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萬惡的地主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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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浩亦長揖到地,“王師傅謬讚!”

    直起身,向門外喊道,“叫管家、賬房過來一趟!”

    轉向王進功,“有些事情,我想不大明白,請王師傅一塊兒參詳、參詳。”

    “……是!”

    不多時,管家李禮、賬房韓高都到了,楊奎也回報徐家小娘子的事,一切安排妥當。

    吳浩點點頭,將手一讓,“王師傅請坐!”

    王進功雖有些局促,但還是坐下了,斜簽著身子,腰背挺直,雙手撫膝。

    李、韓、楊三個,垂手侍立。

    吳浩翹著腳,仰著臉,微微出神。

    半響,“那個徐江,是啥時候做了咱們的佃客的?”

    東人這個問題,答案不止一人曉得,但開口的,自然該是管家,“回大郎,是嘉定八年……十月的事情。”

    現在是嘉定十二年四月,即是說,不過三年半的時間,就背上了幾乎一輩子也還不清的債。

    “過往三年,年景如何?”

    這位大郎,又來明知故問了?

    “呃,回大郎,大致都過得去,沒有什麽大旱大澇。”

    “這三年裏,徐江有無生過什麽大病,以致下不得地、無力耕種?”

    “這……倒是沒有聽說。”

    吳浩看向王進功,王進功點點頭,意思是,過往三年,徐江確實沒生過什麽大病。

    “這我就不大明白了,”吳浩眉頭微皺,“五五分成,這個租額,雖然不低,但似乎也不算高的離譜,吳家佃的兩塊地,我算過賬的,繳租之後,餘額……應該大致夠一家三口糊口的呀?”

    頓一頓,“再者說了,徐家小娘子確實好針指,她的娘,自然亦擅此道,娘兒倆紡織漿洗針指,也可以補貼家用,何至於?”

    說罷,目視諸人。

    王、李、韓、楊麵麵相覷,心裏都說,您一而再明知故問,到底所為何來?

    但東主有問,不能不答,李禮輕輕咳嗽了一聲,“大郎,租額雖然是五五分成,但實際交租,是六四分成。”

    這個六四,自然是主六、佃四。

    吳浩愕然,“為什麽?”

    東主明知故問,到底有何深意,不去理他了,反正,問啥答啥就是了

    “徐家的耕牛、農具,都是租咱們的,因此,規矩得再多收一成租。”

    呃……

    “除此之外呢?”

    意思是,還有什麽要佃戶支出的使費嗎?

    “除此之外,交租之時,還要收耗米。”

    耗米?特麽的俺以為隻有官府才收耗米呢!

    “多少?”

    “呃,每石白米收耗米一鬥。”

    好嘛,佃戶所得,又去了十分之一,相當於主佃分成比例,變成了六五、三五。

    “還有嗎?”

    “呃……”李禮看了王進功一眼,欲言又止。

    “王師傅是自己人,有什麽話,說!”

    “回大郎,還有……夏、秋二稅。”

    什麽?

    吳浩是真糊塗了,“夏、秋二稅是正稅、地稅,不是田主自己繳嗎?佃戶,不是隻繳丁稅就可以了嗎?”

    你糊塗,我尷尬,李禮苦笑,“話雖這樣說,可是,可是……呃,主家也有主家的難處,這個,這個……”

    麵對這位扮癡裝傻的東主,真不知何以為詞?

    但吳浩已經明白了台麵上,夏、秋二稅雖該土地所有者繳納,但強橫的主家,也即所謂有“難處”的主家,往往逼迫佃戶代繳,而吳大郎,以其之為人,不必說,一定躋身有“難處”的主家之列的。

    再加上前文提及的“上米”的花樣——

    如此一層一層盤剝下來,一年辛苦,還能有多少落在佃戶自己手裏?

    三成都不到了罷?

    怎能不欠租?怎能不向地主借貸?怎能不背上一輩子也還不清的債?

    萬惡的地主階級!

    “佃戶代繳二稅——若佃戶不幹呢?”

    李禮幹笑一聲,“不好不幹的,不然的話——”

    “奪佃?”

    “倒也不至於走到那一步,大郎給縣裏打個招呼,不就……嘿嘿,縣尉就派弓手下來幫著催繳啦!”

    啊?

    弓手者,宋代地方部隊之一,歸縣尉統管,實際地位、作用,與吏役無異;“弓手”,名目而已,並不一定擅射箭。

    夏、秋二稅本不該佃戶繳納,官府卻派吏役協助地主“催繳”?

    吳浩以為,純粹賄賂起作用,“這,得花不少錢罷?劃算嗎?”

    “知縣相公那裏……嘿嘿,縣裏那裏,不用特意使錢的;弓手們那裏……”李禮說著,看向楊奎。

    楊奎賠笑,“請他們吃頓酒就好了,臨走的時候,再塞點茶水費,花不了幾個錢的。”

    嗯,看來,每次都是你這個狗腿子帶著弓手們橫衝直撞啊。

    李禮繼續說道,“知縣相公也是職責所在,但凡涉及夏、秋二稅,都……上心的很。”

    吳浩明白了

    征收夏、秋二稅,是一個縣政府的最重要的職能,是否按時如數完稅,關乎知縣相公之考評前途,至於是田主自己繳納,還是佃戶繳納,根本不是知縣相公所在意的,而若論催繳的難度,自然是大戶難而小民易,加上同大戶平時處的好,到時候了,可不就柿子找軟的捏嗎?

