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別離苦

字數:7712   加入書籤

A+A-




    qzone.io,最快更新我妻薄情 !
    停戰堪堪兩年,士兵腦海中的血色記憶尚未退去。
    韃靼叩關,吼聲震天,攪得眾人心緒翻滾,不少值守的將士臉上青筋暴起,似乎立即要罵回去。
    好在範參將及時開口,喝止道:“順義王妃入關朝貢,爾等欲反也?”
    他膀大腰圓,嗓門響亮,竟然遠遠傳到彼端。
    另一邊,有胡人用蒙語問:“漢人說什麽?”
    為首的人大聲道:“漢人不肯交出汗王妃!他們扣押了汗王妃,還在給我們的糧食裏下了毒!漢人無恥!!”
    人群一陣騷動。
    誰都不想再發起戰爭,前兩年的互市,也讓雙方間產生了微弱的信任。可這兩天生病的人越來越多,而且不止一個部族有,不是漢人在交換的糧食裏做手腳,又能為什麽呢?
    他們揮舞武器,胸膛發出威脅的怒吼聲。
    這樣的挑釁和威嚇,觸動了許多人的心弦。有人憤怒,有人膽怯,底下的人來請示範參將:“事關重大,可要派人傳話給順義王妃?”
    範參將頷首:“去報。”
    然則,傳話的人剛下城牆,就見一蒙麵人騎馬而來。
    他翻身下馬,大步衝上城牆,悶聲道:“公子,夫人要來了順義王妃的手書。”
    謝玄英定睛一看,是錢明。他遞過來的是一卷融蠟封起的信,不由奇怪:“夫人給你的?”
    “是,屬下按照您的吩咐,一直在官驛外等候消息。夫人進去半個時辰後,便親自出來,將此信交給我。”錢明仔細回稟,“夫人說,這是順義王妃的手書,命我立即交給公子。”
    謝玄英問:“裏頭寫了什麽?”
    “屬下不知,夫人讓我傳話給公子,‘我們有三日時間’。”
    謝玄英心中有數了,接過信,同範參將道:“這應該能安撫胡人。”
    範參將吃了一驚:“程夫人這是料敵在先?”
    他微彎唇角,矜持道:“內子頗有急智。”旋即恢複嚴肅,沉吟少時,命人取來弓箭。
    範參將目測距離,提醒道:“敵人不在射程內。”
    謝玄英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旋即抽箭、搭弓,一箭射了出去。
    弓箭的射程大約百步餘,可韃靼停駐至少兩百步外,完全不懼弓箭。其首領見到謝玄英拿弓,反而發出大聲的嗤笑。
    箭離弦,“嗖”一下射向他們,卻在半路跌落,箭頭紮進泥地。
    胡人哄然大笑。
    為首者傲然相譏:“這樣的箭術,連兔子都射不中!”
    “我們十歲的孩子都比這準。”
    “漢人孱弱,果不其然。”
    然則,縱然噓聲一片,謝玄英還是不緊不慢地射出了第二支箭。
    這支箭和第一支一樣,離先鋒的馬頭很遠就落下。
    可這回,噓聲反而弱了。
    因為擅射的弓箭手們發現,雖然兩支箭都沒有靠近他們,但第二支箭和第一支箭之間,不多不少,正好隔了三步。
    這不像是巧合,好箭手們互相交換了個眼色,嘴巴抿成直線。
    謝玄英拿起了第三支箭。
    這支箭上,綁上了雲金桑布的信。
    他花了一點時間,才鬆開弓弦。
    箭矢劃破空氣,再一次落到了胡人麵前。
    這次,比第二箭離他們更近,且不多不少,相隔三步。更驚人的是,三支箭的位置無比精準,正好連成一條筆直的線。
    能把箭的距離和位置控製得這麽準確,已十分驚人。可別忘了,第三支箭上綁有重物,分量和手感就和前麵兩支箭矢截然不同。
    換言之,三支一樣的箭射成這樣,已經殊為不易,第三支箭的特殊又讓難度翻上幾番。
    胡人敬佩英雄,也敬重強者。
    他們沒有再嘲笑,麵麵相覷後,問:“要拿嗎?”
