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六章 析薪析薪,執斧破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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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誌穹和林倩娘劃著小船,朝著原本不該出現的陸地駛去。
    岸線漸漸清晰,徐誌穹回身對倩娘道:“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倩娘詫道:“回去做甚?說好了陪徐郎一起來的。”
    徐誌穹反問道:“為什麽非要陪我一起來?”
    “適才卻不是說了,和徐郎一起做個照應。”
    徐誌穹沉下臉道:“撒謊可要受罰。”
    倩娘急忙道:“若是撒謊,砍手砍腳,哪怕砍了腦袋,也任憑徐郎責罰。”
    “我砍你作甚?卻要痛打你一頓。”
    “任憑徐郎打了就是。”
    “打桃子行麽?”
    倩娘紅著臉道:“徐郎說打哪,就打哪。”
    “光著桃子打,行麽?”
    倩娘埋下了頭:“徐郎想怎麽打,就怎麽打。”
    徐誌穹皺起眉頭道:“這到底是要作甚?”
    “就是為了,跟著徐郎……”倩娘聲音越來越小。
    憑她名家手段,想要撒個謊,別人還真不好察覺,徐誌穹一直懷疑窮奇惡道的狂言之技,和名家技法多少有點關聯。
    可倩娘今天撒的這個謊,委實不高明。
    她沒有對徐誌穹使用技法,估計是擔心徐誌穹也會用名家技法,能識破她的謊言。
    可就算不用技法,至少也該把謊言說的圓滑一些,若是打個埋伏,設個陷阱,倩娘的手段委實不俗,探路這種事情,完全不適合倩娘,徐誌穹隻身前往,最合適不過。
    思索間,小船已經到了岸邊,徐誌穹縱身一躍,上了一塊礁石,倩娘跟著跳上了礁石。
    “我身手不錯的,絕不給徐郎添累贅……”
    礁石很滑,倩娘腳下不穩,險些摔倒。
    徐誌穹上前將倩娘扶住,帶著她來到一座山丘之下。
    山丘不大,方圓兩三裏的樣子,草木極其繁盛,卻不像二月時節該有的光景。
    徐誌穹在山丘上發現了一條小徑,小徑由石板鋪就,表麵光潔,層層排列,一直通往山腰。
    看到這條小徑,可以確定這不是一座荒島。
    沿著小徑往山上走,倩娘一路東張西望,仿佛看什麽都覺得新奇而珍貴,恨不得把看到的一切都記錄在雙眼之中。
    除了草木不合時節的繁盛,徐誌穹實在沒發現這座荒山有什麽特別之處,將要走到半山腰,密林之中,一名年輕的樵夫,一邊砍柴,一邊高歌:
    “析薪析薪,執斧破薪,集薪為束,贈我良人!”
    古樸晦澀的詞句,徐誌穹聽不太懂。
    但這歌聲委實悅耳,語聲澄澈,嘹亮悠揚,頓挫分明,縈耳入心。
    徐誌穹在十方勾欄聽過林若雪的歌聲,縱使這位大宣第一歌伶,與這樵夫相比卻還遜色不少。
    聽到這歌聲,林倩娘甚是驚喜,正要往密林深處去。
    徐誌穹於桃子肥厚處很狠擰了一把,疼的倩娘一哆嗦,退到了徐誌穹身後。
    有這樣的歌喉,何必在這砍柴?
    京城裏,各大勾欄都有男伶,憑這本事,到哪賺不來一口飯吃?
    也或許是因為這地方太偏僻了,埋沒了這一身好才華。
    也或許這是位世外高人,隱居於此。
    徐誌穹走上前去,微笑問道:“兄台,是本地人麽?”
    樵夫放下了手裏的斧子,也衝著徐誌穹笑了笑。
    他笑的很認真,兩條眉毛是彎的,兩隻眼睛是彎的,雙唇緊閉,嘴角上翹,一張小嘴也是彎的。
    一張樸實而粗獷的臉上,突然多了五道彎鉤,看的徐誌穹還不太適應。
    樵夫笑道:“你們是外鄉人?”
