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以命相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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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入回紇葉護大帳的一瞬間,周鈞渾身緊繃了起來,一股難以言喻的緊張感,從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滲入了他的身體。

    倘若說服不力,那麽此處很有可能便是他的埋骨之地,這一生這一世或許也便這般了。

    跟在突利施的身後,周鈞忽然想道,自己也是死過一回的人,即便再死一次,那又如何。

    既然來了這大唐,無論如何,不留遺憾,盡力而為便是最好,又何必去顧慮左右。

    想到這裏,周鈞慢慢放鬆了下來,眼見突利施掀開帳帷,深吸一口氣,便走了進去。

    進了議事帳,周鈞首先環顧了一圈,隻見十來位身著正袍的諸部頭人和貴族,麵色各異,卻是都瞧了過來。

    心知不能弱了氣勢,周鈞先是冷哼一聲,接著朝向端坐在帳室正位的老者拱手說道:“王都護聞得回紇部有客至,故遣某作陪。”

    突利施將周鈞的唐話,翻譯成突厥語說了。

    那老者垂暮之年,腿腳不利,眼睛也有些渾濁,但神色平靜,臉上看不出任何慌亂的跡象,對周鈞隻是說道:“骨力裴羅請遠道而來的唐使入座,回紇人好客,會善待每一位前來拜訪的客人。”

    周鈞聽完突利施的翻譯,沉聲說道:“倘若我說,您的另一位客人不安好心,乃是一匹惡狼呢?”

    聽了這話,一位入座旁席的烏古斯貴族打扮的頭人站起身來,大聲喝道:“唐使無禮!”

    周鈞看向那頭人,微微一笑,故意問道:“這位是?”

    突利施有些尷尬的回道:“他是拔悉密部的曷棱骨吐屯。”

    周鈞走到曷棱骨的麵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對方。

    後者人高馬大,眼如銅鈴,聲若洪鍾,瞪著周鈞的模樣,好似要把他生吞活剝一般。

    周鈞說道:“見了唐使,呼來喝去,好大的威風。”

    曷棱骨看了眼周鈞身上的吏袍,大聲說道:“唐人傲慢無禮,遣使九姓,卻隻是派來了一個小官!”

    周鈞笑了笑,從懷中先是取出了王忠嗣的令符,開口道:“此符乃是朔方軍的代令,當事者可憑此符調用大軍。”

    說完,周鈞又從懷中取出了監軍使隨行官吏的身牌,說道:“此牌乃是監軍隨從的身牌,監軍乃是天使,即便王都護見了,也要叩拜尊行,不敢逾製。”

    突利施聽了周鈞的話,有些吃驚。

    他原本隻是以為,周鈞乃是王忠嗣派來的使節,卻沒想到後者居然還是大唐皇帝親派的監軍隨行。

    突利施將這一情況朝帳中諸人言明,人們聽見大唐皇帝一詞,頓時對周鈞也肅然起敬了起來。

    見眾人麵有動容,周鈞又說道:“說到監軍使,不久前在綏州有一事,不知諸位知否?”

    “有叛賊假扮突厥殘兵,埋伏並突襲了監軍一行,隨行人員死傷慘重,皇帝大怒,都護亦深恨之。”

    此言一出,帳中諸人皆是驚懼。

    大唐皇帝派往朔方軍的監軍使,居然在唐域中,遭到了叛賊襲擊,這一行徑可謂是膽大包天。

    見拔悉密部的曷棱骨麵色有異,周鈞猜度對方必定知曉內幕,故而詐言道:“襲擊監軍的叛賊皆是死士,齒間皆留有毒囊,咬破即喪命……所幸,唐軍趁亂還是捉到了幾個活口。”

    聽聞這話,曷棱骨身體一顫。

    周鈞繼續誆騙道:“起初,那些叛賊皆不肯坦白,隻是自稱突厥餘孽。”

    “拷問了七天七夜,諸般刑罰無用之下,最後不得已用了唐宮方士的一種秘藥。”

    “人一旦食了那秘藥,便會飄飄欲仙,入墜美夢,無論別人問了什麽,都會坦誠相告。”

    周鈞停頓了一會兒,將視線轉向了曷棱骨,開口說道:“諸位倒是猜猜,那襲擊監軍的叛賊,究竟出自何部?”

    曷棱骨見眾人都是看了過來,一時慌亂,張口想要辯駁,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帳內的眾人見狀,自然都看出了幕後禍首,紛紛大聲斥責起來。

    拔悉密部想要叛離大唐,方法其實有很多種。

    它可以陽奉陰違,一麵答應與大唐結盟,一麵暗中積蓄力量;它也可以養寇自重,驅趕突厥侵擾唐域,形成數方鼎立的局麵。

    然而,拔悉密部卻采用了一種最為愚蠢的方式,來激怒大唐——刺殺皇帝親派的監軍。

    而且,拔悉密部還故意隱瞞這一切,想要把九姓中的其它諸部,統統拉下水。

    這種做法,自然會引來諸部首領的反感。

    眼見刺殺之事被人點破,曷棱骨也不打算再偽裝下去了,隻聽他大聲喝道:“烏古斯的頭人們,請大家想一想,我們都是草原的兒郎,是血濃於水的親兄弟!”

