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諸公當中，謝晦無疑是最特殊的一個。

    和王弘那樣純粹是天子與世家間的潤滑劑不同，他本人能擺脫世家的框架以軍功立足於能人輩出的劉宋朝堂，這既是一份榮耀也是一份危險。

    用的好，謝晦是平衡兩方勢力的支點。

    用的不好，謝晦就會變成兩方勢力矛盾的突破口，逼得謝晦去成為兩方勢力的傀儡，被推到前麵來故意挑釁天子一方的勢力，成為三方勢力鬥爭的犧牲品。

    劉義真當然不舍得將謝晦那麽弄廢了，所以他還是想讓謝晦主動跳出來解決這個問題。

    又端詳了謝晦許久，直到其他大臣都察覺出不對的時候，劉義真才收回目光，繼續討論給士卒的犒賞。

    直到朝會散去，劉義真也沒有提及對將領的加封，這也是給下麵的諸多勢力傳遞信號，即——

    “朕確實很重視這個事，若是有心懷鬼胎的，可別親自撞到朕的刀口上。”

    兩天後，宮中又有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消息，即天子準許謝貴妃回家省親。

    回家，回的自然不是陳郡謝氏的祖宅，而是謝晦位於長安的豪宅當中。

    不過見到女兒的謝晦可沒那麽開心。因為不出意外，在貴妃回家省親的隊伍中混進來了一個根本不該出現的人……

    “陛下……何必要以這般麵貌來找臣呢？”

    看著身穿錦衣衛衣衫的劉義真，謝晦強擠出幾分苦笑。

    沒錯，劉義真也跟著回家“省親”了。

    不過麵對這個來頭極大，地位極尊的女婿，謝晦並沒有大張旗鼓的歡迎，正如劉義真來時的一樣，一切都低調到令人害怕。

    劉義真被謝晦請到一處偏房，其中隻有謝晦和他，之外連個端茶倒水的侍者都沒有，有些詭吊的氣氛讓謝晦有些窒息。

    “謝侍中，朕今日這般來到你家中的緣故你可別告訴朕你是一點都不清楚。”

    劉義真直接開門見山，向謝晦說明來意。

    謝晦當然知道這名天子想要幹嘛，但想想天子即將要做的事他還是有些頭皮發麻。

    “天子是想收回各位將軍的兵權？”

    “這是其一。”

    劉義真沒有否認。

    “第二，朕要你去壓壓兩麵的火氣。”

    謝晦“……”

    他知道劉義真會很過分，但沒想到會這麽過分。

    這不僅是想打壓軍功集團的膨脹，還順帶著想把世家再往下按一按。

    謝晦麵露難色“陛下，這個……恐怕不是臣能做到的。”

    麵對劉義真，謝晦第一次選擇了拒絕。

    而這拒絕的背後卻不是抗衡，而是無能為力。

    劉義真奇怪的打量一番謝晦後突然問道“你回來以後是不是找過王弘了？”

    謝晦本想否認，但當他看到劉義真一臉篤定模樣的時候也是垂頭喪氣的點點頭。

    “怪不得，前兩天上朝的時候就看你臉色難看的很，原來是王弘和你透底了。”

    王弘如今雖然年邁，但腦子還沒有糊塗，他的政治智商放在劉宋一國，哪怕在放寬到整個天下，也沒幾個人能比他強的。有王弘給謝晦指點迷津，難怪謝晦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擔憂。

    謝晦確實心裏一直惶恐不安。

    主要還是被劉義真搞出心理陰影了。

    幾年前在河北打北魏的時候，前腳君臣二人還在戰場上你儂我儂，一副同仇敵愾的模樣。但等剛回健康劉義真就把謝晦丟出去當槍使，順利的掌握了朝政大權。

    這一次又是一樣的場景，謝晦就是吃了上次的虧，剛回長安就去拜訪了王弘，王弘看在兩家情誼的份上也是幫他分析了一番局勢。

    現在的謝晦就是天子、世家、軍功集團三方勢力的交接點，屁股下麵就是滾燙的岩漿，隻要稍微不甚就會被一方拽下水，成個冤死鬼。

    想要破局，也很簡單。

    要麽心一橫，聯合世家和軍功集團，和天子分庭抗禮。借助兵權重回當年的世家政治，成為劉宋版的“隴右軍功集團”。

    要麽，繼續給天子當槍，去把另外兩方幹翻在地，讓他們永遠臣服在天子的陰威之下。

    至於想要坐山觀虎鬥……

    別人可以，唯獨謝晦不行。

    因為隻要任何一方有擴張的痕跡，謝晦這個三方勢力的“保險栓”就會被拉開，成為戰場中央的渣滓。

    這也是謝晦最苦惱的地方。

    在別人看來，他現在是天子的近臣、世家的掌門人、軍功集團的大佬，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但隻有明白人才知道他謝晦到底有多危險。

