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激蕩中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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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聶玉宇最盼望的,是和陳麗的結婚。

    他一般稱呼陳麗為麗麗。

    遇見陳麗之前,陳麗對他來說是流水線上的陌生工號1736,遇見她之後,陳麗對他來說,是活生生的陳麗,是留著短發的,瘦削的鄂省女工。喜歡吃麵,核桃,以及廠外很便宜的冰棍。

    那天晚上,羊城不似今天一般的下著大雪,而是炎熱如火爐,空氣似乎都帶了些蒸汽的灼熱,緩緩的,在人視線裏流淌,扭曲遠處耷拉的爬山虎,人也被扭出了汗,恍恍然沒有力氣,也是這個時候,他下完工,急匆匆的跑到宿舍樓下打水。

    水涼的,汩汩的從龍頭出來。

    聶玉宇定定的注視著,心裏默數,一點點消磨他在廠裏的時光。他剛來到這的時候,還喜歡去打球讀書,偶爾乘公車見識見識大城市的繁華燈火,憧憬未來,他笑這些老員工失了誌氣,然而,在這裏呆上第三個月,他已經漸漸地不再外出,每天下了工隻想呆在宿舍裏不動彈絲毫,他像一截用幹了的電池,總木然的躺床上,天花板的吊扇吱呀吱呀地旋轉,怎麽也不能帶來些涼快。

    水柱一點點滿上。

    一。

    二。

    三……

    “你怎麽打冷水呢?”身邊有人這麽說道。聲音雖然是好聽的,口音卻顯得古怪,他費了些勁兒才想明白。

    這時候水已經溢出了。

    他匆忙關掉龍頭,毛巾甩肩膀上,把那桶水噌的提起來了。“涼水洗起來舒服——何況這天氣,”他用胳膊肘碰了碰發燙的水管,“哪裏還有涼的水呢。”

    這才看到對方的模樣。

    是個圓臉的年輕女工,抿著嘴,臉頰有淺淺的酒窩。

    再旁邊,是她用錢刷的開水,原本是用來裝茶壺裏喝的,現在被她用來打來洗澡。

    “洗冷水澡,是不好的;你肯定是才來沒多久,你多呆上一些日子,就知道越是熱天,越洗不得冷水。”女工輕輕的歎氣。這聲音,也讓聶玉宇低落起來。

    “那我怎麽辦呢?我又沒帶水卡……”“偶爾這樣的洗上一次——我很少洗冷水澡的。”聶玉宇這樣解釋,“隻是偶爾的洗一次,應該問題不大的。”

    女工定定的望著聶玉宇,於是他的臉漸漸的發燙。他垂下頭,眼睛瞄到對方的胸脯,那上麵是廠裏分的工號,“……我以後不這樣的。”

    “我水打多了。”

    “嗯?”

    女工又重複一遍,“我水打多了,用不著這麽多……你看看,”女工提桶柄輕輕搖晃,吃力的彎下腰,向他那邊挪,“哪裏需要打這麽多呢?”

    聶玉宇疑惑的抬頭。卻見對方道,“我分你一些吧。你也勻一些給我。”

    一冷一熱兩個水桶並放到一塊兒。

    “不幫忙嗎?”她又笑起來,輕輕地踢地板。

    “哦,哦……”聶玉宇這才反應過來,魯莽地猛提開水,差點濺到自己身上。

    開水倒一半進冷水,冷水又倒一半進開水。

    反複重複幾次。

    聶玉宇伸手試了試水溫。“行了。”

    “行啊!你身體這麽好,更要愛惜啊。”女工說完這話,也提起水桶,雖然吃力,但並不像一般的女生那樣嬌氣,她一步一步的往外走,側過身子。

    聶玉宇望著女工的身影,在她要離開水房的時候,突然道:

    “我要怎麽還你?”

    對方疑惑的回過頭。

    聶玉宇比先前更漲紅臉解釋,“我不能占別人的便宜,明天下了工……假如你要來,我在這打熱水。還你一半。”

    她卻道,“我叫陳麗。”

    “聶玉宇。”他眨了眨眼睛。

    ——————

    乘坐跨省大巴,從湘省來到粵省來打工,需要9個小時,但是,從粵省回到家鄉結婚,同樣的路程,需要的時間是無窮。

    這天的羊城下起大雪,據新聞報道,是數十年未有的罕見天氣。也因為這,一輛歸家的大巴,和無數在高速路上,在火車站前堵著的其他遊子一樣,被釘死在這五天,不得動彈。

    車上有打撲克的,有高談闊論的,有急著翻座位去上廁所的,還有更多的,是小孩子的哭聲,泡麵的咀嚼聲,大人的責備聲;空氣充斥各種難言氣味,合在一起,像發了酵卻做壞了的酸菜,已經有人吐了幾次。

    大巴車的左後排,一對情侶互相依偎,女的望著窗外的雪花,男的正接電話大聲的喊。

    “媽……老家置辦的婚禮,您給我推了吧,你有沒有看新聞……暴雪啊……暴雪!現在堵起的……我們實在是回不來……”

    “啊?你再說一遍?”

    “……我不是不結婚了,我是明天來不及結婚了!”

    “我不是感情出了問題,我是回不來……媽,你聽得到我說的話嗎?”

