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長遠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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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唇齒交融固然好,就是有點費氧氣。
    程丹若被抵在牆上,親得昏昏沉沉,等回過神,滿身的水和汗,皮膚上的茉莉香粉被融化,變成一道道乳白色的水痕。
    第一個澡算是白洗了,隻好重洗。
    “去幫我拿衣服。”程丹若指使他,她明明是來送衣服的,結果白搭上自己一身幹淨衣裳。
    謝玄英沒聽,套上自己的寢衣,把她裹進袍中。
    “你又來。”程丹若掙了兩下,沒成功,抬頭瞪他。
    謝玄英麵不改色,仍然把她抱了起來,推門出去。
    外間空氣微涼,吹散浴室中的熱氣,他不緊不慢地走進內室,停在衣櫃前,打開櫃門,問她:“拿哪件?”
    程丹若懷疑他在炫耀,但沒有證據,草草一指:“背心。”
    謝玄英翻了翻她的褻衣,挑出一件淡紫色的葛紗背心和同色的小衣,花紋是應景的睡蓮,這才滿意地把她送進帳子。
    然後,不等她自己動手,搶先拿起褻衣:“我給你穿。”
    古代的背心和現代無甚區別,隻不過扣子有些變化。
    謝玄英一麵係扣子,一麵丈量她的尺寸:“長了一點點。”
    “可能吧。”程丹若是不惜喂自己好東西的,別看她燕窩補品之類的不碰,肉蛋奶每天都攝足,還要吃水果、蔬菜和點心。
    什麽油糖不健康,能活到那個歲數再說。
    她不忌口,但最近運動量大,每天上山下山,人反而結實了很多,體力也有明顯得增長。
    在鼠疫中消耗的元氣,在一年的休養下,緩慢恢複。
    “還是多養養,藥不能忘記喝。”謝玄英給她係好小衣的腰帶,寬寬鬆鬆的紗褲像是山間縹緲的霧氣,將一切遮掩得朦朧又綽約。
    “知道了,你念經呢?煩人。”
    “養好就不煩你了。”謝玄英瞅瞅她,“誰讓你病著。”
    程丹若理虧,一口氣把床頭的燈給吹了。
    “睡覺。”她拉高被子,卻問,“你明天早起嗎?”
    謝玄英道:“明早不去營裏,去衙門,晚些也無妨。”
    “軍營裏的人現在老實了吧?”程丹若問的是聚眾賭博的黎哥一夥。
    謝玄英道:“關了兩天,應該知道服軟了。”
    “活該。”她半點不同情他們。
    以現在的條件,能給普通士卒提供醫療已經很不容易了,他們居然賭博。
    賭、博!
    不可原諒。
    她道:“我算過開銷,像之前那樣的輕傷,耗費的草藥和紗布也不在少數,如果加上補液的鹽糖,更貴。”
    說起這個,謝玄英也很煩惱:“錢根本不夠花。”
    為了平定叛亂,朝廷撥了百萬白銀做軍費,雖然發到他手上就剩幾十萬,但這錢絕對不算少,可投入一場戰爭,連個響聲都不見。
    他這輩子都沒為錢發過愁,直到今天。
    維持上萬人的遷移和日常飲食,要費莫大的心力。怪不得將領在前線打仗,後方得有人統籌一切。
    誰說打仗隻有排兵布陣?大多數時候,這是一場耗時耗力地心力勞動。
    他發愁,程丹若也愁。
    沒錢,最好的辦法是問領導要。可國庫的錢也不多,戰爭損耗過大,朝廷就會增加賦稅,把壓力轉嫁到普通百姓身上。
    “再熬一熬。”她隻好安慰他也安慰自己,“說不定很快就結束了。”
    謝玄英
    不。
    程丹若似乎感覺到了,想想,說起自己的打算:“我打算再買些人,教他們粗淺的醫理。貴州少醫多藥,即便以後我們走了,他們也能治療當地的百姓。”
    通過這次練兵,她知道大概傷病會消耗掉多少紗布和藥材,試探了士卒對醫護的接受程度。
    目前一切良好,那就可以再大膽點,搞一搞醫學培訓。
    往近了說,傷兵回來就能得到救治,往長遠說,貴州比起富庶之地,缺醫少藥,百姓多病死,能多一個大夫,就多一分治愈的希望。
    和之前一樣,謝玄英支持了她的決定:“隨你。”
    他撫住她光滑的背脊:“不早,歇了吧。”
    “嗯。”
    程丹若熟稔地在他懷裏找到舒服的位置,很快入夢。
    *
    次日,程丹若專程抽了一個上午,請張佩娘來喝茶,順便告知她前線的第一手消息。
