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4.點燃了但又沒完全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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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整天對胡吉爾來說都顯得混亂不堪,雖然混亂本來就已經是產科的常態了,但今天卡維鬧出來的變故還是讓他非常不適應。
要是在平時,他絕不會同意做毀胎,更不會自己去嚐試,甚至連想都不會去想。即使理性告訴他胎心胎動全無已經可以宣判死胎,毀胎隻是另一種解剖或者處理屍體的過程,但感性以及心裏那層信仰還是不願意輕易觸碰這條死線。
這種看似不近人情的感性其實建立在了絕對理性的基礎上,就很奇怪。
人就是這麽一種奇怪的生物,就算是成為了救死扶傷的醫生,在別人眼裏離所謂上帝的距離近許多,但在看到苦難或者需要克服的苦難時,第一反應仍然是逃避。
但不知為什麽,平時就算真遇上了也會選擇盡量避免談論墮胎毀胎的胡吉爾,在麵對卡維堅持的樣子時,竟然同意了這個做法。
現在回想起來,說不後悔肯定是假的,衝動帶來的責任感讓他有些透不過氣了。
其實在毀胎行將過半的時候他就已經後悔了,但讓胡吉爾堅持下來,並在事後坐上手術劇場觀眾席的動力,也許就是產婦得到了最希望要的治療手段並且成功活了下來。
這也許就是這個職業所帶來的複雜性吧。
足月的毀胎比之小月份的墮胎更具有視覺上的衝擊性。
胡吉爾至今還對牽引出的那些記憶猶新,加上兩位助理恰好回到準備室,場麵一度十分混亂。最後兩位助理以及那兩位醫生都大呼難以接受,早早離開了醫院,跑回家“休息”了。
這也無可厚非,就算是在產科那麽多年的他,接觸了那麽多死胎死產,在見到那幅畫麵的時候還是有些扛不住。
那兩位下屬醫生表現出抗拒完全是人之常情,本來用來救人的工具被用來毀胎,崩塌的是他們的信仰。而卡維手裏那三位助手表現漠然也是人之常情,因為轉換思路,刻意擯棄掉前一種觀念後這也是一種救人的方法,產婦確實活下來了。
胡吉爾現在就處在這兩種狀態之間,非常煎熬,可能接下去幾天甚至幾個星期都會在混亂的漩渦裏打轉,時不時想到之前的畫麵。
這些在他看來都很正常,唯一讓他想不通的就是台下那個年輕人。從下決定到實行,最後到完成毀胎的全過程,情緒上都沒有太大的波動,操作也毫無顧忌,甚至在結束後細想起來還頗有條理,經驗豐富到讓他汗顏
最關鍵的,他完全不受剛才的影響,現在正麵帶笑容,非常自在地站在手術區域主持著本該三點開始的疝氣手術。
“今天手術時間受到了些影響,實在抱歉。”卡維微微欠身,對台上的那些醫生們抱歉道,“實在是之前的產婦情況特殊,為了滿足她再次懷孕的要求,我與產科主任胡吉爾教授決定嚐試了yd分娩。”
前置胎盤足月順產也不是新聞了,上了年紀的醫生多少都遇到過,關鍵是結果。
“結果如何?”
