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兵部署吏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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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之後,周鈞站在京兆府獄的栒房裏,聽著耳邊不斷傳來的喊冤聲,腦中卻想著前世史書中,那段關於天寶四載兵部署吏案的記載。
案件的起因,源於李林甫使人揭發兵部銓曹(掌武官銓選)不法之事,借以打擊李適之。
兵部胥吏六十餘人,被審問數日,但終無結果。
於是,京兆府遣法曹吉溫(武則天朝酷吏吉頊之侄)協審,禦史台又遣主簿羅希奭助之。
二人皆是酷吏,提重囚施以酷刑,或杖或壓,呼號之聲,令人慘不忍聞。
兵部諸吏見受刑之慘狀,無不驚駭莫名,皆自誣服,無人再敢違其意,頃刻之間獄成案結。
吉溫、羅希奭二人,羅織罪名,嚴刑逼供,也因此被人惡稱為『羅鉗吉網』,當為李林甫之爪牙。
而兵部諸吏,認罪狀成,得呈聖人,玄宗觀之,卻僅僅隻是下敕責備了兵部侍郎,並沒有責罰兵部中的任何一人。
這樁案件,後世史學家在研究史料的時候,發現了幾個疑點。
首先,史書描述這樁案件的時候,用了『誣告』一詞,但不少史學家卻提出了質疑,李林甫構陷政敵,多謀而後動,沒有證據就上奏言罪,這本就不符合他的性格。
其次,得了揭發兵部的上奏,李隆基立即下旨,不僅逮捕了六十餘名兵部胥吏,還責京兆府和禦史台聯合辦案。倘若隻是誣告,那麽必定不會引起皇帝這麽大的反應。所以史學家猜測,或許李林甫所奏之罪確有其事,玄宗才會如此重視。
最後,吉溫與羅希奭羅織罪名,嚴刑逼供,尋得兵部諸吏的認罪書,玄宗看了之後,先是斥責了兵部侍郎,接著將關押的六十餘人全部釋放,沒有任何責罰。
關於這一點,後世推測,可能吉羅二人,根本沒有尋得兵部犯事的確切證據。玄宗見了認罪狀,又聞得內情,知曉不過是屈打成招,便沒放在心上。
想完這些,周鈞抬起頭來,看向栒房中的諸人。
一人留著兩撇八字胡、嘴巴尖長、腮部少肉、麵有諂附,正是京兆府的法曹吉溫。
一人少言寡語、神色陰冷、不苟言笑,乃是禦史台的主簿羅希奭。
另一人耳高於眉,鼻直口方,談笑風生,卻是大理寺評事元載元公輔。
再加上周鈞……京兆府、禦史台、刑部、大理寺,雖然來者都是末官之流,但一府三司的豪華配置,卻也算是齊全了。
而這四人當中,又以周鈞的官階最低。
本來刑部推舉的是另一位主事,但虧了李林甫的力薦,再加上李隆基對周二郎印象頗佳,周鈞這才有機會參審此案。
此時,兵部署吏案已經審了有些時日,還是一無進展。
周鈞、吉溫、羅希奭和元載,均是剛剛被召至京兆府獄中,開始接手兵部署吏案的審理。
四人看了之前審案的闞錄,對於接下來應該怎麽做,意見不一。
吉溫認為兵部諸吏抱團守口,不上重刑,恐難得罪狀。
而元載卻認為唐律有雲,對疑罪之囚,不得嚴刑逼供和使用酷刑,倘若主審者有違此例,最高可判流刑。
至於羅希奭,則是冷眼旁觀,不發一言。
元載眼見與吉溫爭論許久,依然不能說服對方,便對周鈞問道:“周令史如何看?”