    風吹過碧綠的草坡。
    城牆上。
    範參將大力稱讚:“謝知府好箭法。”
    “不敢當。”謝玄英放下弓,手臂微微刺痛,後背已然汗濕。
    要射出足以震懾胡人的三支箭,可非易事,短短數息,他心力損耗大半,整個人有虛脫般的疲乏。
    但他掩飾住了自己的疲態,不動聲色道:“他們拿走信了。”
    隻見一個胡人先鋒打馬上前,拾起了箭矢,解下上頭捆綁的信箋,見到幹掉的蠟淚上印有的圖案,愣了一下才道:“是汗王妃的信。”
    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圖騰,雲金桑布屬於黃金部落,嫁給信仰神山的韃靼王,所以,她有一枚特殊的信物:一枚刻有神山和陽光的黃金戒指。
    神山代表韃靼王,光就是桑布。
    韃靼沒有漢人的印章,她便用這枚戒指作為信物,很多人都認識。
    又翻過一麵,看到上頭的蒙文後表示,“是給二王子的信。”
    二王子就是宮布。
    --
    雲金桑布的信,就是程丹若的交換條件。
    她始終在意陌生人的匿名信,擔憂關外參與互市的胡人被挑唆,趁機大舉進攻得勝堡,故向雲金桑布要求,安撫關外的牧民。
    雲金桑布自然不可能立馬驅散人群,沒有兵力,她拿什麽與人談判?於是考慮過後,隻給了三天時間。
    假如三天內,關外真的有大量疾病爆發,或是她的病情有所好轉,她們再談。
    程丹若拿到信,交給錢明,便遵照承諾返回官驛,為雲金桑布初次診斷。
    都是女性,無須避諱,她解開雲金桑布的外袍,看見她腋下腫大的淋巴結,紅且腫痛,十分明顯。
    “確實是鼠疫,這是熱毒逼迫所致,我給你開解毒活血湯。”雖然雲金桑布並不懂醫術,可程丹若依舊耐心解釋,“連翹,柴胡,葛根,生地,當歸,赤芍,桃仁,紅花,川樸,甘草——這是治鼠疫很好的方子,對你必然有效。”
    每當她以大夫的身份說話時,總是別有一股威信。
    雲金桑布情不自禁地相信:“好。”
    “你要放寬心,病情沒有惡化之前,還是有可能治愈的。”程丹若道,“你運氣很好,遇到了我。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瘟疫怎麽治了。”
    雲金桑布道:“我不知道,原來程夫人竟是一個大夫。”
    “從前,我是皇宮裏負責看病的女官。”程丹若說,“也有一點家學淵源。”
    她沒有多解釋,隻是說,“驛站裏的藥不全,我會寫方子讓人送來,你要讓你帶來的大夫查驗一遍嗎?”
    雲金桑布亦是果決之人,立時道:“我信你,你要害我,坐視我死便是了。”
    “那我去吩咐人拿藥。”
    說到這裏,程丹若頓了一頓,又說,“假如驛站裏還有別人染病,最好立即將他們隔到單獨的院中,同時,你要吩咐人滅鼠滅蚤,服侍你的侍女須及時洗手沐浴更衣。”
    雲金桑布微露為難,胡人不大愛洗澡,可她依舊答應下來:“我盡力為之。”
    程丹若說:“王妃要明白,假如我們能控製驛站,不令疫病傳播,在外頭你的百姓,我們的百姓,才有救治之法。”
    雲金桑布昏沉的大腦陡然一清,蹙眉思索片刻,頷首道:“我明白了。”
    程丹若微微放心,準備離去備藥。
    踏出官驛,就見柏木小跑著迎上來,將方才胡人叩關一事道明。
    她暗道“好險”,忙問:“現在退兵了嗎?”
