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通知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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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給《激蕩中國》的會議室很大,設備先進,目前還沒有人使用過,當中是索尼vpl-dx15——剛進入大陸區域的旗艦級投影儀,被吳誌軍注意到了,建議用來放片子。

    新一期的《激蕩中國》特別節目。

    剛裝修的室內,有一種特別的甲醛味,四麵八方撲來,但肖琳覺得這氣味無上的美好,它代表的意義是全新的,新的,一切都是好的。他大致打量室內的擺件,也不認識,想到來的目的,就先問當中最顯眼的投影儀:“這東西能放電影嗎?”

    吳誌軍道:“當然能。”

    肖琳:“畫麵會有損失吧?”

    “有,看不出來。”

    吳誌軍對室內的放映設備很癡迷,上上下下探索,不時發出豔羨的歎聲,好一會兒,發現都是無關於攝影的,才頗委屈的解釋:“以我們拍攝時候的器材水準,足夠了。”

    因為會議室實在太大,加上其經過特殊的設計,以至於吳的聲音隱隱的有回聲。

    至於拍和放,是一體兩麵,不存在後者超越前者。

    肖琳似懂非懂,卻點點頭,擺出領導的姿態:“我們以後要換更好的設備,因為我們是專業的欄目組,製作水準向電影看齊。”他下意識的往衝鋒衣的腰間拿煙,這次忍住了,砸吧砸吧嘴,覺得很不習慣,口舌發幹,反而教訓吳誌軍:“吳哥,你不要抽煙,我們在這裏是有紀律的。”

    “這是公家的會議室,不是私人的抽煙堂!”

    吳誌軍莫名其妙:“那是當然。”

    “那,放片子吧。”肖製片道。

    拍了拍身邊的空位。想了想,他伸長腰,隔了一個座位去拍。

    吳誌軍於是過來,沉悶的坐下,評價說:“我的建議是一刀不剪。”

    肖琳:“你又先看片子了?”

    吳誌軍改口:“我沒有。”

    肖琳不作追究,隻是揚下巴:

    “下不為例。”

    膠片時代,片子的全部素材膠卷能裝滿整間房,剪輯師在特定的場所剪片,沒有條件換場地,除非先搬膠卷。

    數碼時代,片子的素材可以裝進小儲存器,卻仍然被要求在特定的斷網房間,否則有片源泄露的可能。

    吳誌軍不可能老老實實在剪輯室看,他一定是像普通人一樣,拷貝來就近欣賞。要是他去修電腦,節目可全完了。

    打頭的,是《激蕩中國》欄目組的動畫,多加了“特別版”幾個字,隨即進入到微電影。

    啊!

    肖琳覺得寶座格外的舒適,忍不住深深的吸一口,這珍貴的,組織分配給他的,獨享的甲醛。他下意識的往口袋摸,再次的忍住了。

    ——————

    93年7月底,孫天知道自己的高考分數,在當地的高中排名第二十三,他報考所在省會大學的市場營銷,沒有聽老師的教誨。

    老師說:“孫天,你沒必要上大學,劃不來,就報考我們輕工院的紡織係,輕工院是大專,你考上了就有鐵飯碗,出來在本地的紡織廠工作,包分配,你就成為城市職工,不再是農村人,老師幫很多同學填過誌願,不會害你。”

    孫天說:“我想上大學,畢業了,我想去南方的城市闖。”

    老師又勸:“你的成績排名,不一定可以上到省城的大學,但是,你去大專,把握是比較大的。大專包分配,廠裏給你發工資,過年過節還有米麵糧油;你的家庭條件不好,在廠裏工作,有保障了,你好回家討老婆。”

    孫天堅持:“我想要到南方去。”

    老師不再勸,孫天填上心儀大學的名字

    前一年,總設計師南下講話,好多人都聽到了,互相傳,但他們不是真的知道,孫天把設計師的畫像掛在自己家裏,常常翻看,那背景圖,正是被圈出來的奇跡之城。

    這一股春風,漸漸的從南方也吹入到中部的豫省,吹入到他農村老家連綿不絕的麥浪,吹入到,孫天的心裏。

    孫天要去南方。

    高考是漫長的一個人“渡劫”,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才是完美的收劍回鞘:主角光環加身,各類法寶齊聚,要開啟新的故事線。

    不知為何,剛填完誌願,親戚們都比孫天還要自信,個個穩操勝券,好像真正經曆高考的人是他們。親戚們提前辦起慶功宴,輪流請孫天吃飯,給人介紹說:“這是我們家的棟梁。”

    孫天確實覺得自己成了。但漸漸發胖的他,也越發心虛,“倘若沒考上,豈不是白吃白喝。”

    他不敢想沒考上的日子,卻不得不想,孫天開始失眠,胡思亂想,也許錄取通知書明天就來,也許永遠的都不來,好不容易睡去,又恍惚夢到通知書砸到臉上,猛然驚醒,一切了無痕跡。

    孫天焦慮過度,家裏人也害上同樣的情緒,陸續幾家學生收到錄取通知書,始終沒有孫天本人的,他越發的羨慕,不安;孫天聽說,他們這個小地方,曾經有農村的學生因為通知書在路上丟失,錯過了大學報到,以至於每當郵遞員路過,孫天要追上去問:“有沒有收到我的郵件,我叫孫天。”

    “有沒有收到呢?”

    孫天終究沒有收到自己的通知書。

    9月份,家裏托人到省城打聽,報考院校的新生名單,並沒有叫“孫天”的年輕人,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孫天逐漸消沉,他打算複讀了,這是他唯一的期望,他把消息告訴父母,父母於是整夜睡不好覺,聯係之前請客吃飯的親戚,要借一些錢來周濟。

    在學校寄宿的時候,打一道葷菜,五分錢,一道湯菜,兩分錢。但是。

    “複讀要三十塊錢。學雜費另算。”孫天聽說了這件事。

    家裏拚命湊。放在母親那裏,父親因為幫別人收麥子傷了腰,在村鎮的衛生所治療,雖然赤腳大夫建議去縣城裏的大醫院,但家裏再也勻不出錢。

    割麥子的,變成孫天的母親。

    孫天去找他的母親要錢。他的母親,躬身伏在田野裏,他的母親,瘦削得並不比麥子粗壯多少,他的母親,看到他,草帽的係帶上方,一雙疲憊的眼睛吃驚的望著他:

    “要錢了嗎?”

    “讀書。”

    “多少錢?”

    “三十塊就行。”

    母親掏衣兜,掏出一卷揉的皺皺的毛票,用龜裂的手指數著。風吹過麥,她的單衣獵獵飄動,露出饑黃的肩膀,她的小手拿不住這麽多零碎錢,要漏出來,孫天連忙幫她捧著,卻驚了,他成人來,已很久沒有摸過母親的手,沒想到,母親的皮膚,像這麥子一樣的割人。

    孫天忽的在田野裏跪下了,像母親割倒在旁的那些麥子。

    “媽媽,我不想讀書了,我直接去南方打工。”

    他母親沒說這件事:“你以後,不能向別人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