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老乞婆和騙子(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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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位客官裏邊兒請~”

    麵館掌櫃的是一位笑容敦厚的中年。

    中年熱情的打著招呼,將兩人請了進去。

    張漢臣開門見山道:“我等需要些便於儲存和攜帶的吃食,勞煩你幫忙準備,價錢好說。”

    掌櫃的也沒多問。

    略一琢磨,道:“烙幹的大餅如何?不容易發黴,吃下去也扛時候。”

    “再好不過,便有勞掌櫃烙上三百張。”

    張漢臣回道。

    見掌櫃的欲言又止。

    問道:“可是有什麽為難之處?”

    “這……實不相瞞,小店裏一應吃食的材料,皆從城主府購得,且東西一天一個價。”

    掌櫃將聲音壓低。

    繼續道:“若是十張八張餅,我還能幫襯一二,可這三百張……或許客人得多花四五倍的銀錢。”

    張漢臣未曾指責店家坐地起價。

    戰時物資吃緊,糧食物料漲價多少倍都實屬正常。

    於是掏出一張金葉子。

    金葉子薄如蟬翼,長約一指,寬不過半寸,色澤暗黃,無甚出奇之處。

    徐業視金錢如糞土,大概。

    心中暗道一句:不過如此。

    可視線還是抵不過那一抹金黃的誘惑,被牢牢吸引過去。

    張漢臣將金葉子遞給掌櫃。

    “掌櫃的盡管放心準備,我等定不會叫你吃虧。”

    那中年又遞還回來。

    神情頗為無奈道:“客人原諒則個,這東西太紮眼,落我手上怕是這輩子都不敢花出去。”

    徐業麵無表情將金葉子收入囊中。

    主要是好奇,想拿回去研究一下。

    未免口音暴露,沒有說話。

    取出些散碎銀子遞了過去。

    掌櫃這才放心收下。

    張漢臣語帶歉然道:“怎好勞煩徐……老弟自掏腰包墊上呢?”

    徐業雲淡風輕擺了擺手,以示不必在意。

    買賣總算是談妥了。

    偏偏這時候幾名巡城士兵從麵館前經過。

    見兩人都是生麵孔。

    便板著臉走了過來。

    厲聲質問道:“你倆這時候來襄城所為何事?說不明白的話,一律按刺探軍情的細作處置!”

    掌櫃擔心兩人受到責罰。

    出言幫襯道:“幾位軍爺莫怪,他們是我的同鄉,途徑此地便來尋我說會兒話。”

    “住口!”

    一名士卒大聲嗬斥,道:“一應糧食不許賣給外人,你莫非想要違背城主命令?”

    掌櫃嚇得縮起脖子,不敢再出聲。

    張漢臣泰然自若。

    操著一口流利的大梁官話應道:“我有要務在身,特來采買些幹糧以備趕路之需,若是被延誤,你們擔待不起。”

    巡城士卒的囂張氣焰頓時褪去大半。

    領頭之人陪著笑臉,小心翼翼道:“不知大人有何要務?若是需要的話,小人願效犬馬之勞……”

    張漢臣眼神一冷,對方登時噤若寒蟬。

    “事從機密,豈容泄露?給我滾!”

    “是,是,大人莫怪,我等這就離開。”

    幾名士卒麵上陪著小心,倒退著走了出去。

    竟當真頭也不回的跑了。

    徐業手中順利的多了幾塊成色不錯的銀子,大概有個七八兩。

    不得不說,憑借以念禦物的本事,從別人兜裏撿錢實在是一件輕鬆至極的事。

    隨後將銀子遞給掌櫃。

    用半生不熟的北方口音道:“這是烙餅的錢。”

    掌櫃連連推辭。

    “這也太多了,要不了這麽些。”

    徐業笑著道:“拿著吧,你方才不是說咱們是同鄉嗎?”

    掌櫃一愣。

    旋即恍然,原來對方是在感謝自己先前出言幫襯。

    心中不禁驚喜交集。

    猶豫片刻,接下了銀子。

    “客人的好意,我就愧受了。”

    頓了頓。

    提醒道:“不過兩位客人方才用計嚇退巡城兵卒,還需小心些才是,若無必要,盡早離開此地吧。”

    “哦?何出此言?”

    張漢臣狀做隨意的問道。

    掌櫃麵上帶著敦厚的笑容。

    “開始還不太確定。”

    說著話將目光轉向徐業,繼續道:“直到聽了這位客人的話,才有了八九成把握,兩位是從青州來的吧?”