    “奶奶的！”

    謝晦心底終於還是罵出了聲。

    要是自己能複製王弘的路子，提前把女兒嫁給劉義真成為皇後，那現在躺平看他高樓平地起的就是他謝晦了。

    一念至此，謝晦的怨念又是加重了幾分……

    但抱怨過後總歸是要往前繼續走的，再難選的岔路也隻有走進去了才有未來，無非在門前一直徘徊。

    思量很久，王弘給他出的兩個主意中，謝晦自然是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

    前者，謝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拉攏來誰。

    朱齡石？還是檀道濟？

    他們又不姓謝，也不是世家出身，還受了劉裕大恩，憑什麽要和你謝晦一塊搞事情？

    何況軍方的大頭可還在天子派係的王鎮惡手中呢，而且關中本身就算天子的主場，想要在這裏和天子搞武裝鬥爭屬實是智商有點問題。

    故此，謝晦早就在無所選擇中選擇了劉義真。

    他的拒絕也並非拒絕，而是在和劉義真商議到底應該怎麽搞，才能將兩方都給打趴下。

    “謝侍中既然想明白了，那朕也就放心了！”

    明確了謝晦的態度，之後隻要解決的法子。

    正所謂人心難測，但套路卻可以沿用，劉義真既然敢來找謝晦，自然早就做好了方案。

    “如今朝廷中樞乃是三省六部製度，三公又皆為虛職，滿足不了兩麵的胃口。”

    官職滿足不了這幫人的胃口，兵權劉義真又不願意給，那就隻能亮出最後一個法寶——爵位。

    “朕有意廢除現在的爵位，重新授爵。”

    隻一句話，便讓謝晦的眉頭皺了起來。

    爵位，那幾乎就是世家的自留地。

    自詡清流的世家可以不在乎權柄，但要是廢掉他們的爵位，那他們必然會跳腳。

    “朕打算從此隻留公、侯、伯、子、男五爵，其中各分四等，共有二十等級。”

    “這五級爵位中，隻有伯爵以上方能世襲香火，與國同壽。其餘子、男爵皆不可傳代。”

    謝晦一愣。

    這是要把原本的五級爵位直接砍掉兩個啊！

    不能世襲的貴族，那還叫貴族嗎？

    謝晦有些惶恐“那其他的貴族爵位？”

    “自當按原本的位置繼承。”

    其實劉宋如今的貴族基本都是開國勳貴，比如眼前的謝晦，比如王弘、徐羨之等人。

    從晉代流傳下來，被劉裕在建立劉宋後予以保留的隻有王導、謝安、溫嶠、謝玄和陶侃五人，隻不過這五個人的爵位都從公降級到了侯。

    最明顯的就是謝玄的孫子謝靈運，劉義真之前還管他叫“康樂公”呢，現在卻成了“康樂侯”。

    此次要是劉義真再降，可憐的謝靈運說不定會被降為“康樂伯”。真要是發生這種事，難保謝靈運不會來到劉義真麵前哭鼻子，所以劉義真也沒想著去動這前朝的五根獨苗。

    謝晦聽到劉義真的解釋也是稍作心安。

    如此，其實就是隻犧牲了那些以前的縣子、縣男，對更高級的大貴族顯然是沒什麽影響的。

    同時謝晦也看出劉義真廢除子、男兩爵的世襲製是針對誰了。

    就是世家唄！

    真正的軍方大佬，現在哪個不是“伯”以上的爵位，這條政策對他們幾乎沒什麽影響。

    反倒是之前因為劉裕要拉攏的那些世家，都被封了縣子、縣男這種不太高級，但又確實是邁入貴族行列的爵位。現在劉義真大刀一砍，這幫人無疑是整個政策的最大受害者。

    “陛下，這……有些不妥吧？”