    他語速很快,雙唇稍開即合,繼續保持著彎鉤的形狀。
    徐誌穹點頭道:“我們行船路過此地,想找些水喝。”
    “要柴火麽?”樵夫笑眯眯的看了看身邊的柴堆。
    徐誌穹搖搖頭:“不要柴火,隻想找水喝。”
    “山裏有水,你們沿著山路走,一會便能看見。”樵夫笑眯眯的看著徐誌穹。
    倩娘在旁問道:“山裏隻有你一個人麽?你家在什麽地方?這裏還有你的同鄉麽?”
    樵夫不作答,笑眯眯的看著徐誌穹。
    他一直看著徐誌穹。
    倩娘還想再問,徐誌穹拉住倩娘,轉身就走。
    意象之力有所觸動,徐誌穹感知到了危險,帶著倩娘迅速遠離了樵夫。
    過了山腰,山路轉向,沒有通向山頂,環著半山,綿延到了山丘的另一側。
    徐誌穹很想去山頂看看,可沒有石徑的地方,樹叢密不透風。
    以他的手段,開出一條通往山頂的道路,倒也不成問題,可盯著樹叢看了片刻,徐誌穹擔心自己進了樹叢會迷路。
    這麽一座小山也會迷路?
    “析薪析薪,執斧破薪,集薪為束,贈我良人!”
    樵夫的歌聲再次傳來,一陣寒意湧上頭頂,徐誌穹放棄了鑽進樹叢的打算,帶著倩娘沿著石徑迅速前行。
    倩娘埋怨一句道:“為何走的這麽急?既是來探查,遇到了本鄉人,卻該問問路的。”
    這可真是奇怪了,相識這麽久,這還是徐誌穹第一次聽到倩娘抱怨。
    “我看適才那人有些奇怪。”
    “怎麽奇怪了?”倩娘依舊不滿。
    徐誌穹笑道:“他唱的歌太好聽了。”
    倩娘一陣喜悅:“徐郎也覺得好聽麽?我從沒聽過這麽好聽的歌,唱的卻比,卻比……”
    “卻比林若雪還好聽。”徐誌穹看著倩娘。
    倩娘再次低下了頭。
    林若雪是林大姐,是林倩娘的姐姐,這件事情徐誌穹早就知曉,隻是一直沒有說破。
    此番突然說破,倩娘良久不語,徐誌穹岔開話頭道:“那樵夫唱的確實是好,可沒聽過他唱的曲子,也聽不太懂,你知道那曲牌麽?”
    “那是古曲,沒有曲牌的,”一聽這曲子,倩娘來了興致,“他適才唱那首曲子,應是運風。”
    “運風?”
    “運風是流傳於運地的古曲,曲調嘹亮高亢,率直素樸,與運地之民風有幾分相似。”
    “運地?”
    “就是運州的古稱。”
    徐誌穹笑道:“那不就是我的封地?”
    “正是,”倩娘連連點頭,“適才他唱的析薪就是砍柴的意思,用斧頭砍柴,集成一束,送給他心愛的姑娘。”
    “送姑娘柴火?”
    林倩娘點頭:“在舊俗之中,柴薪是聘禮之中必不可少的一類。”
    “送柴火當聘禮?”徐誌穹愕然道,“這是哪裏的舊俗?大宣的舊俗麽?”
    “這是……中土的舊俗。”倩娘再度低下了頭。
    徐誌穹知道了倩娘今夜的謊言為何如此拙劣。
    她根本不想撒謊,她是想向徐誌穹暗示一些事情。
    繞到後山,徐誌穹看到了一片開闊的原野,原野的盡頭又是一座山丘。
    石徑轉向山下,徐誌穹拔出鴛鴦刃,在石徑旁的一座大樹上割下了一道刀痕。
    這棵大樹足以讓兩人環抱,很適合做個路標。
    沿著山下走向原野,荒草叢中出現了縱橫交錯的道路。
    順著離眼前最近的道路向前走去,兩人很快看到了一座小院。
    適才在山上怎麽沒看到這座院子?
