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原諒與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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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為什麽對南山情有獨鍾?”

    一個輪椅使用者加三個男人便已經擠得不像樣的無障礙電梯,正穩當地向一樓落去,逼仄的環境讓氣氛不由自主尬至冰點,比常人矮許多截的視線使我的自卑感頓時升至極限,隻得默不作聲地抬起被深淵色衣服包裹的手臂,將黑色兜帽衫的大兜帽合在頭上,不願麵對任何可能在電梯打開後迎門而來的陌生人,我也隻能找我也感興趣的話題,隨便聊聊,打破沉默的僵局,遣散我因異於常人而痛楚的陰霾。

    “當我比你小一些,大概是十四、十五歲的時候,我在某些方麵也和你類似,但又與你大有不同。相同的是,我同樣很喜歡接觸能夠通過文字和圖片讓他人認識自己的社交網絡,喜歡網路上那些似真似假、但可以給我帶來鼓勵和寬慰的麵孔,可卻不像你這般,展露的一切痛苦皆為困擾自身至深的真實場景,也沒有你那樣待人真誠,而是將許多因病而不可控地臆想出的慘狀,變為網上虛構身份的‘現實經曆’,以編造故事的手段博取寬慰,以此緩解完整認同障礙給我帶來的痛苦。我重點強調,接下去說的話,可能會引起你的難受。”

    李應岐愣了一會,簡略地概括完,後麵的語氣有些遲疑,仿佛是間接告知我以下內容可能會使我感到不適,試探性地問我可否接下去講,但如若同意他接著說下麵的話,引起情緒波動理應也要自負後果,不能責怪他沒有事先告知。

    “沒事啊,大概的事情其實你也說過,不過這件事和南山有什麽關聯嗎?展開說說吧。”

    我不明白二者間的關係在於何處,也覺得他給我一種答非所問,刻意避開主要核心骨的感覺,所以便直截了當地判斷他有顧慮所在,便不介意地開口,語氣盡顯平靜。

    正當這句話落下尾音時,電梯上顯示屏的電子數字定格在數字一上麵,緊接其後的便是一聲清脆的“叮”,攔在我眼前的電梯門朝兩邊緩緩打開,躍入我視線的隻有一麵張貼許多居委會廣告和防詐推廣的普通牆壁,牆壁上的空白處掛著許許多多不完整的黑色鞋印,有的看上去踢得十分用力,這讓我內心不由得有些惱火,心裏暗罵:

    他媽的,真沒素質,管不好自己的腳,或者說不想珍惜自己的腳,可以把腳捐給有需要的人。

    還沒等我醞釀好接下來應該如何在心中罵,我已然被推著向居民房大門走去,大門外蔥蔥綠綠的植被,以及走出居民樓外後仿佛煥然一新的空氣,與迎麵撲來親吻我臉頰的涼風,讓我瞬間又覺得心曠神怡,心情舒暢幾百倍,方才被迫望見的醜陋黑色鞋印帶給我的作嘔感也自覺減弱,很快便將被拋在腦後。

    仔細回想,我有多久是一直待在病床上,而沒有好好呼吸新鮮空氣,也沒有於現實友人的陪伴下到處玩耍,更沒有開啟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也別提實現即使坐著輪椅也能飛上天空的奇跡生活了呢?我絞盡腦汁回想著,掐著指頭計算著,卻仍然得不出具體數字的答案,但根據我的估計而判斷,用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的句式回答,大概至少也有很久很久很久了吧!

    而得到我肯定答複的李應岐則是淡定地開口,有條不絮地給出大概話題方向,但並未一鼓作氣地將所有的心聲袒露而出,貌似仍然在試探我是否會因這類對殘障人士屬於敏感的話題感到不悅,從而及時避開我的痛處:

    “通過工作下來的真實接觸,我認為絕大多數殘障人士皆十分排斥扮殘者,就如我們雙相障礙患者,基本皆極度討厭社交軟體上某些拍攝幾張番茄醬當血跡,還自稱自己患上了情緒病的小學生那般,是發自內心地鄙夷和覺得難以理解。”

    明白話題將要圍繞扮殘二字,我在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因為這確實是我討厭的東西,也是絕大部分殘障人士討厭的東西:

