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1章 接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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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三夫人想了想也是,若是因此又讓兒子走歪了路,重新想著那紅楓,倒不如就這樣。
    好歹人家是個姑娘,他們三房也不至於絕後了。
    故而,黎三夫人隻能認命地點頭道:“大嫂說的也有道理。孫小姐目前瞧著也是個不錯的,昭群既然這樣上心,就讓兩人就這麽處下去也成……”
    “孩子們的事情,讓他們自己去處理就好。我們做長輩的,隻要把好人品關就行了。”理陽公夫人也不知這三弟妹的腦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想通了,但也沒有多言,隻淡淡道。
    “明天我就讓人去打聽打聽孫縣令的品行如何,如果確實是清官,那這門親事,咱們家就認了。”
    正說話間,黎昭群從外麵回來了,臉上帶著幾分疲憊,但精神看起來好了一些。
    “見過你祖母了沒有?”理陽公夫人關切地問。
    “見過了,祖母有些消瘦了。”黎昭群有些愧疚地低頭,“都是我的錯……”
    理陽公夫人見他肯低頭認錯,已然與從前截然不同了,心中頗為寬慰道:“你祖母知曉你做下的那些事兒後,前頭都氣得睡不著,真是食不下咽,寢不安眠,自是要憔悴的。”
    “對不起……”
    “好在如今你平安歸來了,老太太也能安心了。你啊,下次做事,可不許這般魯莽了,你也是個大人了,凡事也該三思而後行了!”理陽公夫人提點道。
    “是……”黎昭群低眉順眼的應著,全然沒了過往的囂張跋扈。“從前都是我太過任性妄為了,不懂事,讓您和大伯父,父母都操心了。”
    “這次出去走了一遭,才明白什麽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也明白了家裏人的用心良苦,以後斷然不會再做那等讓家人擔憂的混賬事兒了。”
    理陽公夫人看著他這副模樣,心中欣慰之餘,又五味雜陳。
    從前黎昭群哪有這般溫順?
    仗著老夫人的疼愛,在府裏橫衝直撞,對誰都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尤其是為了那個叫紅楓的戲子,竟敢拒了顧家的婚約,私下逃婚私奔,連府中的臉麵都不顧了。
    可此刻的黎昭群,脊背微微佝僂著,額前的碎發垂下來,遮住了往日裏總是帶著稚嫩傲氣的眉眼。
    那句“對不起”說得又輕又澀,卻像一塊石頭落進平靜的湖麵,令人心口酸澀難當。
    她歎了口氣:“你能明白就好。人這一輩子,誰還沒犯過錯?重要的是知錯能改。你本性本就是個好孩子,隻是從前不懂人間疾苦,叫家中寵壞了罷了。”
    黎昭群喉結滾動了一下,沒再說話,隻是攥緊了雙手。
    他想起方才祖母拉著他的手哭了許久,枯瘦的手指在他手背上反複摩挲,嘴裏念叨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那雙總是笑眯眯的眼睛腫得像核桃。
    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一時的任性,究竟讓家人承受了多少煎熬。
    黎三夫人在一旁看著,忽然鼻子一酸。
    她這兒子,打小就強,十頭牛都拉不回他的性子,如今竟能這般服帖地聽訓,想來是真的長大了!
    她偷偷抹了把眼角,心裏暗暗慶幸。
    還好還好,他總算是回來了……
    理陽公夫人瞥見三弟妹的小動作,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突然她又想起一茬,好奇道:“對了,我讓阿魚他們去接你,怎生隻有你一人回來,他們怎生都不見蹤影呢?”
    聞言,黎昭群的臉色微微一變。
    想起如今被晏鳳樓拘在城外,淪為人質的阿魚叔一行,喉嚨就仿似被石頭堵住了,半天都說不出口。
    理陽公夫人見他臉色有異,不由奇怪,“怎麽了?”
    黎三夫人卻忍不住問道:“莫不是他們玩忽職守了?我就說嘛,就該帶著我們三房的人手出去尋,不然也不至於讓阿群一個人回來……”
    “不是的……”黎昭群搖了搖頭,連忙打斷了黎三夫人的話,生怕惹得理陽公夫人生氣,頓了頓,才咬牙低頭,小聲道:“我們中途碰見了流寇攔路,阿魚叔他們為了保護我們……”
    雖然話沒說完,但理陽公夫人卻是瞬間明白他的意思,神色一沉,“你的意思是……阿魚他們都殉職了?”
