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0章 【今人不見古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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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安府城,夜色淒淒。
裴越獨立廊下,雙手負於身後,手中握著一卷書,仰頭望著天幕上那輪殘月。
他並非是在刻意扮演孤獨或矯情的姿態,畢竟兩輩子加起來看過將近四十年的滄海桑田,論心理年齡比之裴戎還要成熟,不至於那般幼稚。
藏鋒衛明天清晨便要啟程趕赴九裏關,在那裏先行熟悉荒原地貌和氣候,等待化州和雲州刺史府將裴越需要的東西送來之後,即將對荒原上的蠻族開啟犁庭掃穴一般的攻勢。
他之所以會在這個時候獨自賞月,是因為心中積壓太多無法對旁人述說的情緒。
五天時間過去,城內悲傷哀戚的氣氛有所緩解。然而對於那些老實度日的百姓來說,一千六百餘人戰死和超過三千人受傷的慘烈結果,很難被戰勝蠻人的喜悅掩蓋。那晚戰死和受傷的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這意味著數千戶人家出現不同程度的傷亡。
方巡的離世更是將這種悲痛的氛圍推到頂點,這四年來他在知府的位置上盡心盡力,可謂深受百姓愛戴,於是每天都有人去府衙門外祭拜,城內幾乎每家每戶門口掛白。
曆經多年戰事洗禮,裴越本以為自己早已修煉到心如鐵石,可是當他看見那些因為親人去世而嚎啕大哭的普通百姓,看見那些手足殘缺但在自己麵前依舊滿臉恭敬的木訥漢子,看見那些失去父親而怯生生不知該如何麵對這個世界的孩子們,他覺得心裏有種久違的情緒在沸騰。
在朝堂上摸爬滾打,在權力的漩渦中左右逢源,似乎他也在不斷朝那個深淵墜落。
一如他這段時間以來的猶豫。
陳希之先前說他刻意壓製藏鋒衛的行軍速度,是想盡量拖延解決蠻族的時間,等待京都那邊塵埃落定,為自己謀求最大的利益。
雖說裴越當時堅決地否認,可隻有他自己清楚,那便是心裏確實處於很糾結的狀態。
主要的原因還是開平帝令人捉摸不透的態度。
對於自己在朝中的定位,裴越一直以來都有清晰的認知,從始至終他都是皇帝手裏的一把刀。起初開平帝顯然極有自信能掌控這把刀,但是隨著裴越立的功勞越來越大,他逐漸意識到這把刀的鋒利程度超出自己的預料。
這樣很容易傷到自己的手。
隻不過相較於目前根基較淺的裴越,開平帝首先要處理的是王家在軍中的影響力,這並非是王平章步步退讓就能解決的問題。
如果讓他順利解決掉王平章,接下來對裴越又會怎樣安排?
裴越很難完全信任一個強勢冷硬的君王,即便他在年後改變了打壓自己的想法。
可若是放任王平章勾連各方勢力,讓皇帝陷於極其危險的境地內,裴越又有些於心不忍。
人便是如此矛盾又複雜的生物。
“唉……”
裴越輕輕歎了一聲,握著書卷的右手伸到身前,眼中湧現一抹悵惘和茫然的情緒。
這是一卷最近謄抄的新書,封麵上僅有兩個字。
今日傍晚時分,兩名鑾儀衛的密探來到藏鋒衛的駐地,十分鄭重地將這卷書交到裴越手中。當得知這卷書乃是開平帝特地派他們送來,裴越確實有些疑惑不解,因為除了這卷書之外,皇帝再無其他旨意,仿佛他想表達的所有內容都在書中。
當鑾儀衛的密探離去後,裴越從火漆完整的牛皮袋中取出這卷書,望見封麵上的書名之後,一時間震驚無言。
此卷名為《論書》。
猶記得當年在西境臨清縣,初次見到沈淡墨時,她曾經講過藏鋒衛名字的由來:“曰用筆之勢,特須藏鋒,鋒若不藏,字則有病。”
這句話便出自《論書》,乃是林清源唯一留存下來的書稿。沈默雲亦曾說過,此書僅有一卷孤本,藏於皇宮大內之中。
裴越對這本書神往已久,他在欽州成京城外林清源的故居中發現來自地球的痕跡,那是從故鄉而來穿過迢迢星河相隔數十年的問候。他不想追隨這位先行者的腳步,因為林清源的一腔心血付諸東流,最後落個死因不明的淒慘下場。
可他很想看看林清源留給這個世界的遺作。
隻是很多事無法強求,至少目前他還沒有資格進入皇宮拿走那本書,萬萬沒有想到開平帝竟然主動派人送來謄抄本。
裴越此刻變得無比冷靜,並未著急忙慌地閱覽這本書,因為過往的記憶就像零落的珠子被串成一條奇詭的線,在他的腦海中風雷激蕩。
中山子、藏鋒衛、林清源、《論書》……
席先生、裴貞、穀梁、沈默雲、葉七、十七年前的京都流血夜……
這些過往連在一起,已經足以說明很多問題。
首先裴越能確認一點,在他走出綠柳莊進入橫斷山時,甚至是在更早的時間節點,開平帝便已經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否則不會出現這麽多的巧合。
難怪開平帝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和陳希之的關係,即便幾個月前陳希之還活著的可能性不斷升高,皇帝亦不曾因此動怒繼而猜疑他的忠心。
開平帝知道自己的身份還隻是第一層,往下更有一個更加可怖的猜想,即便裴越目前還無法確認,卻不由自主地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覺。
沉思良久之後,裴越終於下定決心,動作輕緩地打開這本《論書》,紙上清麗的字跡映入他的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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