    徐業略顯詫異。

    “你這眼光挺準啊,我口音這麽明顯嗎?”

    掌櫃笑著點點頭。

    “不瞞兩位,我也是青州人,隻是當年渭河改道,家鄉被水淹了,這才無奈北上,一轉眼也已快二十年了。”

    神情流露出濃濃的思念,轉眼又黯淡下去。

    “隻可惜這些年來,大梁和大周之間摩擦不斷,嫌隙日深,到了現在甚至不惜以舉國之兵相互攻伐。”

    深深歎了口氣,接著道:“這麽下去的話,有生之年,我怕是回不去青州老家了。”

    張漢臣沉默片刻。

    換回了青州話,道:“放寬心吧,或許要不了幾年,戰事就能結束,屆時你自可回鄉探望。”

    掌櫃苦笑著搖搖頭。

    “兵鋒戰火一起,時局必定混亂不堪,不管最後哪邊贏,受苦受累的都是我等無依無靠的小老百姓啊。

    況且,又有多少人能活到那個時候呢?”

    張漢臣越發沉默。

    雖不斷提醒自己,這隻是夢境的一部分。

    但一想到襄城最後的下場,心中亦不免有些沉重。

    掌櫃的自覺失言。

    便岔開話題,笑著道:“年紀大了不免有些感懷,兩位勿怪,我這就去準備烙餅。”

    說罷,起身進了後堂。

    沒了外人。

    張漢臣猶豫一陣。

    終是出言問道:“徐捕頭你本事非凡,可知夢境中的這些人,究竟是真是假?”

    徐業也不甚清楚。

    思索片刻。

    回道:“似是由生靈的殘魂和執念混合而成,至於其他的,尚未分曉。”

    張漢臣一驚。

    “那這些魂魄豈非被永遠困在全城覆滅的噩夢之中?”

    “大人放心,或許要不了多久,他們就能重獲自由了。”

    徐業肅然回答。

    ……

    襄城北街上。

    一名背著竹簍的老婦人,正步履蹣跚的向北城門行去。

    老婦人頭發斑白,身形佝僂。

    額間有一道利器劃出的傷痕,傷口已經結痂,留下醜陋的疤痕。

    背上的竹簍裏,是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孩童。

    行至北城門。

    守城軍士將她攔了下來。

    老婦人擠出些笑容。

    不停地拱手作揖。

    用沙啞的聲音道:“諸位軍爺行行好,放我過去吧,我丈夫也是咱大梁的將士,我走了千裏的路,隻為帶著孩子回去尋他。”

    守城軍士聽聞老婦人的話。

    冷硬的神情軟化幾分。

    但依舊沉聲製止道:“城主有令,眼下正是特殊時期,任何人不得北上,以免有歹人細作混入大梁腹地。”

    老婦人仍是不斷苦求。

    “軍爺您幫幫忙,我和丈夫都是大梁的百姓,絕不是什麽細作。”

    軍士頓了頓。

    “可有戶籍名冊為證?”

    那婦人苦澀道:“路上遇到山匪,逃亡時包袱全都遺失了。”

    “這……”

    軍士麵有難色,“軍令如山,你既無名冊證身,我不能放你過去,否則若出了岔子,我全家老小都得連坐。”

    城門守將怒衝衝走了過來。

    斥責道:“你和這老乞婆廢什麽話?還不給我滾回去守門?”

    隨後望向老婦人。

    神情不悅道:“你給我聽好了,要麽從哪來的回哪兒去,要麽找個涼快地方老實待著,守軍任務繁重,別拿你那些破事來勞煩我等。”

    老婦人眼中的神采黯了下去。

    呆呆立在原地,不知何去何從。

    城門守將見狀,神情越發不耐煩。

    一手按住刀柄。

    語帶威脅道:“快滾,否則按阻礙公務處置。”

    守將的聲音驚醒了背簍中的孩子。

    孩子的哭聲傳來。

    老婦人這才有了些反應。

    輕輕搖晃著竹簍,細聲細語安撫著孩子。

    孩子止住了哭聲。

    抿著嘴唇小聲道:“娘親,我餓。”

    老婦人柔聲應道:“小寶乖,娘這就去找吃的。”

    依舊輕搖著竹簍。

    轉身向城中蹣跚行去。

    沿街的鋪子絕大部分都已關張歇業。

    偶爾有開著門的。

    老婦人便走到門邊跪下,不停地磕頭作揖,乞求店家給些吃食。

    動作似是頗為熟稔,顯然不是頭一回沿街乞討了。

    隻可惜店鋪也是勉力支撐,維持生計,又哪有多餘的吃食賞給乞丐?