    “我回不來,我還沒……”聶玉宇站起來向後望,隱隱約約還能看到羊城火車站的大字,他露出苦澀的笑,“我其實,還沒出發。”

    “沒有信號嗎?”陳麗有些感冒,臉蛋紅彤彤的,“要不,等會兒再打,打這麽久,累了吧,喝點水。”她遞來不多的水。

    聶玉宇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卻沒有接,隻是道,“等了幾個小時了,還能等好久?明天就是要結婚的日子,他們恐怕還不曉得……事情要搞砸了,在老家白白的等。”

    “你這樣,錢要打光了,徹底的和他們失聯。”陳麗摟住男朋友的腰。頭貼在他的胸口,熱烘烘的。

    聶玉宇咬緊牙關,悶哼一聲,情緒漸漸的平息。

    他掏出手機給家裏發短信,打字這件事情他不太會,他用一根手指慢慢的在屏幕上畫。極力的陳述事情的經過。

    陳麗靜靜的等他寫完。

    發過去。

    “您的短信未能成功發送。”

    聶玉宇攥住手機,這一刻衝動的想砸了,無助的捶打坐墊,他長歎氣。

    陳麗躺他懷裏,一雙眼睛含笑的對視。

    良久。

    聶玉宇感覺自己喉嚨有些哽咽,他不能直視陳麗的眼睛,突兀道,“對不起”。

    “沒有關係的。”她輕抬下巴。

    懷裏的人又露出熟悉的酒窩。其實她的嘴角,也是枯得起了皮。

    “啊……”

    聶玉宇漸漸的,無法控製的掉淚。陳麗驚訝的來摸他的臉,因為地方狹窄,她撐起身,手從小腹的地方抽出來,在這個過程中,陳麗也漸漸的垂淚。“就是現在不結婚,以後也是要結婚的;在我心目中。我已經是和你結婚的,今年雖然完不成,你不要難過,哭也是不好的……”

    “沒哭的……”

    聶玉宇更忍不住了。他向下探,上半身消失在不高的椅背,這時候視線已經看不到兩人,隻能從兩椅間,聽來低低的壓抑的啜泣。

    兩人是擁抱在了一起嗎?

    還是單方麵的安慰。

    雪依舊是毫不留情的下,風也刮的勁烈。呼呼的,還有偶爾的汽笛聲,聽不到的這之外的聲音。在這樣的時候,從窗外望進裏麵,貼著窗戶,分屬於不同人的兩根手指,從起點並攏出發,分開了,畫出弧形,再落到一塊兒。

    是一個愛心。

    雪下的是這樣的大,盡管他們方才還畫的清晰,很快的被冷空氣凍住了。愛心消失不見。

    於是這倆手指一遍一遍的重複。盡管這是徒勞的。

    落在一起,又分開,又聚在一起,又……

    某一刻,忽的,風聲,雪聲,汽笛聲,所有的聲音消失了,隻有男人的聲音:

    “陳麗,我們結婚吧,不去其他地方,不要改個時候,就在這裏,就在今天。”

    視線轉回車內。

    仍然是沒有任何聲音,鏡頭放在了陳麗驚呆的臉。

    再上移,旋轉,是車內的眾生,是人間世。

    陳麗說不出話。

    一。

    二。

    三。

    她隻是抿嘴笑。

    ——————

    幫助這對新人結婚,這件事情,霎時間成為整座車廂的第一要務,假如我們把視野放遠一些,也成為這條高速路上的大事;車與車之間的距離被壓縮到前所未有,幾天不能寸進,在這一片空間,無論之前什麽身份的人,都成為短時間的路友。

    人們互相交換物資,抱怨天氣,也知道了,將要發生的大事。

    鏡頭是快放的。

    湘省本家的大姐,捐助了紅蓋頭的替代品,那是一張用來鋪設的麻將布,紅紫色,邊緣甚至有主人家不慎燙下的煙灰洞;新娘子扣住洞眼,用幹淨的那一麵披上了,從這一方小空間中,窺視收羅糖果的新郎。

    糖紙被用來折疊成玫瑰花,始終找不到足夠大的,本來一籌莫展;粵省本地的司機卻很手巧,他將同種顏色的糖紙,拚接在一起,捏出了玫瑰花的模樣。

    包裹紙花的透明塑料,是從贛省一位女生的雨衣上,裁下來的,她宣稱假如她還能回家,一定要穿著剩下的衣和家人見麵,要長久的留下它。

    新郎的西裝,來自於同車廂的醫藥銷售;新娘的紅衣,來自於川省一對新婚夫婦,本來要帶回家的鴛鴦被,現在他們隻想帶回被芯。

    一切都就緒了,新郎站在車外單膝下跪,新娘掀開蓋頭答應了又蓋上,這次換了個正麵沒有煙灰洞的方向;新郎在風中宣誓,終於上車了,短短的兩三米遠的車廂,他被人堵住了,眾人要嬉鬧於他,他很艱難的翻過來,手腳並用,指甲蓋刮到坐墊的滌綸布,作響。新娘也許看不到情況,她微微的後仰,兩手交叉疊放。

    他到了新娘子的麵前。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眾人已經按捺不住,齊聲的高唱。

    生日這天,是要許願望的,不要貪心,隻要拿得到的,是你和我;這生日是假的,卻是你和我的新生日,你要許願,你當然可以許願。

    麗麗,不,老婆,你許了什麽願望。

    一。

    二。

    三。

    新郎掀開蓋頭。

    “你許了一個,什麽樣的願望?”

    他似乎在輕輕的說。

    這是新郎的心聲嗎?因為片子裏的這一幕,新郎隻是癡癡的望著新娘,他不曾說話。

    但她也許接收到訊息了,她仍閉著眼,臉頰酡紅,連耳垂都紅得欲滴,不敢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