    謝晦要幫劉義真，但不意味著要無腦的幫劉義真。

    要是這條政策真的發布出去，世家恐怕會在各地瞬間引起騷動，搞不好還會有兵變發生。若真出現如此局麵，那如今劉宋的一片祥和會瞬間被打破。

    “當然不可能就這麽簡單。”

    既然要削減貴族的數量，那就要提升貴族的含金量。

    “朕有意重啟分封，凡伯爵以上爵位者都有機會獲得封土，成為一方社稷之主。”

    “……”

    “……”

    劉義真的語氣十分輕鬆，但謝晦卻覺得猶如驚雷在耳邊炸開。

    他摸了摸自己的腦門，在確認自己沒有發燒後又想去摸劉義真的腦袋，但劉義真那危險的眼神讓謝晦停止了自己的作死行為。

    “分封！”

    謝晦還是忍不住尖叫出來，用詭異的眼神看向劉義真，仿佛覺得麵前的劉義真是他人假扮來和自己開玩笑的。

    “陛下可知，自己在說什麽？”

    劉裕、劉義真，還有劉宋建立之初的諸多功臣都在努力做一件事，那就是中央集權。

    哪怕謝晦代表的是世家利益，他依然想要推動中央集權。

    為什麽？

    因為永嘉之亂的悲劇已經發生過了，世家中的有誌之士寧都十分清楚中央集權對一個大一統王朝的重要性。

    現在的劉義真居然想開曆史的倒車，回到那個野蠻的封建時代去……

    若不是謝晦之前和劉義真日夜形影不離，對劉義真實在太過熟悉，他說不定都已經拔劍砍了這個敢“假冒天子”的家夥了。

    “朕沒瘋。”

    “再說……”

    劉義真抬頭瞟了一眼謝晦“你們世家不是最想幹這種事嗎？有一塊隻屬於自己的地盤，然後在裏麵肆意妄為，連天王老子都管不著？”

    謝晦尷尬一笑“話是這麽說，但臣還是想請陛下……三思！”

    這事太大了，謝晦之前連風聲都沒聽到過，他根本不敢在劉義真麵前表明態度。

    萬一這是天子出來釣魚，想要試探自己的態度，那自己一頭撞槍口上是不是太冤了？

    劉義真看謝晦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就知道他又想到了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

    不過他也沒有阻止謝晦的腦補。隻是為自己解釋了一句“這隻是朕的一個設想，現在北境大敵未除，就是朕想封也沒地方封。”

    謝晦這次聽出來了不對勁。

    “陛下不是要在九州內封國？”

    “當然不是！”

    謝晦這下心中舒緩過來，不過隨即他的心再次懸上來。

    他作為謝家人，讀的書多，下意識就想到戰國時期鄒衍的“大九州”之說。

    現在看劉義真的意思，他是已經不滿足在“赤縣神州”上當他的帝王，而是要將手伸到別的“大洲”去了？

    謝晦腦海中亂糟糟的，饒是他機敏過人，此刻也是有些力不從心，一陣陣的空虛感填滿了自己的整個身體。

    “陛下……臣，不知道。”

    高傲如謝晦，此時也是低下了頭顱，表示無法為天子分憂。

    “放心，朕知道一口氣吃不成個大胖子。同時不給那些世家一點骨頭嚐嚐，他們也不會白白跟著朕走。”

    謝晦“……”

    “咳咳，謝侍中不要誤會了，朕沒說你們世家是狗。”

    “……”

    扔掉這個話題，劉義真想謝晦做出保證“朕會找一個典型樹立給那些世家看，謝侍中隻需要在他們一開始反應最劇烈的時候幫朕把他們壓下去就行了。”

    謝晦還是有些胃疼“陛下，問題不在這裏，關於分封的事情，臣還是希望陛下能從長計議，再不濟也要和王修、王買德他們商議一番不是？”

    “朕和他們談過了。”

    謝晦瞪圓眼睛“他們同意了？”

    這些人中，尤其是王修，他的成熟穩重一直被其他大臣看做是天子的一劑清涼瀉火的湯藥。這樣的人，沒道理會和天子一起在這種大事上胡鬧。

    謝晦又開始懷疑自己了。

    難道這裏麵……還有什麽事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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