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下午突如其來的升華者戰鬥，以及隨之而來，初夏的第一場大規模雷暴，令上至格蘭特子爵，下至最普通的港口居民都心有餘悸。

    接連不斷的轟雷和閃電，令夜晚的一半都被強光充斥，即便是所有居民早就知曉大風暴不會這麽早就重新降臨,但南境人敏感的神經還是令他們無法安然入眠。

    普德長老也是如此。

    哈裏森港，長老廳，二樓辦公室中，老人凝視著窗外的夜雨與陰雲，埃蘭在他懷中輕輕地呼吸著，已然熟睡。

    白之民幼童的腦袋壓住了普德的胡須,他沒有挪開,隻是側過頭，數著雷光一次次照亮籠罩這片天地的黯幕。

    光明閃爍間,他逐漸陷入悵然。

    普德·切哈洛爾沃，曾經切哈洛爾沃家族的一員，十三長老之一的孩子。

    他的童年在有權有勢的家族照料中度過，少年則因為沒有父親而被同齡人疏遠。矮人混血本身並不被家族歧視，受歧視的僅僅隻是因為最簡單的一個理由他在小孩子的時候就有著大胡子，低矮的身材在大家都發育的時候也沒有繼續長高。

    與眾不同者，便是異常，孩童之間的疏遠和調笑就是這麽簡單，倘若不是白之民的族規嚴格，霸淩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與其他人不同。

    普德知曉這一點，也接受這一點，他雖然沒有繼承真正意義上的山嶽之民血脈,但卻有著對方堅韌沉著,或者說,粗神經的優點。

    普德很清楚自己的格格不入,他不在乎這些小事。

    自己的父母因為一次驚心動魄的冒險而點燃了愛的火花，卻因為帝國和甘特瑞格姆的遙遠距離而分離，母親沒有再嫁而是專心於遺跡研究,父親也似乎在一次地下冒險中失蹤，大概歸入了大地的懷抱。

    長老的席位並不依靠血脈來繼承，長老的數量也並不固定，而是根據家族成員在各行各業的成就而評定。

    他隻是普通的白之民，熱衷冒險，再加上家族對自己的隱約疏遠，他便幹脆隨著家族的探索隊出外勤，探索大地上的一個個或大或小的地域他對此樂此不疲，這大概就是父母的血融合的最好的地方。

    沒什麽不好，家族內的競爭鬥爭和自己無關，權謀政治也無需憂心，倘若就能這樣冒險探索下去，直至自己如同父親那樣葬身於大地中，或許也是一個不錯的結局。

    直至那一天的到來。

    閃電在黑暗的窗旁閃過，老人眼前仿佛閃過一道道過去的碎片。

    那時，也同樣是這樣一個黑暗的雨夜，帝都電閃雷鳴,接天的觀星高塔將閃電匯入自己的頂端,釋放出平緩風雨的靈能場域。

    他正從一次遙遠的探索中歸來,並沒有人來迎接,這本是再也正常不過的事情母親醉心於數個大迷宮地底的前紀元文明遺跡，每日除卻睡眠外都在整理數據，分析資料，甚至就連吃飯都需要侍從幫忙送入口中。

    但這一次，他卻意外地在開門時聽見了母親激動的呼喚，那是前所未有的，發自內心的澎湃喜悅，而從通訊儀中傳來的慶賀與歡呼聲令普德有些明白，家族應該是又攻破了一個大型遺跡群的秘鑰，可以深入迷宮的核心，求索其中的真理與遺產。

    切哈洛爾沃家族本就是因此而興起，他們是迷宮的專家，遺跡的探求者，他們的背後是靈知學院，皇家煉金協會和觀星高塔，帝國軍方也在暗中給予方便。

    甚至就連那位至高無上，引領帝國走向繁榮鼎盛的‘開拓者’伊奈迦大帝都非常關心他們的研究進度，慷慨地給予大量資源經費。

    背負如此眾多的期望，最終並獲得成功，自然當有如此歡呼。

    “陛下一定會喜歡的！”

    而就在此時，普德聽見了自己母親忘我的自語：“永生這是永生的開端！”

    永生……

    眨了眨眼，衰老的白之民長老從恍惚中回神，他從夜雨中收回目光，輕輕地撫摸懷中白之民幼童的後背。

    老人很溫柔，似乎是害怕自己粗糙的手將對方驚醒……哈哈，當年年輕時的他根本就不理解為何母親和大家會為這個詞如此興奮，而現在已經衰老的他卻有些明白。

    “永生……”

    他輕聲自語，咀嚼著這個詞匯：“究竟是什麽……什麽樣的永生呢？”

    “明明說要獻給陛下，作為大壽的賀禮，卻被勃然大怒的陛下斥責為邪惡至極，是錯誤中的錯誤，不可饒恕的罪孽。”

    “而家族和母親，又為何心甘情願地認罪，沒有絲毫反抗地被清掃放逐？”

    雖然誰也不可能在那時抵擋陛下的威嚴，反抗更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發自內心的認罪……這又是另一回事。

    普德疲憊地閉上眼睛：“那位仁慈的陛下，又為何一定要處死我們家族幾乎所有的升華者，而長老更是誰都無法幸免，哪怕隻是普通人亦是如此……”

    “我們當初……究竟犯了什麽錯？”

    這一切的回憶都如回音，在他耳畔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而母親之後在通訊中的話，更是隨著雷聲回蕩。

    【這是永生的奧秘！】

    【我們……不能貪求，不能獨占，這是應該獻給陛下的賀禮！】

    【如果是陛下那樣的人，如果是陛下這樣的聖君能夠永生不死……】

    回聲。

    過去的回聲回蕩在耳畔。

    直至暴雨逐漸變小，雷霆逐漸停息。

    普德現在隻是普德。

    哈裏森港的普德長老。

    沒有姓氏的放逐之民，不允許探求過去的人，喪失所有榮耀者。

    “伊恩，倘若你真的是那一位的弟子……倘若你是真正的先知。”

    老人閉上眼，疲憊地自語：“你是否能找到答案？”

    星月逐漸黯淡。

    黎明悄然升起。

    閉眼假寐的普德被突然響起的敲門聲驚醒。

    就連懷中的埃蘭也因此而醒轉，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雖然第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但普德的心中卻突然地開始激烈跳動，他能聽出那腳步的所有者，他知道對方是誰。

    他真的回來了……腳步平穩，似乎沒有受傷，他順利且平安地歸來。

    “進來吧。”按捺住激動的心情，普德長老開口。

    於是對方便打開門，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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