吉溫瞧了一眼周鈞身上的赭黃吏袍,麵露鄙夷之色,但終究還是沒說什麽。
周鈞又看了眼案台上的闞錄,對元載回道:“鈞才接手此案,不急言刑,且容某再看看。”
元載見狀,湊近到周鈞身邊,小聲說道:“倘若任由那吉溫,胡亂用刑,此事一旦傳將出去,你我頭上怕是都要扣上酷吏的惡名,於仕途不利啊。”
周鈞聽完,這才曉得,原來元載自始至終不同意吉溫用刑,並不是因為唐律,卻是為了仕途著想。
周鈞對元載點點頭,對吉溫拱手說道:“兵部諸吏是否有罪,尚無定論,倘若現在用刑,恐受詬病。”
吉溫冷哼一聲。
周鈞又坐到案台前,開始翻看起宛如小山一般的案宗和闞錄。
元載歎了口氣,也坐了過去,一起翻看了起來。
不久之後,吉溫突然拍手笑道:“有了。”
周鈞和元載朝吉溫看去,隻聽後者說道:“唐律不許對疑罪之囚嚴刑逼供,但沒有禁止對重犯上刑吧?”
元載不明所以,看向吉溫。
吉溫陰惻惻的笑道:“吾等從囚牢中提一重犯,於兵部諸吏麵前嚴刑拷打,驚懼惶恐之下,那些人豈不全都招了?”
元載苦笑,還沒開口,隻聽周鈞說道:“此等做法,即便求得罪狀,亦無證據。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名堂。於功無益,反會遭來非議。”
吉溫聞言,惱怒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說說,應該如何去做?!”
周鈞又將頭埋入了書案之中,說了一句:“稍安勿躁,且容某先看完案宗。”
吉溫長歎一聲,跺了跺腳,出了栒房。
自始至終沒有言語的羅希奭,深瞧了一眼周鈞,也走了出去。
偌大的栒房裏,隻剩下元載和周鈞二人。
聽著耳旁那些喊冤聲,元載苦著臉,抬起頭來,對周鈞小聲說道:“衡才,也不知我今年是不是命犯太歲,不知怎麽,就承了這麽個倒黴差事。”
周鈞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元載,心中暗道,對不住了,元公輔,雖然不知道蝴蝶效應是如何運作的,但你參審兵部署吏案,怕是與我有些幹係。
想完,周鈞對元載說道:“公輔,此案實乃右相所發,內情恐怕沒有旁人想的那麽簡單。”
元載說道:“但京兆府和禦史台都審理了這麽長的時間,案宗累牘如山,也不見有何蹊蹺。”
周鈞看向案宗,輕聲言語道:“倘若此案涉眾甚廣,不止一人犯事呢?”
元載聽了一驚:“此言過矣,衡才可知其中利害?”
周鈞未答,隻是拿起近些年來的武官銓選名錄,一頁一頁的翻看了起來。
約摸過了一個時辰,就在元載昏昏欲睡的時候,周鈞將名錄推到了他的麵前。
元載強打精神,隻聽周鈞說道:“你且看看每年過試武舉進士的出身,再計數做類。”
元載依言統計了一遍,發現開元年間,門閥子弟過試進士的人數,大約是寒門子弟人數的三倍。
周鈞又拿起天寶年間的銓選武官名錄,讓元載再統計一遍。
元載又算了遍,吃驚的發現,天寶年間寒門子弟過試人數,反而要比開元年間還要少。
從天寶初年,至天寶四載,門閥子弟過試武舉的進士人數,居然是寒門子弟的五倍左右。
元載皺緊眉頭,疑惑問道:“這怎麽可能?自太宗起,唐民教化,門閥與寒門之差別,理應越來越小才是。”
周鈞點點頭,根據曆朝曆代的史書統計,事實的確應如元載所說。
入仕群體中寒門子弟所占比例,自東晉開始,往後每一個朝代,都在提高。
隋朝時,寒門子弟入仕比例是172,唐朝時是245,而到了宋朝,這一數字高達461。
然而,開元年至天寶年的武官銓選,寒門過試比例,不升反降,這一現象本身就非常不正常。
精明如元載這般,已經大約猜到了背後的隱情,不由臉色蒼白。
他看向周鈞,張開口想要勸說些什麽,卻不知道該從何勸起。
周鈞站起身,長籲了一口氣,對栒房外的獄卒們,沉聲說道:“勞煩諸位,將這兩年武舉銓試的七試考績,統統取來。”
元載聞言,閉上眼睛,搖頭歎道:“麻煩大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