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四章 談子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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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陪同老劉複查,方沂還有一件事情,就是看看301院的朝戰老兵。
    這個人之前是他同一層樓的病友,自稱是朝戰中無數個冰凋連存活者之一,因為人生經曆豐富,是病房裏的大紅人,講起自己的入朝經曆來頭頭是道。
    他在50年7月份入朝,先後參與了長津湖戰役、鐵原戰役,這期間他基本上給弄得不成人形,戰友也換了一茬,不是死了就是失蹤了,他成了連隊獨苗,可能這個事情導致他心存死誌,堅持要作戰到最後,到了51年冬天,交戰雙方舉行停戰談判時,他被輪換下來,發現身體機能損壞非常嚴重,其實早已經不能上前線了。組織上也沒有同意他再次參戰的要求,而是給他騰了個閑職,讓他打發了後半生。
    也許是他受了戰爭創傷,戰後個性變得孤僻、怪異,好在兒子挺牛的,官運亨通,反過來庇蔭到了這位老子,給他弄到了301院。
    但他和方沂挺投緣,第一次見到方沂就眼睛一亮自說自話講述自己的朝戰經曆,還分給方沂蘋果吃。
    方沂之所以拍攝戰爭片,也有受到他故事感染的因素。方沂把老劉擱在樓底下,自己上樓找到那病房,發現是空的,沒人。
    轉院了?
    還是好了。
    他於是去到護士台,說明來意。護士問:“咱院老兵挺多啊,你說的哪一個?有名字嗎?”
    “我還真忘記了,我沒注意問他名字。”
    “那你怎麽認識他的啊。”
    方沂想了想,忽然回味過來:“怪了,我其實不認識他,但他認識我。”
    護士瞄了一眼方沂,“你是大導演啊,認識你也不奇怪吧……能提供其他信息嗎?”
    “好吧,我在這住過院。”
    “哪個病房呢?”
    “我當時是特護病房,沒別人,所以也不知道他在哪個病房,但是應該在這一層樓。”
    本來一般人的話,說到這兒護士就該找由頭讓你滾蛋了,但是護士看在大導演的臉麵上,耐心幫他翻閱檔桉,查到了幾個當時住院的老兵,一共七個。
    去世了三個,還有四個呆在這醫院,四個中又有一個在重症病房,可能日子不久了。
    對於這些老兵的探訪,並不是隨便哪個阿貓阿狗就能進去的,得知方沂是為了拍電影來采風,醫院派了個小護士陪同方沂,按照名單上的四個人一個一個去找。
    前兩個都不是,而且也不是參加過朝戰的兵。
    第三個人參加過朝戰,方沂進去和他談了小二十分鍾,記錄了一些資料,出來後卻搖頭:“不是我要找的人。”
    這就是說,方沂要找的那人隻可能是去世的三個,或者是重症病房裏麵的了。
    小護士當然也不是呆瓜啊,立馬就想到了這一層,沉聲道:“還要去看嗎?”
    方沂歎了口氣:“去吧。”
    他想到了前一次和老兵告別的時候,老兵問他“大導演什麽時候再來”,沒想到現在竟然有可能是訣別了。他又希望躺在重症室的人是那個老兵,又覺得這個希望顯得很奇怪,因為按照方沂之前的了解,這老兵性格怪異又倔強,到底願不願意在這種場麵上和他見麵——這種事情對老兵來說,可能心態上很難接受。
    但是來都來了是吧,大不了不進去就行了,免得刺激到別人。
    重症病房前,透過窗戶,方沂確認了是自己要找的老兵。不過這人看起來狀態還挺好,似乎並沒有發展到“重症”的程度。
    小護士也納悶,低頭翻了翻資料:“原來是老年癡呆了。”
    “發展到哪一步了?”
    “重症病房啊,那就是生活幾乎不能自理那一步了,別說認識你,可能自己親媽親兒都認不得了,也說不出什麽有邏輯的話——方導演,你是搞藝術的,你不太了解這些東西。我在醫院見得多了,無論你怎麽不甘心,人老去了就是老去了,沒辦法像你認識時候那樣聰敏了。”
    方沂於是站在那沒動,花了一段時間來接受護士的話。他問護士:“他叫什麽名字?”
    “談子為。”
    “知道了。”
    “——談子為、談子為……”方沂反複念這個名字,越念越熟悉,決定把這名字加到自己電影裏麵去。
    談子為——我們現在就用這個名字稱呼他了。談子為在病床上躺著,是嗜睡的狀態,他忽然翻了個身,睜開眼睛,透過窗戶和方沂對視。
    頓了兩三秒。
    兩人都沒有反應。談子為像一個孩子一樣,渾濁的目光裏滲出一絲童真和茫然,就好像一個成年人想到了自己童年時期的某個事情,記憶把他弄得怔了會兒。
    小護士解釋:“你看我說了,他認不得你了。你來的晚了點,要是早幾個月,他還沒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說不定還能聊一小會兒。”
    方沂:“這種還有救嗎?”
    “老年癡呆是不可逆的。”
    “談子為有留下過什麽資料嗎?他平時老是講他的故事,頭頭是道,有沒有人給他作書立傳的,最起碼記上幾筆的。”
    “每個老兵都有故事,談子為也是老兵之一……怎麽可能全部記得過來呢?老兵是偉大的,但也是普通的,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
    不料,在說話間,談子為顫悠悠從床上下來,以緩慢但堅定的踱步到方沂對麵,敲了敲門。那一下簡直和正常人一模一樣。
    方沂和小護士都吃了一驚,通過窗戶看談子為的表情,方沂問:“你是護士,他現在是一種什麽情況,是要吃飯還是出去溜達?”
    小護士呆道:“他應該是,應該是……”
    “——方、沂。”
    這話不是來自於小護士,而是來自於這個談子為。他也沒有講出聲,而是做出那個口型,讓方沂意識到他認出方沂了。
    方沂當然堅持要進去看了。
    小護士立刻用對講機申請領導批準,搞的一頓雞飛狗跳,還來了幾個住院醫想先進去看談子為的身體狀況,做一番檢查,但是被談子為轟走了。
    他堅持隻要方沂進去。
    你怎麽可能和重症病人講道理呢,當然他要怎麽樣就怎麽樣。
    “啪!”
    關上門,方沂還沒說話,談子為先吃力道:“你終於要拍電影了?”
    “你怎麽知道的?”
    談子為哈哈大笑,伴隨著咳嗽聲,“你告訴過我的。”
    “什麽時候?”
    談子為盯著他看了會兒:“以前你告訴我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