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罪不容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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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哥兒被孫院判領進太醫院,沒立刻請教問題,而是先跟孫院判認了一圈人,包括太醫院院使施欽和另一位院判劉文泰。

    太醫院院使就是太醫院的一把手,官比孫院判他們高一品。

    文哥兒拜見過三位領導,便等於拿到了在太醫院自由行走的權限。

    孫院判他們都有事要忙,沒空帶小孩逛太醫院,於是指了個機靈的醫生給文哥兒當陪玩。

    所謂的醫生,指的是在太醫院學習的醫學生,年紀都挺小,正處於記性最好、悟性最佳的階段。

    當然,孫院判主要還是讓人看著文哥兒別讓他亂跑亂動。

    作為行醫多年的太醫院二把手(之一),孫院判體力也算是不錯的了,結果把文哥兒抱進太醫院來還是忍不住揉了揉手臂。

    這小子看著明明就那麽大一點,左瞅右瞅都不像個小胖墩,結果上手卻是那麽地沉。由此可見,這小子平時沒少跑跑跳跳,不是個省心的小娃娃!

    施院使胡子花白,屬於讓患者看了很有安全感的那款老中醫。他問孫院判:“你什麽時候與這小神童認識了?”

    孫院判道:“在門口見到的,他說有點問題想來請教,我想著這麽小的娃娃讓他來玩玩不礙事,所以也就順便把他帶進來了。”

    至於文哥兒是不是真的要問什麽正經醫學問題,孫院判覺得不太可能。

    就那麽小一娃娃能懂什麽?就算於詩文一道上有點兒天賦,也不至於連醫理都能生而知之吧?

    請教什麽的肯定隻是借口,估計就是想來太醫院長長見識。

    陛下連紫禁城都許這位小神童去了,太醫院自然沒必要攔著他。

    孫院判也不怕這小孩惹出什麽亂子來,他那狀元爹和他那幾個翰林學士老師不得負責?

    另一邊,文哥兒已經跟著人溜達到禦醫們所在地。

    明朝學醫地位不高,連太醫院院使都隻是五品官,禦醫就更不用說了,也就八品官。至於醫士之類的,屬於不入流純幹活的。

    若無宣召,太醫院禦醫們的工作倒也清閑,他們大多是被朝廷征召到京師來的,有不少都曾是地方上的名醫,閑著沒事時便在那整理醫案。

    醫案這玩意就跟後世的病曆本差不多,基本都會記錄下病人個人情況、具體病症、診脈結果以及對應的治療方法、治療效果等等。

    不少名醫都會把自己遇到的有參考性的病例精心記錄下來,以供後人參考。

    見文哥兒過來了,禦醫們都覺得稀奇,停下手頭的活打量起這個突如其來的小娃娃。

    作為行醫經驗的名醫,大夥職業病一下子犯了,都仔細地觀察起文哥兒的氣色來。

    文哥兒平時能吃能跑,臉蛋兒透著健康的紅潤,一雙眼睛更是奕奕有神。

    光看這份精神氣就知曉他身體倍兒棒。

    文哥兒積極地跑過去自我介紹,也不說他爹和他老師,就說自己是在翰林院讀書的王守文,今年已經足足四歲了!

    眾禦醫聽得一樂,笑問:“那你不在翰林院讀書,來太醫院做什麽?”

    文哥兒說道:“來看看!”他邊說邊好奇地踮起腳看一位老禦醫正在寫的醫案,驚奇地發現這東西很像是病曆。他問道,“你們會把遇到的每個病患都會記下來嗎?”

    老禦醫道:“哪裏來得及每個都記,一般隻會記些要緊的,市麵上許多醫案裏已經寫過的就不寫了。”

    這還是他們這些有名望的名醫才會寫,換成那種混口飯吃的民間醫士那可就是治過就算了,壓根不會考慮寫醫案這種東西。

    文哥兒道:“太醫院的藏書裏有這種已經寫好的醫案嗎?可以給我看看嗎?”