    隻因大多數殘障人士並非自願變成如此模樣,被迫戴上殘疾人的帽子的他們,都會像我這般無法停止憎恨使自己看上去不如常人的殘缺。既然扮殘者給人的感覺是熱衷於追隨的是殘障人士自身討厭的部分,身為殘障人士的人自然會從心底升起強烈的排斥感,從而產生對立情緒。

    而根據我的判斷,對於正常人來說,扮殘也是不能理解的,隻因這樣的舉動有在消耗他們的同情和善良,對他們來說是惡意耍弄願意伸出援手之人,是不可饒恕的欺詐行為,是違背常人三觀的糟踐之事。

    舉個可能會讓正在看回憶錄的你惡心的例子吧,假設你肢體健全,精神健康,正自顧自地在路上走著,突然發現路邊一名坐輪椅的人從輪椅上翻了下來,模樣出乎意料地可憐,你出於善意或同情,再或是說能與當下的他共情,便立刻奔去將他和他的車扶起來,結果對方在接受完你的幫助後忽然‘蹭’地立起,哈哈大笑著對你說:謝謝你呀,你的好意我收下了,不過我是裝的!

    你會如何想?

    我覺得,答案大多不會偏離憤怒、不解、不滿、反感、惡心、反胃、厭惡這些負麵情緒,甚至可以說一切貶義詞皆可順手拈來使用,有些脾氣暴躁的壯漢更是或許會直接一拳頭砸在對方的臉上,將這名騙取同情之人打得鼻青臉腫,簡單粗暴地教會對方怎麽做人。

    “但看在我今天心情不錯的份上,我可以嚐試深入了解這方麵,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有關南山,因為我總覺得你身上隱藏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而你又用各種小伎倆或者瘋辦法守口如瓶。”

    平日裏的我遇到這樣敏感的話題,甚至說敏感程度遠遠不及這個的東西,為了防止引起自身情緒波瀾,皆會選擇直接不聽或者委婉拒絕。

    但或許是由於外麵的新鮮空氣讓整個人身心舒適,導致心情大好的緣故,我選擇繼而了解這個自稱是生理東慶人,心理南山人,也確實對南山熟悉無比的家夥的身世,也突然希冀聽聽那些曾被我劃入禁區裏的東西,重新認識它們。

    如此,我聽他緩緩張口:

    “我曾給自己取了個朗朗上口的虛擬id,沒記錯是叫‘旋風’,當時的我滿腦子裝的都是對剔除外來肢體的臆想,因無法在現實中過多展露我的瘋狂,網絡便是我最佳的發瘋地。

    由於我假扮自己是一名在十歲時遭遇車禍而癱瘓的殘障人士,且將自己幻想的東西寫得非常動人心弦,感人肺腑,很快便有陌生網友記住有‘旋風’這個身殘誌堅的存在,並將我完全屬於幻想但打上並非虛構標簽的文章分享至群組、社團等陌生之地,且配上帶安撫性的文字——是啊,根本完全看不懂這種文字的我,點擊下麵的自動翻譯按鈕,才看見翻譯那一欄明寫著,該文體是由南山文翻譯至普通文。

    ‘不論他來自哪裏,我都願意為他送上讚賞’、‘雖然不明白有些普通文的意思,但我看到他每一篇帖子下麵的配圖都覺得心疼,他和我們南山人一樣堅強’、‘我很少會用翻譯看非南山文,因為還需要邊翻譯邊再度深入翻譯,會累,但看完,我覺得這是我敬佩的人’……

    無數條帶有安撫和敬佩的文字配著我的帖子分享出去,我這才知道俗話說的,一傳十,十傳百的意思,實則是架空編造的故事,就這樣在南山群組內傳開,善良的南山人們選擇信任素未謀麵的我,紛紛為我送上鼓勵,我泥塑的故事一夜之間爆火,一時成為南山人佩服的對象。”

    “……呃,後來呢?我記得你被揭穿了。”

    在同意聽他繼續往下說之前,我已經做好事情會超出我認知的心理準備,可聽完李應岐詳細地娓娓道來的,卻在最驚險的地方停頓住的故事後,我仍舊有些感覺三觀崩裂,甚至覺得眼前的李應岐與故事中的李應岐完全並非同一人。