    得知前線捷報,張佩娘多少鬆了口氣。
    她禮節周到地道謝,卻在之後無話可說。
    空氣倏而尷尬。
    程丹若端起茶碗,感覺到張佩娘麵對她時,總有一種微妙的難堪。
    大概是馮四當初不告而別,讓外人窺見了她真實的處境,這位總督女兒很難在她麵前維持體麵。
    偏偏於這個年紀的女子而言,麵子是最重要的東西——她們還未在夫家站穩跟腳,卻已失去娘家的位置,實惠未到手,臉麵就變成唯一的籌碼。
    張佩娘想在貴州社交,打開她的婚後世界,就必須光鮮亮麗。
    可程丹若目睹了她最丟人的時刻。
    往後三四年,恐怕都沒法解決這個尷尬了。
    “咳。”程丹若道,“我一會兒還要出去趟……”
    張佩娘暗鬆口氣:“不打擾姐姐了。”
    “原該請你常來坐坐,可我近日實在事情太多,分身乏術。”程丹若歉疚道,“怠慢妹妹了。”
    張佩娘道:“姐姐忙的都是正事,哪裏像我,不過尋些樂子打發時間,怎好要你遷就。姐姐不嫌我叨擾,我已經很感激了。”
    程丹若:“怎麽會呢,多謝你來看我。”
    兩人在社交黑話中達成了一致。
    解決了張佩娘的問題,程丹若把精力都投注到醫學培訓中去。
    這件事情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
    首先得有一群值得信任的班底。
    程丹若決定借鑒謝玄英的做法,放棄雇傭,打算先培訓一批自己人。
    最優選是謝家莊子上的佃戶子女,可惜遠水解不了近渴,買人成了唯一的選擇。
    小孩、少年少女、壯勞力、略微年長的人,全都可以。唯一的要求是能幹活,偷奸耍滑的不要。
    然後派出梅韻,給他們做個簡單的入職培訓。
    梅韻升級為管事媳婦後,對人事工作適應良好。
    她帶慣了小丫頭,又見過世麵,等閑之輩唬不住她。她隻要帶上家丁,大多數人都會老實聽話。
    但程丹若要的不是普通聽話的奴仆,她提了一個要求:“盡量讓他們認幾個字,至少把藥名和數字學會。”
    侯府大部分一等、二等丫鬟,都略識得幾個字,有的還會打算盤,是主人不可或缺的幫手。
    梅韻作為謝玄英曾經的大丫鬟,自然不例外。
    她鎮定地接下了任務:“是。”
    有了人手,還得有教材。
    程丹若翻了箱底,
    找出當初在宮裏編寫的入門教材,就外傷急救的內容進行了刪改增添,變成一本外傷救治手冊,古代名為《金鏃傷解》。
    接著,尋找手藝高超的匠人,製作印刷用的雕版。
    難度很大,因為有不少示意的圖案,但程丹若依舊在十天內拿到了成品。
    精美、精確、精致,並且,首印就是一百本。
    教材用不到這麽多,她就把注意打到了惠民藥局身上。
    貴州的惠民藥局,名存實亡……不,壓根沒有真正存在過。
    這也有好處。
    程丹若決定把這個招牌支棱起來。
    做起惠民藥局,比做毛衣簡單千萬倍,因為,這是一個明文規定的事業部門。
    惠民藥局有編製、有編製、有編製。
    按慣例,每個府縣的惠民藥局,都設大使一人,副使一人,雖然不入流,位同胥吏,可吃官家飯,在底層百姓眼中就意味著鐵飯碗。
    不出三天,她就得到了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大夫,一個擅長治外傷的中年大夫,他們都是本地頗有名氣的醫生,各自在不同的藥鋪坐館。
    但無論他們平時的俸銀多高,都不約而同地選擇成為惠民藥局的大夫。
    有編製,是官醫,這就夠了。
    除卻他們,還有學徒若幹,不是當地大夫的兒子孫子,就是吏員的兒子,抑或是大族的旁支子弟。
    程丹若並未計較這些人背後的暗流,這不重要。
    她隻是下放了教材,要求他們在半個月裏,把急救包紮學會。
    時間一到,她就考試,沒過的就走人。
    太醫院也要每年考核一次,這個舉措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
    考核那天,程丹若親自去了惠民藥局。
    屋是新辟出來的,粉刷過,能聞到石灰和漆的氣味。五鬥櫃是嶄新的,桌椅也是嶄新的,青磚光可鑒人,平滑齊整。
    初進門,程丹若無疑對眼前的成果感到滿意。
    這意味著
    但接下來的事,就讓她油然升起一股古怪之感。