    真地主階級代言人啊。

    不過,吳浩隱約記得,不是隻有進了政事堂——宰相或副宰相才有資格被稱為“相公”嗎?咋的,一個知某某縣,也一口一個“相公”?

    事實上,吳浩的記憶,隻是宋朝早、中期的情形,到了南宋後期,名器泛濫,“相公”二字,早就不值錢了,是個官兒,就會被捧為“相公”。

    “咱們收租,”吳浩慢吞吞的,“用大鬥嗎?”

    李禮尷尬更甚,逼迫佃戶代繳二稅,雖然蠻橫霸道,到底是半公開的,而用大鬥收租,卻是地道的作弊,主家再強橫,也是不能公開的。

    他又看了王進功一眼,其人正微微垂著眼皮——王師傅也尷尬呀!

    但大郎目光炯炯,卻無任何尷尬之意,端的是

    隻要俺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李禮硬著頭皮,囁嚅著說道,“這……大夥兒都這樣做,咱們也不好免俗的……”

    “大多少?”

    李禮、韓高、楊奎,心中齊齊哀嚎祖宗欸,你到底想幹啥呀?

    “呃……咱們用的鬥,是……一百十二合。”

    一合為十分之一升,即是說,佃戶所得,又去十分之一有奇。

    “一鬥多出來十二合?有整有零,啥意思?”

    李、韓、楊三個,恨不得拿腳趾在地上摳出個三室一廳!

    “嘿嘿,嘿嘿,”李禮幹笑著,“這個,這個,太公、大郎,都是最體恤下人的,十二合,主家取十合,那個,那個,幹仆取二合,這個,這個……”

    哦,你們也有好處。

    “一年之中,佃戶還有什麽使費在咱們身上嗎?”

    “呃,這個,這個……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差不多?”

    “呃,這個,就再有,也不過是逢年過節或是……呃,太公或是大郎生辰,佃戶情願獻納些自養的雞、鴨,或是捕撈的魚、鱉之類,以示……呃,孝敬。”

    不消說,這絕不是什麽“情願”,更不是親友間的禮尚往來,而是地主巧立名目,對佃戶進行單向勒索。

    “還有嗎?”

    “沒有了——真沒有了。”

    地主對農民的剝削,以上之外,或者還有些零打碎敲的花樣,但正經的“規矩”——顯規則也好、潛規則也好,大致如上了。

    通扯下來,佃戶一年辛苦所得,落到自己的手裏,不過兩成上下。

    這還是在好年景的情況下。

    若遇上旱澇災害,或者別的什麽變故,不就得或賣兒賣女?或淪為流民?甚或上吊自殺?

    真正是萬惡的地主階級啊!

    原本,吳浩有個模模糊糊的概念因為宋朝沒有發生黃巾、黃巢一類全國性的農民起義,所以,宋朝對農民的剝削,不如其他朝代之重,現在看來,難說的很啊!

    吳浩又想起一事,“咱們也有隱田嗎?”

    您有完沒完?!

    李禮再看王進功一眼,麵上表情,尷尬之外,還有一絲驚慌。

    隱田雖不算什麽秘密——沒有哪個大戶不隱田的,但是,這個事兒,不比逼佃戶代繳二稅和大鬥收租,後者不論是半公開還是不公開,官府都是不管的,有時侯,如前所述,官府還會給予地主一定的協助;隱田可不同,真暴露了,官府欲不管而不可得。

    “這個,這個,”李禮已額上見汗,“似乎,似乎,也不大好免俗的……”

    “占了幾成?”

    意思是,隱田在俺所有的田畝中,占幾成?

    李禮看向韓高,兩個人的表情,都好像要哭出來似的,這時,隻聽王進功重重的咳嗽了兩聲。

    吳浩一笑,“得,再說罷!”

    李、韓、楊三個,如蒙大赦,尤其是李禮,一口氣泄下來,腳都軟了。

    都不明白大郎何以揣著明白裝糊塗,而且當著一個“客”的麵這樣做?

    事實上,“客”也不明白。

    都以為大郎(大官人)必有深意,隻是俺們一時猜不出來罷了。

    事實上,確有“深意”,隻是俺若不說,你們一輩子也猜不出來。

    吳浩又擺出了那個姿態翹著腳,仰著頭,眯著眼。

    過了好一會兒,“欠租的佃戶有多少?我是說,占總戶數的幾成?”

    “呃,大約……九成幾罷?”

    “九成幾?初佃的算進去了嗎?”

    “算進去了。”

    吳浩險些想啐一口初佃就是剛開始佃租——第一次交租都未發生,何來欠租?

    也就是說,絕大多數佃戶——接近百分百,都欠租!

    區別隻在或多或少而已。

    這個製度……真是不留餘地啊。

    剝削者不給被剝削者留餘地,其實也即不給自己留餘地,大夥兒抱在一起往下滾,愈滾愈快,最終,“砰”一聲,齊齊粉身碎骨。

    不過一盞茶光景,吳浩已下定了決心。

    他瞿然開目,“聽好了通告所有佃戶,明日晚飯過後——酉初(下午五點)一刻吧,所有戶主齊聚莊前打穀場,我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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