦法。

    正這時，忽有一少年喊道：“快看，你的神醫姑娘走了！”

    眾少年望去，果然看見陸疏桐主仆朝另一條路走了。

    “哈！你們把裴十抓了，那小姑娘惱了！”有少年笑道。

    “說什麽呢你，裴十不也是你抓來的……”

    “我不是，我沒有，別亂說，你怎麽誣陷人呢……”

    少年們嬉笑打鬧，一人跳出來說道：“既然如此，那還不快把裴十送還回去！”

    眾少年笑著又要將裴君意帶回去，他連忙躲開眾人，無奈喊道：“別鬧了。”又道，“不要亂傳，毀了姑娘閨譽。”

    少年們見狀，也笑著停下。

    “放心吧裴十，我等都是讀書人，說說玩笑而已，這種事，又怎會亂傳？”

    “是啊，我等豈會做這等有辱斯文之事？”

    “安心安心……”

    眾少年笑著保證過後，這件事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之後因為少年們身上都濕透了，說好夜裏在何時何地相聚，眾人便談笑著各自打道回府了。

    裴君意與梁思泉一同回去，途中，裴君意這才發現少了個人。

    “阿沁公子呢？”他問道。

    梁思泉道：“她也不願淋雨，便先一步回去了。”

    裴君意點頭，笑道：“那可苦了梁兄，這都濕透了，居然還要徒步走回去。”

    梁思泉滿懷怨念的看著他，道：“你還好意思說，你我稱兄道弟，你居然不與我同甘共苦，一個人跑去躲雨……”

    裴君意道：“我事前與你說了啊，不是我不與你同甘共苦啊，是你自己要‘附庸風雅’……”

    梁思泉聞言，哼了聲，也不再多說，兩人就這樣緩緩而行並肩從街上走過。

    ……

    在早一些的時候，梁沁從湖邊小徑穿出，辨認一下方向朝馬車快步跑去。

    路旁停靠的馬車不少，但她隻一眼就看到了自家馬車的徽記，車夫聽到跑步聲，也遠遠看到了她，連忙施禮道：“少爺。”

    梁沁抬袖遮麵隻露出一雙眼睛，點點頭沒有多說，跨上馬車，距離近了，車夫這才注意到她臉上花了的妝容，車夫一驚，正要開口，梁沁已經俯身進了車廂。

    車夫張大的嘴又連忙合上，隻希望小姐不要被那丫頭看出來才好。

    車廂裏，婢女小草端坐在一角，她一開始也是跟著裴君意的，不過，因為聽到少年們說要落雨遊湖，裴君意雖然不打算淋雨，但也難免少年熱情不讓他走，又擔心小草淋雨感冒，於是便讓她先回來了。

    她在車廂裏坐了一會兒，聽到外麵下雨了，本以為公子們要落雨遊湖，卻忽然聽到車夫的聲音。

    小草也沒有多想，隻以為是梁家少爺和公子回來了，乖乖縮到角落裏，抬起頭朝門簾上看去。

    梁沁不知道車裏有人，抬袖遮臉的手打起了車簾，順手也將頭上梁思泉送給她的翡翠簪拔下。

    固定頭發的發簪抽出，少女的長發如瀑般披散而下，小草抬頭看著這一幕，神情有些呆呆。

    臉上的“玉女桃花粉”被雨水徹底打濕，正一股股的流下，梁沁鑽入車廂，低頭從懷裏取出手帕，正要抬手擦臉，卻直到這時才注意到車廂角落裏跪坐的丫頭。

    梁沁的動作一瞬間頓住，旋即又下意識的笑道：“小草……你怎麽在這裏？”用的是壓低後的聲線，是練習過的男子的聲音。

    “我，我，是公子讓我先回來的……”小草慌忙開口，想要假裝自己什麽也沒有看出，卻終究年紀尚小，她擺了擺手，說完連忙低下腦袋不敢看她。

    梁沁看她的反應就知道她已經看出來了，臉上的笑容消失，皺了皺眉，無奈的歎了口氣，在車廂裏坐下。

    “你看出來了吧。”她說道，聲音清脆，是正常十四歲女孩子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