    惠民藥局的大使、副使,兩個加起來一百歲的大夫,見到她在猶豫要不要下跪請安。
    通常來說,官員相見是不必下跪的,隻需要按品階拜禮。但品階超過四等,尊者便可坐而受禮,卑者回稟便需要跪拜。
    他們才有半個官身,拿不準也是正常的。
    “不必多禮。”程丹若及時叫停。
    她的誥命有點高,被人多跪幾次,他們的膝蓋沒事,她七情內傷要複發了。
    兩位大夫暗暗鬆口氣,又說了一串吉祥話。
    “早聞程夫人大名。”
    “夫人仁善可親。”
    吹捧一番後,才正式開始考試。
    程丹若對他們很客氣,隻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貴州有什麽草藥,哪種可以治療蛇毒,哪種可以止血治外傷,哪種合適骨折。
    他們兩位都回答得很流暢,還額外附贈了幾個常用的藥方。
    程丹若沒有評價,又開始問骨傷的治療。
    怎麽複位,怎麽固定,請他們演示一遍看看。
    兩位大夫沒有任何遲疑地照做了。
    她心裏有微微的異常,但很快拋之腦後,進入正題:戰場急救。
    按壓止血的手法,包紮紗布的使用,傷處固定及後續搬運。
    他們拿針灸的假木人演示,也做得有模有樣,雖然動作生疏了些,但並沒有錯漏之處。
    程丹若嘉獎了他們,換學徒考核。
    學徒大約十餘人,都穿著新棉布裁的衣裳,皂鞋的幫子幹淨雪白,頭發幹淨地紮著方巾,手指都幹幹淨淨的。
    從這點看,他們至少認真看了《驅病經》。
    那急救處理學的怎麽樣呢?
    也像模像樣。
    固然有個別包紮時打錯結,把大懸臂帶做成了小懸臂帶,抑或是止血帶紮錯了位置,但都無傷大雅。
    程丹若同樣誇讚了他們,勉勵他們好好幹活,卻在午飯前離開了。
    她覺得哪裏不對,但又不知道哪裏不對了。
    晚上,她把這個煩惱告訴了謝玄英。
    他很明白:“太完美了。”
    “對。”
    大夫們太老實聽話了,學徒們太用功懂事了。
    當年治鼠疫,危機之間,喬老大夫還要質疑一下她的水平,李必生得問清楚藥方的原理,李禦醫還吐槽過她的針灸水平。
    可今天,誰也沒有質疑她。
    倒不是程丹若期待什麽打臉的劇情,但過於順利,往往意味著不對勁。
    她不是太醫,她沒有管惠民藥局的權力,她還是個女人——這點在西南之地確實被弱化了,本地掌權的女性太多,束縛沒有中原大。
    可西北何嚐不是如此?做毛衣的時候,還不是被兩家商號掂量過。
    “他們是在演給我看嗎?”程丹若狐疑萬分。
    謝玄英道:“不算。”
    她:“嗯?”
    “下頭的人對你千依百順,要麽是虛與委蛇,要麽就是……”
    他頓了頓,直白又殘忍地道明真相,“討好你,然後借你謀取好處。”
    程丹若啞然。
    “若……”謝玄英瞟了眼簾子,外頭晃過丫鬟的身影,他收回了親昵的稱呼,改而道,“這不完全是壞事,他們會很聽話,就好像昌順號一樣。你也需要他們。”
    一個人無法做完所有的工作,必須分潤利益,吸引幫手。而這些獲利的人也會因此靠近她,鞏固她的地位,幫她拉扯出更大的旗幟。
    往小裏說,這叫朋黨,往大了說,就是利益團體。
    “隻有這樣,你的地位才穩固。”他認真道,“你不能退,一退,就隻能退到我身後去了。”
    單槍匹馬無法在朝廷立足,勳貴抱團,文官抱團,同鄉、同門、同學抱團,自己人越多,能辦的事越多,話語權也越大。
    她更是如此。
    天然的性別弱勢,使得她無法擁有同門座師的提攜,選擇她的人很少,所以,她別無選擇。
    “丹娘,貴州是個好地方。”謝玄英低聲道,“他們別無選擇。”
    窮山惡水之地,教育工作差,每年會試,考中進士的貴州人少之又少,在朝廷屬於邊緣群體。他們不成氣候,完全無法和其他地域相提並論。
    南人和北人互掐,浙黨、楚黨、齊黨互掐,貴州人隻能瑟瑟發抖。
    這個道理,程丹若也懂。
    但人家的黨派爭鬥,不管是以高官為首,還是以地域或是學派,終究是“士大夫”階層的內鬥。
    謝玄英建議她收攏士大夫階層裏的弱勢群體,從而獲取立足之地,固然沒錯。可與她利益更相近的,其實是另一個階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