    先不管導致這番行為的原因,故事中的李應岐是個不斷編造謊言博取他人同情,消耗別人善意的人,而如今現實中的李應岐是個平日裏對他人完全保持誠實,會借助謊言的力量去幫助他人,並且現在就正幫著我逃脫家暴的人。

    之所以發生這樣大的改變,絕對並非單靠吃藥和心理治療能夠做到的事,這讓我止不住好奇地想聽下去,甚至在腦內偷偷給故事安排結局。

    我認為,世界上沒有人能在發現對方向自己撒了彌天大謊後還繼續與對方交往的人,所以這顯然是一個以悲劇結局的故事。

    被發覺是偽裝殘障之後的李應岐一定遭到南山人的唾棄,所有的南山人基本上皆由衷地為他感到悲哀,也會埋怨自己為何會傻到相信網絡人設黨詐騙犯的話,再也沒有任何南山人願意與他接觸。

    但病情稍感後的他顯然後悔無比,所以下定決心逼迫自己改過自新,不再犯同樣的錯誤,這種強大的後悔力和鐵下心來的力量使他真正成功。可即使如今的他已比之前那個扯謊達人好了不知許多倍,南山這一塊依舊一直是他心中的意難平,這才不斷稱呼自己為南山人來彌補這份痛楚。

    於是,我便忍不住追問他故事的後續發展。

    他穩當地推著我繼續前行,平淡如水,鎮定自若地答:

    “得知真相的南山人們,一個接一個氣憤地與我對質,質問我為何要做欺騙之事,未接受治療的我亦無法意識到自己的過錯,所以也未及時給出答複。

    但當我住完院出來,公開詳細說明且道歉,我發現南山的大家仍然在注意我的帖子,不管是明麵還是暗麵。

    我原本以為他們會認為我是在找借口逃避,但了解我的病情困擾,以及看到我的道歉文後,許多南山人卻也表示為先前的過激主觀舉動抱歉,有信仰的部分人還組織起來一同向南山神靈祈禱,希望我快點好起來,不要再受病情困擾。

    但我自覺沒臉麵再出現於他們的視野中,也下定決心要好好改過,便收下他們的祈福,告訴他們,我會在南山神靈的保佑下好好生活下去,控製自己的病情,並寫下‘等完全了解南山文化,把自己所有的錯誤全部改過,便會來南山答謝眾人,以最真實的自己和南山友人相處’的誓言。

    但為了徹底反思,必須閉關鎖國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可能是五年、十年、十五年,甚至更久。

    聞言,有南山人便用南山文告訴我:

    ‘隻要能夠好起來,願意花時間思索,一步一步前行,我仍舊會歡迎你的到來。’——這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個片段。

    我雖然覺得自己沒有資格這樣說,但我仍然想將‘我對南山人心懷無限感激,我感謝他們的善良,感謝他們的溫柔,感謝他們曾經的陪伴,感謝他們給予我的機會,感謝他們賜予我的新生,愛屋及烏,我愛南山,我把自己當成南山人中的一員。’這段壓抑在心中太久的話吐出口。

    也許是南山人的祈福真的讓神靈聽到,我現在確實好了很多,也基本學會南山語,可是啟程的時間還是比我預期的還要早,也沒想到會是以這樣的身份,這樣的目的。

    你知道嗎。由摧殘、毀滅和恨意組成的動力終究會垮台,如果所有的南山人當初隻有憤懣,隻想讓我這樣的騙子徹底離開這個地球,或許我真的已經離開,不可能走到今天的這一步。我們沒有權利要求每個人都會原諒犯錯後的自己,但嶄新的李應岐確實是被善良的南山人們,用不言而喻的愛意、再度賜予的接納打造出來的。”

    “我能活到現在,不也是如此嗎?哈哈。”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褐發褐眸的女性特種兵的照片,以及一個褐發藍眸的南山人頭像,還有許許多多在我曾經犯下錯事後,選擇原諒並且成為我友人者的頭像,這句話未經大腦允許便從嘴中冒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