    遇著好心的店家,或許隻是把老婦人勸走。

    若是遇到那惡劣的,少不得受一頓辱罵,被推推囔囔驅趕出去。

    甚至有時還會挨上幾記棍棒笤帚。

    一路由北門到南門。

    老婦人雖已盡力乞討,卻未能求得半顆米粒。

    背簍裏的孩子餓得直流眼淚。

    但知道娘親辛苦,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隻是時不時抽噎幾聲。

    行至一家麵館門前。

    老婦人擔心自己破衣爛衫,怕是會影響了店家的買賣。

    便在離著店門幾步遠的角落跪下。

    想等著店家出來,求他賞些客人吃剩的麵湯。

    ……

    麵館內。

    掌櫃端著熱氣騰騰的烙餅從後堂出來。

    “兩位客人久等了,後堂的土灶太小,一次隻能出三十張餅,實在對不住。”

    徐業笑著應道:“無妨,倒是我等勞掌櫃的辛苦了。”

    旋即一頓。

    感知中出現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不一會兒在麵館外跪下了。

    大人和孩子的狀態都很差。

    尤其大人似是身上有傷,跪久了怕是會出問題的。

    自己口音容易暴露,不便出麵。

    於是取來兩張餅。

    對掌櫃說道:“門外有人乞食,請掌櫃的幫忙送去。”

    掌櫃聞言一愣。

    兩位客人看樣子非富即貴。

    而富貴之人又何時會把流民乞丐放在眼裏?

    當即朝徐業行了一禮。

    “客人是有德行之人啊,您請放心,我一定辦好。”

    接過烙餅,又打了一碗麵湯,撒上幾粒蔥花。

    裝在托盤上,端了出去。

    張漢臣笑嗬嗬道:“徐老弟本事不凡,更難得是有此等品性,若是早些年啊,俺老張非要拉著你拜把子不可。”

    徐業雖納悶他為何改了自稱,但也並未在意。

    隻當是為了便於行事的掩飾之辭。

    順著他的話頭回道:“張老哥過獎了,隻是不足道的小事罷了。”

    不一會兒。

    掌櫃的領著老婦人母子二人走了進來。

    “客人莫怪,這人非要讓我帶她過來,當麵向你道謝。”

    那婦人低著頭來到徐業近前。

    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

    哽咽道:“多謝貴人救我和孩子性命,還請留下姓名,將來定日夜為貴人祈福。”

    孩子看起來瘦瘦小小,身形甚至不如一些二三歲的幼童,許是長期營養不良所致。

    而那婦人已然無法分辨年齡。

    隻看花白的頭發和皺紋的話,像是四五十歲的模樣。

    “哎。”

    徐業歎了口氣。

    將她扶了起來,道:“好好吃飯,烙餅太硬,放湯裏泡軟了再喂給孩子,……”

    話還未說完。

    老婦人驀地渾身上下劇烈顫抖起來。

    難道發病了?

    徐業有些擔憂,正要詢問。

    婦人抬起了頭。

    眼淚奪眶而出,順著枯黃的臉頰不停滴落。

    眼睛卻一眨不眨的盯著徐業。

    泣不成聲道:“……你……是你,我記得你的聲音,我認得你的樣子……”

    “你認識我?”

    徐業頗為錯愕。

    不知她為何這般激動?

    老婦人那沙啞的聲音淒楚道:“當真是你……大哥哥……”

    徐業頓時如遭雷擊。

    雙目驚駭欲裂。

    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大聲質問道:“你方才叫我什麽?”

    那婦人卻沒有回答。

    臉上表情不斷變幻,一時絕望至極,一時又欣喜若狂。

    似是情緒徹底失控。

    幹枯的手掌死死攥著徐業的衣領。

    聲音似夜梟一般淒厲。

    “大哥哥,你騙了我……你為什麽要騙我?”

    “你說過的,你明明保證過的……”

    “……可是為什麽……人活著卻比戲文裏還要苦十倍,百倍……”

    “嗚嗚嗚……你這個騙了我二十年的大騙子……”

    老婦人不停的哭泣。

    語無倫次的控訴著。

    徐業默然無語。

    她的每一句話都如同利刀一般,刺得人髒腑生疼。

    直到一股腥甜湧入喉間。

    徐業回過神來,才意識到牙根不知何時被自己咬破了。

    伸出雙手,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像是在哄孩子似的,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柔聲道:“小丫頭,對不起……我是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