“上帝垂憐,塞斯緹娜女士出血量超過了1000l,但還是成功活了下來,子宮也保住了,隻不過孩子沒逃過命運的捉弄。”卡維稍稍停頓了片刻,“長時間的出血沒能支撐他活著來到人世間,是死胎。”
場上能聽到一些歎息聲,但更多還是掌聲和稱讚:“已經是非常不錯的結果了。”
“是啊,能活下一個就不錯了。”
“不過卡維醫生,為什麽要在可以剖宮產的情況下選擇yd分娩呢?這似乎和你之前提出的觀點相違背。”
“病人的要求往往很過分且不切實際,就像下肢受傷嚴重的時候所有人都想保住壞肢,且要求醫生保住壞肢。但我們都知道,保肢往往會造成更嚴重的後果。”
“我們作為醫生就是要把病人從幻想中拉回到現實世界,過分相信病人的判斷會影響我們自己的判斷。”
“這些都是我們這些過來人的忠告,希望卡維醫生以後在遇到這種情況還是三思。”
很明顯的老醫生口吻,卡維當年也沒少說,輸出對象就是那些沒經驗的年輕醫生。尤其那些不知現實殘酷滿懷理想甚至幻想的醫生,更需要好好教育一番。
套上卡維現在的人設,這些話的出現很正常,可惜卡維並不是他們說的那樣。
而且在沒看到完整病曆前,直接否定他的診療過程,否定診療期間的各種思考和判斷也有些武斷了。
卡維知道提前毀胎在歐洲意味著什麽,排雷要盡早,而且得時刻拉著胡吉爾一起走,所以他三句不離胡吉爾:“其實和胡吉爾老師一起做出這個判斷事出有因,在以yd分娩為主軸的治療過程中,我們也有自己的底線”
他把之前的種種情況都描述了一遍,省去了毀胎的過程,自然也省去了子宮收縮不力。真正需要強調的是對於大出血的判斷和處理,比如對胎盤開窗術的判斷,先牽引分娩後剝離胎盤,最後階段如何清宮,等等。
解釋完雖然還有不少醫生覺得手法不夠安全,但也得到了許多支持,評價也很中肯。
“在臨床工作中尋找極限和邊界也很正常,這樣才能不斷提升醫療水平。嚐試不確定性一旦成功,以後如果遇到相似病人時,也會有更多的選擇方案”
“隻是太過危險了。”
“所以要拿捏好這個度,有了卡維醫生主張的輸血方案之後,大出血已經成為了一種相對可控的病症了。”
“可惜了,沒看到輸血的全過程。”
“不急,我猜測將來輸血會是手術中的常態,況且一個月時間還長著呢,總能看到的”
簡單介紹完之前的分娩過程,卡維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到了接下去的手術中:“阿爾蘇先生得的是腹股溝斜疝,從諸位手中的病史中能看出情況已經非常嚴重了,有了嵌頓,疼痛劇烈”
疝氣手術雖不像剖宮產那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但在普外科還沒正式發展的現在,仍然不失展示的價值。
在場上百位醫生,真正能做好疝氣修補的不到十分之一,而這十分之一的醫生也無法保證手術後不會複發。因為複發的存在,就和當初的莫拉索一樣,疝氣不到萬不得已不會上刀子。
“疝氣完全可以靠手術來解決。”卡維說道,“複發率高完全是因為手術過程出現了問題,我們自己走錯了路,不能說‘路’這個東西是錯的。”
在經曆了大半年的劇場曆練,他越來越習慣於這種場麵。
主刀要做的是吸引住大部分人的眼球,不能太過在意一些細節,隻要手術完成得漂亮就沒什麽可擔心的。所以,原本反感記者的卡維現在卻把幾位幫忙輸血的記者送上了觀眾席的角落。
一來是因為他們確實幫了不少忙,產婦能活下來他們有功在先。之前答應讓他們入場的剖宮產被取消後,自然要給予一些補償。
二來是因為記者這個行業本來就有提不完的問題,把需要聽解釋的人聚在一起解決也能省去不少麻煩。
但是卡維忽略了他們的八卦能力,或者說高估了其中某一小撮人的“職業道德”。