    或許是看到了,適才並未留意。
    走到院子門口,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正在院子裏春穀。
    春穀,就是將穀物放在石臼裏,用搗杵把殼捶碎。
    這位姑娘春穀的方式很是原始,她豎直提起搗杵,錘進石臼裏,沉重的搗杵既累手,又累腰。
    大宣早已用更先進的工法淘汰了這種原始的技術,就連千乘國,也至少有個踏碓來代替搗杵。
    那姑娘倒是不嫌疲憊,一邊春穀,一邊唱歌。
    “春穀春穀,春穀成炊,米炊未熟,良人莫催。”
    這地方,人人一副好歌喉,這姑娘的歌聲不比那樵夫遜色。
    倩娘聽得癡醉,徐誌穹也想一直聽下去。
    可聽姑娘唱了兩遍,一陣寒意再次讓徐誌穹清醒了過來。
    他打斷了歌聲,問一句道:“姑娘,我們是過路人,想討碗水喝。”
    姑娘抬起頭,笑了。
    兩條眉毛是彎的,兩隻眼睛是彎的,嘴也是彎的。
    她的笑容和山上的樵夫一模一樣,好像臉上生出了五個彎鉤。
    “你們是外鄉人?”
    徐誌穹點點頭:“是外鄉人。”
    “你們怎麽找到我家的?”
    “順著山路找來的。”
    “你們看見我男人了麽?”
    徐誌穹默然片刻,笑道:“我們就想要點水喝。”
    姑娘的笑容始終不變:“你們看見我男人了麽?”
    當她再次重複了同樣的問題,強烈的寒意讓徐誌穹萌生了立刻離開此地的想法。
    可平素謹慎的倩娘,今天卻極其反常,她主動詢問那女子:“你男人是什麽模樣?”
    那女子始終看著徐誌穹,奇特的笑容似乎凝固在了臉上。
    “我家男人是村子裏最健壯的樵夫,他在山上砍柴,砍好了柴,便回家來找我。”
    女子說話的速度比那樵夫還快,徐誌穹幾乎看不到她的嘴在動。
    不對,不是看不到,是她的嘴根本沒動過。
    倩娘指著山上道:“我們看見你男人了,他正在山上……”
    徐誌穹環住倩娘,扛在肩上,撒腿狂奔。
    他要離開此地。
    不是離開這座院子,而是離開這塊陸地。
    他沿著石徑一路衝向山腰,正要往山的另一側回轉,卻又倒退幾步,回頭看向了路邊的大樹。
    適才在大樹上留下的刀痕不見了。
    我走錯路了!
    徐誌穹大驚,沿著樹皮仔細尋找,隱約看到了一處傷疤。
    這應該是自己留下刀痕的位置,可樹皮上的刀痕已經愈合,從傷疤的顏色來看,貌似已經愈合了許多年。
    徐誌穹沒再多想,扛著倩娘繼續狂奔,走不多遠,又聽到了那熟悉的歌聲:
    “析薪析薪,執斧破薪,集薪為束,贈我良人!”
    曲調依舊悠揚,但聲音蒼老了許多。
    徐誌穹看向了那正在砍柴的樵夫,見他身形傴僂,兩鬢斑白,儼然六七十歲的模樣。
    他放下手中的斧頭,轉臉看著徐誌穹,臉上依舊是那五個彎鉤的笑容。
    “你們看見我家良人了麽?”樵夫笑道,“米炊熟了麽?我要回家了。”
    “看見你家良人了,”倩娘答道,“米炊還沒熟,她還等著你回家。”
    倩娘的聲音也出現了變化,徐誌穹將她從肩頭上放下,看到她發絲如霜,滿麵皺紋,兩腮塌陷,雙眼無神,臉上帶著木訥的笑容。
    徐誌穹扯開發髻,看了看自己的發絲。
    幹枯的掌心之中,發絲一色雪白。
    徐誌穹慌亂了一瞬間,隨即恢複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