    “退了。”柏木說,“公子在家裏等你。”
    程丹若點點頭,吩咐道:“你去找範參將,立即將城堡內的藥材送過來,我開完藥方後送去給王妃,必須快。”
    謝玄英正在前廳等她,見她過來剛要上前摟住。她一退數步:“停下,你到後院等著,我在前院把衣裳換好。”
    他隻好隔了幾步,確定她並無異色,方才憂慮地回後院。
    程丹若霸占了前院的書房,解掉外層披風,包住發髻的布巾,摘下雙層口罩,仔細洗手消毒,裏外都換了一層,方敢寫下藥方,叫鬆木送去給李必生。
    鬆木道:“李大夫就在客院,公子把他捎回來了。”
    “好,我一會兒見他,讓他先按照我的方子煎藥。”
    解毒活血湯是羅汝蘭在《鼠疫匯編》中的方子,服藥的方法特別,煎藥的辦法也同樣特別,不是大夫未必能明白。
    吩咐完,回後院吃午飯。
    謝玄英讓瑪瑙把餛飩往她麵前一端,不多廢話,開門見山:“信送過去後,他們暫時退兵了。”
    “隻有三天。”程丹若迅速吞掉一個餛飩,“雲金桑布的病能否好轉,三天也就見分曉了。”
    她又吞掉第二個,跟著道,“你不能留下來了,得回大同去。”
    謝玄英皺眉。
    程丹若自顧自說:“你得做幾件事:首先,把胡人的事情上報給朝廷,請朝廷派醫士前來坐鎮,這裏的惠民藥局形同虛設,一旦疫病爆發,你我無人可用。其次命人滅鼠、滅跳蚤,禁止接觸鼠類或病死者的屍身、膿液、血液和排泄物,焚燒填埋。而後,盡量給這邊供應藥材,源頭止住了,事半功倍。”
    謝玄英問:“你同我一道走嗎?”
    “你明知道,我們夫妻不能一起離開這裏。”她繼續吃餛飩,“我留下來,既能安定人心,又能治療疫病。”
    他不作聲。
    理智告訴他,是的,他留在這裏無大用,守城是範參將的職責,而他應該回到大同去,主持大局。
    但他怎麽能狠下心,留她一個人在這樣危險的地方。
    “丹娘……”謝玄英握住她的手,心髒被緊緊攥成一團。
    他自己可以毫不猶豫地選擇留下,直麵危險,可輪到她的時候,他卻自私地希望她能夠遠離。
    然而,讓她逃跑的話,說不出口。
    他知道她不會同意,也明白逃跑是在侮辱她的為人。
    唯有懇求,“別這樣。”他輕聲說,“丹娘,你為自己考慮一下。”
    程丹若平靜地放下勺子:“我早就考慮好了。”
    “丹娘……”謝玄英痛苦地閉上眼,“你為我考慮一下,如果你出點差池,我怎麽辦?”
    你就再娶一個啊,還能怎麽辦?日子不過了嗎?程丹若想著,卻不敢說出口。
    她也知道,這樣的話是在侮辱他的感情,輕視他此刻的痛苦。
    所以,隻能說:“你相信我,我有把握。”
    他無法回答。
    空氣死一樣的寂靜。
    很久,過了很久,謝玄英才道:“你想去,我攔不住你,但你要知道,若你有差池,我亦如槁木。”
    程丹若愣住了。
    他見她如此,不禁搖搖頭:“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說罷,不再管她,起身到外頭吩咐,“收拾東西,我們連夜回城。”
    丫鬟長隨們都聽說了大概,聞言自無二話。
    隻有瑪瑙糾結片刻,狠狠心,咬牙道:“夫人這邊不能沒人,奴婢留下。”
    謝玄英剛想點頭,卻聽梅韻開口:“不,我留下。”
    瑪瑙道:“你要伺候爺。”
    “你在京城還有家裏人等你。”梅韻平淡地說,“你爹你娘,你哥哥,都在等你回去。我孤身一個,沒有牽掛,還是我留下。”
    瑪瑙張張口,竟無法反駁,緘默片時,說:“我家不止我一個,既然替主子們辦事,哪還能考慮這麽多?”
    梅韻搖了搖頭,徑直看向走出來的程丹若,說道:“夫人,讓我留下吧。”
    程丹若看看她,笑了:“好,你留下。”
    瑪瑙急了:“夫人!”
    “你跟著回去。”程丹若望著自己的丫鬟,瑪瑙今年也才十八歲,擱在現代,說不定剛踏入大學校門,“林媽媽回京了,家裏上上下下的事,交給你處理。衙門裏裏外外,必須滅鼠除蚤,我們自己的家要守好。”
    她撫著瑪瑙的臉頰,問,“你能幫我守好家裏嗎?”
    瑪瑙繃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夫人!”
    “能嗎?”
    她抹淚,哽咽著點頭:“能,一定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