    黎昭群又連連擺手,“不,倒也不是。”
    眼看著理陽公夫人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他咬緊了後槽牙,低聲道:“是受了重傷。我讓他們留在後頭養傷,待得好些了再回來……至於我,就先跟嚴兄一行回來了……也是怕府中擔心……”
    不管如何,他也想去求求晏鳳樓,放了阿魚叔一行的,好歹饒過一條性命。
    理陽公夫人聞言,眯了眯眼眸,上下打量著黎昭群的神色,見他手足無措的模樣,倒是也沒再追問,隻淡淡點頭,“好,我明白了。不過他們雖然護主有功,但放任你一人回京,到底是失職了,回頭賞罰都得一一相論。”
    她看出黎昭群有些隱瞞,但是,也沒多問,反正後麵再問阿魚一行也可。
    黎昭群欲言又止,還想說什麽,就聽理陽公夫人清了清嗓子道:“阿群,你舟車勞頓,辛苦了,快去休息吧!我讓人備了宴席,給你和嚴公子,還有孫姑娘接風洗塵。可行?”
    “是。”黎昭群拱手作揖,自是沒有不滿的地方。“大伯母一向周到齊全。”
    “去吧。”
    理陽公夫人打發了黎昭群離開,黎三夫人本來想跟上去,被她給喊住,“三弟妹,你且去廚房親自看看,還有什麽缺漏的。”
    “為什麽要我去?”黎三夫人有些不情願。
    她還想陪著兒子呢!
    理陽公夫人蹙了蹙眉頭,“阿群滿身風塵疲憊,如今最是需要好生休息,你此時去打擾他作甚?”
    “我……我就是擔心他!”想起方才黎昭群那副模樣,黎三夫人心中就百感交集,“他從前何曾有過這般乖順的時候……他定然是在外頭吃了大苦的……”
    說著說著,她鼻子一酸,險些要掉下淚來。
    “孩子總是要經事才能長大的。雖然此次讓府中丟了大麵子,但是他若是能懂事,便勝過一切了。”理陽公夫人淡淡道,“你現在就莫要去打擾他了,且去準備晚膳吧!”
    “……是。”
    黎三夫人也不敢反抗理陽公夫人,低頭去做了。
    畢竟,這次三房捅了這樣的大簍子,顧家能夠不追究,全靠大房周旋。
    黎昭群回到自己的院落時,天邊正浮著一層淡淡的橘紅。
    推開那扇熟悉的梨花木門,院內的那株石榴樹還在,隻是更粗壯了些,枝頭掛著幾個幹癟的果實,想來是錯過了采摘的時節。
    他記得十二歲那年,曾踩著梯子摘石榴,不慎摔了下來,是阿魚叔一把將他接住,自己卻磕在石階上,額頭腫了好大一個包。
    想到阿魚叔,黎昭群的心猛地一沉。
    他快步走進內室,反手掩上門,將滿院的暮色關在外麵。
    房間裏的擺設幾乎沒變。
    紫檀木的書桌上,還放著他臨走前沒看完的《孫子兵法》,書頁上有他隨手畫的小人,牆上掛著的那把桃木劍,是祖母特意求來給他辟邪的,就連窗台上那盆文竹,都被打理得鬱鬱蔥蔥。
    他走到書桌前,指尖撫過泛黃的書頁,上麵的墨跡還帶著少年時的張揚。
    那時的他,總覺得理陽公府的規矩像一張網,束縛著他的手腳,總想著逃離,總覺得外麵的世界才有真正的自由。
    可如今,他真的“逃”了一圈,卻隻嚐到了顛沛流離與身不由己的滋味。
    “阿魚叔......”他低聲呢喃,喉頭發緊。
    阿魚叔他們還被晏鳳樓扣在城外,那些人都是跟著大伯父出生入死的老仆,如今卻因為他,成了砧板上的魚肉。
    他想起晏鳳樓那冰冷的話語:“黎兄,你該知道怎麽做。若是走漏了半點風聲,你那些忠心耿耿的下人,可就見不到明日的太陽了。”
    拳頭狠狠砸在桌麵上,震得硯台裏的墨汁濺了出來,落在那本《孫子兵法》上,暈開一片烏黑。
    他想嘶吼,想告訴大伯和祖母真相,想讓府中的護衛立刻去救阿魚叔,可他不能。
    晏鳳樓的親衛就守在府外,像一群蟄伏的狼,隻要他稍有異動,最先遭殃的就是阿魚叔和孫念聰他們。
    更何況,孫秋菊還在海棠居,她也是晏鳳樓的棋子,他不能連累她。
    窗外傳來幾聲蟲鳴,襯得房間裏愈發安靜。
    黎昭群癱坐在椅子上,看著熟悉的一切,隻覺得無比諷刺。
    這曾是他一心想要逃離的牢籠,如今卻成了唯一能暫時庇護他的地方,可這庇護之下,卻藏著隨時會引爆的炸藥。
    他拿起那把桃木劍,劍柄上的紋路被摩挲得光滑。
    從前他總嫌這劍不夠鋒利,如今卻緊緊攥在手裏,希望能從中汲取一絲力量。
    “我一定會想到辦法的......”