    老禦醫道:“有是有,就怕你看不懂。”

    文哥兒道:“我就看看,不用懂也行。”

    老禦醫聽文哥兒這麽說,便讓人領著文哥兒去藏書處找醫案看。

    接下來一段時間,文哥兒每天都會抽空跑太醫院看醫案,不時拿著醫案去找老禦醫他們請教自己遇到的疑問。

    他每次拿來提問的醫案都很有代表性。

    提出的問題也很有針對性。

    禦醫們驚訝於文哥兒的堅持以及敏銳,有時甚至會就著文哥兒提出來的問題開集體研討會,你來我往地針對相關醫案進行討論(甚至捋起袖子吵架)。

    文哥兒跑得這麽勤的結果就是,太醫院的醫學生們遭殃了。

    醫學生們做夢都沒想到,自己也有機會享受到“你看看人家文哥兒”這種訓斥。

    王家這小神童不是習舉業的嗎?!

    為什麽要來太醫院禍害他們?!

    他一個讀聖賢書的,怎麽讀醫案讀得比他們還勤快?!

    太過分了,真是太過分了,沒看到禦醫們看他們的眼神越來越不和善了嗎?!

    再被文哥兒這樣迫害下去,他們得挨揍了!

    難怪有人說這小子是京師小孩兒的噩夢,他們總算是領略到了!

    文哥兒自然不知道醫學生們看他的眼神都不對了,他每日跑太醫院翻翻找找,旬休日還央著李兆先或者王守仁帶他出去集市之類的地方轉悠,挑些好交流的對象聊天兒。

    王華等人看在眼裏,也沒阻止他滿京師瞎跑。

    就想看看他能跑出個什麽結果來。

    不知不覺到了六月,文哥兒終於不到處亂跑了,開始閉關琢磨著怎麽寫文章。

    他能做的事不多,也就筆杆子還能用用。

    隻是這筆杆子能起到什麽作用、寫出來的東西能傳得多遠,他是毫無把握的。

    可夢裏那篇文章不是說了嗎?

    有一分熱,發一分光。

    偏偏字字如刀。

    他接過文章一看,赫然發現第一行寫著《討“金蓮癖”檄》幾個大字。

    謝遷隻知文哥兒脾氣倔,卻不知他忙忙碌碌近一個月,竟是為了寫這樣一篇檄文。

    最後文哥兒還在這份觸目驚心的清單後麵表示古時抓到自殘導致“福手”“福足”的人是要治罪的,這種殘害子女身體的父母也應該治罪!

    第二宗大罪是有違人倫。

    謝遷他們見李東陽如此情態,都有些訝異,討過文哥兒那篇檄文傳看起來。

    一邊寫一邊修修改改。

    他早早揣著《討“金蓮癖”檄》去翰林院,等李東陽他們下了早朝便跑過去給他們看自己的新文章。

    金生這段時間跟著文哥兒到處跑,自然知道文哥兒想做的是什麽。

    要是李東陽他們不喜歡這檄文不願傳讀,他便出去尋幾個說書先生到外頭讀一讀,總有傳出去的辦法!

    這種天理人倫都不顧的人,誰相信他們能為國為民?

    足者,猶如房子的地基,從沒聽說過地基越小越好的。地基不穩,房子本身尚且要塌,更何況女子還要承擔生兒育女之要責?強求足小,令人費解!上天賜予世人一雙天足,“金蓮癖”卻為了賞玩小腳這一私心肆意鼓動世人將它毀傷,實屬有違天理!

    偏在她們短暫的一生之中還要遭受文哥兒所說的“分筋錯骨”。

    這幾日文哥兒心裏想著檄文的事兒,夜裏都睡得不怎麽安穩,如今總算是好好地睡了一覺。

    首先講得便是纏足這種事自古皆無,唯獨北宋之後時局動蕩,中原屢喪外族之書人卻“文必金蓮”,姑且可以稱他們為“金蓮癖”。

    想到家中年僅七歲的幼女,李東陽不由久久地盯著文哥兒所寫的“為父不慈”四個字不動彈。

    標題是《討“金蓮癖”檄》。

    金蓮癖,國賊也,罪不容誅!