在記者們的眼裏,卡維所做的和剛才所解釋的內容沒多少區別。有白布做阻攔,診療的全過程隻能靠耳朵來解決,能聽到的內容隻是卡維他們願意讓他們聽到的。
如果以客觀實情來報道整個分娩過程,就隻能是卡維解釋的那種程度。
但以他們的腦洞怎麽可能僅限於此,實在是取消手術的決定在他們眼裏顯得太過奇怪了。
“你們信他的話麽?”最先開口的還是薩菲特,“你們不覺得整件事兒的改變很蹊蹺麽?從剖宮產換成了yd分娩,還把手術全取消了。”
其他人聽完卡維的開場白後都在忙著趕稿,被他這句話問得有些懵:“蹊蹺?沒有吧,不是都說清楚了麽。”
“其他醫生都覺得沒問題,又有胡吉爾教授的幫忙,取消手術沒問題吧。”
見他們都決定好了稿子的大方向,薩菲特沒有進行反駁,反而用一種看穿一切的笑容當做回答。
大家分屬不同報紙,但嚴格來說互相之間也存在著競爭。隻是這種競爭和普通民眾沒關係,沒人會看到一條驚爆新聞後會去刻意關注記者是誰,隻會看是哪家報社。
所以記者的價值隻存在於媒體係統內部。
薩菲特並沒有什麽突出的地方,沒有超前的消息來源,嗅覺一般,平時寫的稿子也就那樣,在內行眼裏就是三個字“不起眼”。
可剛才這一笑把所有人都繞了進去。
“我們都是分批進去的,床上有簾布隔開視線,能看到的東西很少。你要是有什麽消息不說出來的話,可和我們當初做出的決定不一樣啊。”
“有話就快說,如果大家最後報道的東西不一樣,下次就沒有這種合作了。”
薩菲特笑著說道:“裏麵真正發生的事情可能遠超我們的想象,這也是被分批送進去的原因之一。你們先別急著反駁,試想一下,如果輸血場地是這裏,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們還需要待在那種床上麽?”
這話很快就引起了不少共鳴,隔絕視線的做法確實讓想要追求事實的記者很不舒服。
“這話倒是不假,這樣雙標的做法很難不讓人想歪。”
“所以之前說的生怕泄露都是假的?”
“很有可能。”
“其實也未必是假的,真假參半才可怕”
記者們看多了社會的陰暗麵和灰色地帶,編故事能力或許不及寫小說的作家,但補腦洞肯定是他們更在行。這在某種程度上是追查事實的動力,但同時也會讓他們陷入一種常人無法理解的偏執。
“你們說,有沒有可能是做了什麽見不得光的事兒?要不然也沒必要做到這種程度。”
“為了一個沒什麽錢的產婦?何苦呢。”
“那就是在治療過程中出了差錯,所以不得不選擇這麽做?”
“大家都不懂醫,有些話不能亂說。至少從他們的解釋詞裏,我反而覺得做手術更容易避免差錯啊,何必要選yd分娩呢?”
“到底是為什麽?”
“產婦自己要求的吧,之前就聽到他們解釋了。”
“現在產婦活著,而且沒幾天就能出院了,情況很不錯既然她身上沒身可挖的,那就挖孩子的。有沒有一種可能,孩子出生的時候沒死,但在yd分娩的過程中死了?”
也不知道誰提了一嘴,讓所有人都有了新的思路。
“是啊,能影響他們的就這點事兒,問題應該出在孩子身上。”
“但是剛才有產科醫生說了,前置胎盤出現死胎很正常啊。”
“這點不用懷疑,能活下來才是奇跡,要不然也不會對一台剖宮產搞那麽大排場了。”
這時坐在一旁的幾位醫生終於忍不住開了口:“你們能不能安靜些?這是難得一見的疝氣修補術,不比剖宮產差多少,你們要是不想看就出去,別影響我們!
!”
不論是財富還是地位,記者都無法和醫生相比。
何況這裏還是外科醫生賴以生存的手術劇場,記者本來就被討厭,薩菲特他們都不敢多話。
要不然明天上頭條的就不是卡維,而是他們了。
不過這一斷倒是徹底斷了幾位記者之間的聯係,剛才散播出來的種子進入了他們的腦子,最後經過各自腦細胞的滋養,究竟會開出什麽樣的果實就沒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