    “而那唐國,不過是外人罷了!”

    “兄弟之間,難道不應該互相幫助,共同抵擋外人的侵占嗎?”

    曷棱骨的這些話,讓帳中諸人安靜了下來。

    見此情狀,曷棱骨趕緊又說道:“唐人待我們是如何的模樣,你們難道還不知道嗎?”

    “瞧瞧我們的東邊,那節度使安祿山,在一次酒醉之後,曾經對下人說道,同羅、奚、契丹人,對他來說,不過是羊兒一般罷了。”

    “平時將羊兒養在草原上,仍由它們吃草、撒歡。倘若餓了,並殺來幾隻,用它們的骨頭熬湯,用它們的肉來烹食;倘若冷了,便扒下它們的皮,裹在身上取暖。”

    “諸位頭人,請聽一聽,唐人待我等部族,不過是屠夫看著肉羊一般罷了!”

    聽完此言,原本那些憤怒的諸部首領和貴族們,麵露沉思,默不作聲。

    周鈞聽了這話,也是一愣。

    曷棱骨關於安祿山的這一番話,背後必定是有高人指點。

    實際上,曷棱骨說的全是實話。

    無論是漢朝,還是隋唐,許多邊將都有過邊功市寵的行為。

    畢竟,邊將想要升官發財,唯一的捷徑就是打仗。

    倘若邊境太過於平靜,找不到仗打,那又該怎麽辦?

    自然是想辦法,與那些實力弱小的部族製造出事端。

    平盧節度使安祿山就是這麽幹的,而且幹的還非常出格。

    天寶四載(745),安祿山屢次派遣私兵侵犯奚與契丹,逼得這二部各殺和親公主叛唐。

    天寶九年冬,安祿山又屢誘奚、契丹,偽設會,飲以莨菪酒(毒酒),醉而坑之,動數千人,函其酋長之首以獻,前後數四。

    所以,對於曷棱骨的這番指責,周鈞不好直接駁斥,隻能寰道而化之。

    隻聽周鈞說道:“安祿山為胡將,行事隻謀私利,不尊道義,不顧大局,朔方上下亦深惡之。”

    “朔方節度使王都護,乃是當今聖人之假子,重視道化,恪守諾言,與九姓部族未曾有齪,不知諸位可有異議?”

    說起王忠嗣,帳內的諸位首領,倒是嘉許居多。

    因為朔方軍大多時候針對的是突厥人,與九姓部族之間的關係可謂頗佳,大唐和九姓之間的絹馬茶市,也是彼此關係穩固的原因之一。

    周鈞又言道:“突厥盤剝九姓部族,已有五十餘年,眼下正是推翻其治的最佳時機。”

    “拔悉密部不識時務,勾結突厥,謀刺監軍,以一己私利,壞九姓大業,是為極惡之首!”

    周鈞的一番話,讓帳內的不少人麵露讚許之色。

    周鈞先是看了眼大怒的曷棱骨,又看了看帳內的首領和貴族們。

    隻見突利施望向自己,麵露讚同,正在不住點頭;但是正座上的骨力裴羅,卻緊鎖眉頭,想必還是在深慮曷棱骨先前的那番話。

    至於剩餘的人,有半數之多點頭支持,剩下的人皆在猶豫。

    周鈞心知,此時乃是爭取九姓諸部支持的最佳時機,他必須趁熱打鐵,逼迫那些還在猶豫的人,尤其是那回紇首領骨力裴羅,走到拔悉密部的對立麵,再也無路可退。

    所以,周鈞打算賭一把。

    賭的不是別的,而是人性。

    隻見周鈞故意背對曷棱骨,緩緩向前走了幾步,來到諸部首領的麵前,開口說道:“王都護已向皇帝上奏,叛部拔悉密即日起不再受護,是為大唐之敵!”

    “九姓諸部,自可攻伐拔悉密,無論絹帛、牲畜、人口、草場,但凡占奪,即當自有!”

    眾人聽聞此言,頓時興奮起來。

    而那曷棱骨麵色赤紅,想必已是憤怒到了極點。

    隻見曷棱骨趁所有人分神之際,先是將手伸向了腰間,抽出了一把短刀,接著一聲大喝,勢如蒼鷹,撲向了背對他的周鈞。

    突利施見狀,第一個反應了過來,大聲叫道:“唐使小心!”

    早就預料到這一切的周鈞,臉上沒有半分驚慌的神色,反而露出了一絲淺笑。

    他清楚的知道,這一局,他賭中了。

    隻見他身體側挪,躲開了短刀,接著從懷中取出匕首,借著與曷棱骨錯身的一刹那,反手一刺,直接將匕首刺入了後者的喉嚨。

    手中的短刀掉在了地上,曷棱骨不敢置信的看著周鈞,他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個看起來瘦弱俊秀的唐國小吏,居然會有著如此迅捷的反應和淩厲的身手。

    大量的鮮血從喉嚨處的傷口噴湧而出,染紅了地麵的絨毯,曷棱骨想要說些什麽,喉頭卻隻能發出荷荷的怪聲。

    一陣掙紮過後,他終究隻是閉上了眼睛,跪倒在了地上,再也沒有了動作。(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