    他不能讓府中為他墮入深淵……
    暮色漸濃時,理陽公府的攬月廳已是燈火通明。
    紫檀木的長桌被重新布置過,鋪著暗紋錦緞,上麵擺滿了精致的菜肴。
    琥珀色的醉蟹臥在冰盤裏,油亮的烤鴨旁擺著荷葉餅,水晶蝦餃像半透明的月牙,還有一盅盅燉得酥爛的燕窩,冒著嫋嫋熱氣。
    理陽公黎煒穿著藏青色常服,坐在主位上,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正與晏鳳樓說著話。
    黎三夫人挨著理陽公夫人坐著,時不時給晏鳳樓布菜,嘴裏說著客氣話:“嚴公子嚐嚐這個,這是我們府裏廚子最拿手的鬆鼠鱖魚,酸甜可口,開胃得很。”
    晏鳳樓一襲月白錦袍,坐在黎煒左手邊的首位,舉止從容,應對得體。
    他剛誇讚完府中茶葉的醇厚,又點評起牆上的字畫,句句都說到了理陽公的心坎上,引得黎煒頻頻點頭。
    “嚴公子不僅懂商道,對書畫也頗有見地啊。”黎煒撫著胡須笑道,“這幅《江雪圖》是前朝名家所繪,老夫收藏多年,嚴公子覺得如何?”
    初始他對這位商賈倒是不在意,隻是出乎感激對方相助侄兒的情誼,卻不曾想,對方竟這般與他誌趣相投。
    晏鳳樓起身走到畫前,仔細端詳片刻,拱手道:“國公爺好眼光。此畫筆力蒼勁,意境孤高,尤其是那孤舟上的老翁,雖隻寥寥數筆,卻透著一股不屈之意。隻是……”
    他話鋒一轉,“左下角的印章稍顯匠氣,怕是後人仿製時不慎弄錯了。”
    黎煒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撫掌大笑:“嚴公子好眼力!這確實是仿品,真品難求啊。不過,也是極少有人看出來。沒想到嚴公子年紀輕輕,竟有這般見識!”
    滿廳的人都跟著笑起來,氣氛愈發熱絡。
    黎昭群坐在晏鳳樓對麵,看著眼前的熱鬧景象,隻覺得渾身發冷。
    這滿桌的佳肴,這歡聲笑語,以及眾人對晏鳳樓的讚不絕口,都令他如坐針氈。
    “阿群,怎麽不吃?”黎三夫人注意到兒子走神,夾了一塊鴨腿放在他碗裏,“這一路定是沒吃好,多吃點。”
    “嗯。”黎昭群低頭,將鴨腿塞進嘴裏,卻食不知味。
    孫秋菊坐在他身旁,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低聲道:“別擔心。”
    他抬頭,對上她清澈的眼睛,心中忽然一暖,又立刻被更深的無力感淹沒。
    他連自己都護不住,又怎能護得住她?
    “對了,嚴公子。”理陽公夫人忽然開口,笑容溫婉,“聽說你在燕地做絲綢生意?正好,京中最大的錦繡閣老板是我的表親,明日我讓管家帶你去見見,也好讓你在安京裏多些門路。”
    晏鳳樓連忙起身道謝:“多謝夫人厚愛,鳳樓感激不盡。”
    黎煒也道:“理陽公府雖然不比從前,但在安京這點薄麵還是有的。嚴公子有任何需要,盡管開口,也算是報答你對阿群的相護之恩。”
    “多謝國公爺,我與三公子乃是刎頸之交,算不得什麽恩情的,都是應該做的。”晏鳳樓再次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