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引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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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湯崇儉瞧了,滿臉錯愕,一肚子尚未來得及發表的言論就此終止。

    姬羌的表情令他忍不住懷疑,是我老眼昏花了嗎?

    陛下那悲戚的神情並非因為受了委屈,也並非因為年幼,尚未純熟掌握“喜怒不行於色”之術。他竟從那悲戚神色中讀出幾分對他這個老臣的憐憫。

    荒唐!

    太荒唐!

    不提君臣關係,單說他一年過半百的老者,竟然被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憐憫。

    湯崇儉無法理解,但又不知所措。

    姬羌有此神情並非故意為之,實在是因為湯崇儉方才一番坦蕩蕩的言行瞬間將她拉至前世姬虞的“朝堂”。

    那天,也是這麽個情形,姬虞心血來潮,要在上林苑的基礎上大修行宮,湯崇儉也說沒銀子,姬虞言,沒銀子好說,今年賦稅增加兩成,便什麽都有了。

    湯崇儉氣的渾身發抖,災害四起之年,百姓本就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身為國君不想方設法救民於水火,減輕賦稅,反而大興土木,還要增加賦稅兩成,如此,百姓還有活路嗎?

    若無萬千黎民百姓,哪來的大梁王朝!

    這等言論令姬虞龍顏大怒,當場命人綁了湯崇儉,一心要用“生殺之權”立威,因此,她不顧百官上書求情,直接要了湯崇儉的命。

    屠刀落下之前,這位骨瘦嶙峋的尚書老淚縱橫,仰天長歎,“天要亡我大梁矣!”

    ……

    大殿靜謐良久,一道道探尋的目光終於把姬羌拉出回憶,輕輕地衝湯崇儉點了個頭,仿若對他的讚許。

    隨後唇齒輕啟,“民間有雲,拆了東牆補西牆,朕以為,此話頗富道理。”

    少女的聲音稚嫩清幽,且透著幾分沉著冷靜,眾臣心頭皆震,迫不及待地想聽下文。

    姬羌卻賣了一陣關子,沉默良久才繼續下去,“修葺放鷹台一事,關乎國運,不得不修,然,國庫空虛……朕有一策,可將萬福宮兩側偏殿拆了,所得磚瓦石料用於修葺放鷹台,若有剩餘,還可支持玄武牆的修建,不知眾卿意下如何?”

    無人作聲。

    大部分人都愣了,少數反應快的都在思量姬羌此舉背後的含義。

    湯崇儉望望左右,又抬頭望望上頭,恰巧與姬羌期待的眸光相對,隻好硬著頭皮問道“陛下此舉的理由,是什麽?”

    “一則,萬福宮所用料材與放鷹台、玄武牆同類。二則,萬福宮兩側偏殿空置迄今,拆除之事十分便宜。”

    湯崇儉再次錯愕。

    難道僅僅萬福宮所用料材與放鷹台一樣?難道不是整個皇城一應磚瓦石料都是一致的?磚是眉黛山的磚,木是長白嶺的木,石是滇南通天崖的大理石,怎麽到陛下嘴裏,萬福宮單成香餑餑了?

    還說什麽萬福宮兩側偏殿空置迄今,難不成如今的“六宮”之所住進什麽人了?人家萬福宮再空蕩,正殿裏也住著先帝的寵侍,如今的劉聖侍呢……提及劉聖侍,湯崇儉福至心靈的歇了吐槽,表情越發凝重,若有所思。

    眾臣無話,姬羌不急也不燥,坐的筆直,神情淡然,如一副恬靜的雕像。

    她並未因某些臣子竊竊私語而左顧右盼,也未因某些臣子左右奔走商議而東張西望。

    單是這副沉穩之相已然令人納罕、吃驚到極點,尤其是悄然觀察她到現在的姬嫿。

    姬嫿乃太宗嫡次女,已至不惑之年,未招贅未出降,也從未離開皇宮半步。姬羌是她看著出生又看著長大的,這孩子自幼什麽性情,喜惡,喜歡什麽人,討厭什麽人,她自問一清二楚。