    國家多難,必因此輩!

    不算後麵那串長長的醫案的話,整篇檄文其實不算太長。

    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麽斟詞酌句、反複思量。

    一看之下,謝遷也安靜了。

    所以他希望一切都能變好。

    可再細讀一遍,他不知怎地想到了自己才四十出頭,竟已兩度再娶,過去二十年裏他先喪發妻,再喪續弦,次女也夭折了,光是他身邊的女子便多難至此!

    他每天都過得很快活。

    “金蓮癖”文必誇足小,每每常寫“三寸金蓮”,以至於民間纏足也一味求小,哪怕掰斷女兒趾骨也在所不惜。許多女子垂髫之年便遭分筋錯骨之痛,甚至還成了需要靠人抱著走的“抱小姐”,因此陋俗而至殘廢夭折者不可勝數。

    自從出生在這個時代,他遇到了很多很多對他好的人,擁有了很多很多的關愛。他每天都沒什麽煩惱,隻需要煩惱吃什麽喝什麽好。

    第一宗大罪是有違天理。

    當家禍家,當國禍國!

    文哥兒還在文末附帶自己整理出來的一些醫案,兩京十三道皆有因追求“三寸金蓮”而致殘的案例。

    接著就是細數“金蓮癖”的罪過了。

    哪怕尋常人家不會強求將女兒雙足纏至三寸,這也是她們本不必遭受的苦難。

    李東陽初讀之下,隻覺文哥兒文辭大有進步,行文之犀利看得人通身舒暢。

    他文章中這股子淩厲勁也不知是跟誰學的!

    不管這光多微弱,到底是盡過力了,日後不至於懊悔自己什麽都沒做。

    文哥兒就這麽閉關寫了三天,可算是把整篇文章寫出來了。

    李東陽是看著文哥兒這段時間東跑西跑的,心裏對文哥兒能寫出什麽樣的新作來也非常好奇。

    文哥兒每天回到家就開始伏案書寫。

    他接過文哥兒那篇檄文就著油燈認認真真抄寫起來。

    隻不過這“金蓮癖”又是什麽個說法?

    他不是多厲害的人,太遠的事他管不了,他隻管眼前看到的。就算最後沒能起到太大的用處,也比什麽都不做要好!

    那些鼓吹三寸金蓮的“金蓮癖”,更是應當抓起來把他們腳纏成三寸再放他們出獄,叫他們與自己不顧天理人倫也要賞玩的三寸金蓮長相廝守,日日賞夜夜賞!

    竟是篇檄文!

    為父者知其女遭難而不止之,為子者知其母受苦而不為母放足,實屬為父不慈、為子不孝!

    這樣的文章拿去給他老師看,也不知會不會被沒收,還是留兩份下來比較好。

    比起文哥兒以前寫的輕鬆詩文或者調研報告,這文章全然是另一種風格,標題是“檄”,言辭也是奔著檄文去的,字字句句都激烈而有力,讀來竟時常有如聞驚雷之感!

    這文章傳出去,不僅“金蓮癖”要心慌了,像他這樣為人子為人父的怕也感覺被指著鼻子罵了吧?

    有違天理,有違人倫!

    他把整篇《討“金蓮癖”檄》通讀一遍,覺得已經很不錯了,便讓金生幫忙抄兩份留底,自己徑自睡覺去了。

    李東陽好奇地往下一讀,才知道這是在討伐“金蓮癖”帶起的纏足陋習。

    文哥兒安安穩穩地一覺睡到天蒙蒙亮。

    足本天賜,緣何強自求小?

    文哥兒把文章整理出來,已經是六月初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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