    甚至,毫不誇張的說,這宮裏上上下下,就沒有什麽人什麽事可以瞞得過她的眼睛。

    可是此時的姬羌,她看不透了。

    孩子,還是那個孩子,模樣未變,甚至,性情也無甚大變化,可是,她再也不能一眼望穿。這種困頓的感覺大抵從“火燒龍床”那件事開始,到現在,越發濃鬱。

    是這孩子從前偽裝太好了麽?她也這樣問過自己,卻無法得出準確結論。若否定,她無法解釋現狀,若肯定,單單有這般想法,她便覺渾身上下冷颼颼,陰森森的。

    一個尚未及笄的少女已經有此城府,還有比這更可怕的麽?

    對姬嫿來說,若把此時的姬羌比喻成一座朦朧的丘壑,國師薑鑒便是一座實實在在的大山了。這大山從前漂浮不定,近來突然發威,壓的人幾乎喘不過氣,正如此刻,看似雲淡風輕的薑鑒,內裏指不定在盤算著什麽。

    思及此,姬嫿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薑鑒,那副雕相般的神態與龍椅上那位,如出一轍。

    像是商量好似的……

    就在姬嫿思緒紛擾之時,忽而一聲輕咳打破殿內悶悶的氣氛,禦史大夫殷其雷一本正經的出列。

    “陛下此舉,實為不妥,臣反對。”

    接著便是反對的理由,“諸如萬福宮等處,住的皆是伺候過先帝的貴人,毫不客氣的說,他們皆是陛下的長輩。如今,陛下要拆長輩的宮羽,於理不合,於先帝不敬。”

    殷其雷出身寒門,人如其名,他若真心反對國君什麽事兒,至少聲如洪鍾的,若國君不聽勸,一意孤行,他定然暴跳如雷的。然而這會子的禦史大夫語氣平和,姬羌甚至從中察覺出一絲敷衍的味道,像是過家家走流程一般的例行公事……

    再者,她真沒有從老禦史的臉上看出“反對”二字。

    殷其雷將理由闡述完畢,禮部尚書梁燕卿出列,“殷大夫所言甚是,臣附議。”

    若說殷其雷的態度隻是有點不輕易被察覺的敷衍,梁燕卿則公然懶洋洋的,姬羌不由得仔細打量他兩眼。

    梁燕卿,出身昊京八大世家梁家,其祖父乃太宗朝名使梁元君。

    太宗二十五年,北戎南下騷擾北疆,梁元君率使團出使北戎,以三寸不爛之舌巧妙化解一場戰爭危機,卻在歸朝途中遇害。太宗震怒,欲出兵討伐北戎,國師司繆阻攔。

    同一年,年僅四歲的梁燕卿承祖誌,拜前朝大儒宴荀為師。

    先帝十四年,十九歲的梁燕卿入翰林聽政,次年,被提拔為禮部侍郎,三年後,官拜尚書。如今,也隻不過剛過而立之年。

    姬羌的提議在文官中反響平平,卻激起武將群體反對,除姬嫿一人,其身後的武將烏壓壓跪了一地,皆呼“臣附議”。此後姬嫿還故作驚訝的回首相望,似乎在思索武將們為何這般群情激奮。

    姬羌頓了又頓,方才緩緩起身,衝薑鑒的方向恭恭敬敬行了個別禮,便離了朝。

    尚六珈一聲洪亮的“退朝”猛的將目瞪口呆的眾臣“驚醒”,陛下這是?

    生氣了?

    隨即紛紛看向國師,薑鑒卻也一言不發,待姬羌的背影消失後,負手離去。

    姬羌突然離朝後,眾臣究竟什麽反應她並不關心,隻知道早朝結束半個時辰不到,萬福宮的那位已得了消息,且坐不住了,竟急匆匆的跑去萬壽宮拜訪魏國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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