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幹年後。
    又一年除夕，京城的鵝毛大雪迷人雙眼。
    老侯爺燕震和老相爺長孫越相繼離世，這一年的團圓，在相府的張燈結彩中開始。傅止已是翩翩佳工資，顧憶亦是豆蔻娉婷，小可樂亦是眉眼開闊的英俊少年郎，楊亭安和顧泠泠一直沒有孩子，收養了一名男孩，取名楊頌，今年十歲，溫厚穩重。
    望著孩子們在雪地裏的鬧成一團，已越過人生中年的燕禦年和林櫻依舊十指緊扣。
    用過飯，相府安排的節目一一登場。
    雜耍看到一半，心細如發的林櫻發現籠著黑色大氅、捧著手爐的顧七弦不見了。
    這些年，顧七弦仍然是靖國朝堂的柱石，靖國百姓愛戴他的程度和愛戴皇帝李擎差不多。要在別的君臣關係中，這是危險的信號，但李擎和他多年君臣，並無任何嫌隙——
    固然是因為顧七弦懂得韜光養晦，更重要的原因是：
    顧七弦從未成婚，後繼無人！
    這樣孑然一身的臣子，皇帝能不放心嗎？
    附耳和燕禦年交代幾句，林櫻領著瀟月從熱鬧中起身，穿廊過榭，來到寂靜無人的聽雪院。
    守在門口的雙蝶看到她們，忙上來行禮：“奴婢給侯爺夫人請安，願夫人玉體康健、虎年大吉！風雪這麽大，夫人也該多帶個人才是。”
    一晃許多年，雙蝶眼尾已有褶皺。
    還能清楚想起當年她氣鼓鼓的年輕模樣，林櫻頷首：
    “有瀟月陪著，無妨。相爺可是在裏麵？”
    “在，夫人請。”
    年歲帶來穩重，雙蝶如今一言一行都是世家大婢的風範。當年，法萬象瘋狂挾持三皇子，他本想用魚知微和三皇子的命威脅皇帝和顧七弦，但聰明的魚知微在見麵後不久發現生母已死，徹底陷入絕望。被困之際，她毅然抱著三皇子跳下高樓——
    她用身體給繈褓中的三皇子當了肉墊！
    因為這個，背後中了法萬象弩箭的她追地時，弩箭直中心髒，當即死亡。
    燕禦年和驚羽在亂局中飛奔過去，她早已斷氣，並未留下一個字。得知此事的林櫻不顧安全立馬趕過去，她本以為顧七弦會黯然傷神，結果隻看到他臨危不亂的還在指揮收拾殘局，甚至在看到魚知微的屍體時，他也隻是淡淡說了句：
    “再不用當棋子，挺好。”
    這話，冷漠無情——
    林櫻起初還以為顧七弦是真拿得起放得下，但隨著時間推移，她逐漸明白倔強執拗的老四之所以那般，是因為徹底死了心。多年已過，他身旁再沒有別的女人，整個相府除開粗使婢女，隻有雙蝶一個，其餘仆從全是男性。
    皇帝賜婚，他拒。
    家人婉勸，他當做聽不見。
    顧靜靜著急顧家無後，顧七弦表示二哥二嫂有孩子，顧家不算絕後……
    他性子冷清，又如此堅持，慢慢的，權勢顯赫的顧相從京城貴女眼裏的香餑餑變成如今獨居深沉的大叔，坊間甚至傳言他有斷袖之癖！對此，他全都一笑了之！想著他這些年不是忙就是在忙的路上，來到門口的林櫻輕輕歎息。
    這是魚知微從前住的房子。
    所有擺設還和從前一模一樣，甚至連那繡架，也擺在多年前的位置。
    屋內，身披大氅的瘦削背影立在屏風處，屏風前的桌上是一套京城時下最流行的石榴襦裙，還有一朵散發冷冷幽香的紅梅。
    示意瀟月在門口候著，同樣捧著手爐的林櫻靜靜走過去，佯裝不察的笑問：
    “今日除夕，顧相就算不喜歡熱鬧，有必要躲來這麽清幽的地方嗎？”
    “老了，比從前更喜歡清淨。”
    男人轉過身，從容一笑。
    他仍是俊逸模樣，隻是比昔日多了份歲月帶來的儒雅和沉靜。
    林櫻嗔道：“你都喊老，我怎麽辦？”
    “今日早晨，大胖提醒過完年我明年三十六，朝中不少人提議給我過壽，說都跟皇上和太子提了此事。”顧七弦笑似靜水流深，“你聽聽，過壽，多麽有歲月感的詞。看別人過壽是喜慶熱鬧，輪到自己，多少有點無法言語的悵惘。”
    “你悵惘的……”
    林櫻看向那身昂貴襦裙和那朵梅花，“僅僅是過壽？”
    “還記得你從前在這間屋子跟我說過，所有發生過的事都會印記和痕跡，當時我還年輕，不以為然，畢竟什麽能抵擋歲月的鋒利呢？”顧七弦的目光同樣落在那朵紅梅上，“而今人到中年，我開始明白，你說得對，不管什麽，都會在人生中留下印記。”
    說著，他笑了一記：
    “就好像我小時候喜歡吃玉米餅子，如今，偶爾也還會想來上那麽幾口。”
    “老四……”
    知道他是在懷念消香玉隕的魚知微，林櫻伸手撣落他肩頭未化的一片雪花，一如從前她替那時候的他操心和關切，“那件事過去很久了，她若在天有靈，肯定也會希望你過得好。連雙蝶都說希望找個人相陪，你姐你哥他們……”
    “我過得不好嗎？”
    顧七弦笑了，笑意幽深難測。
    “如今的我位高權重，被世人愛戴，雖然辛勞但每天都有想做的事，如此充實的實現當年的種種抱負，怎會過得不好？至於其它，別人不清楚，你該知道的，我對那些從來沒什麽感覺，說直白點，女人帶給我的滿足，還不如辦幾個案子、督促六部幹幾件實事。”
    “你不是沒感覺，而是……”
    任由心疼在心中絲絲縷縷泛濫，林櫻抿唇：
    “所有感覺或許都給一個人，除卻巫山不是雲。”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淡淡念出這兩句，顧七弦眉眼微鬆，“記得這兩句詩還是五年前你隨意寫在書房紙箋上的，其中深味讓侯爺和我回味許久。，不過，相比這句，你知道嗎，我更喜歡你說過的另一句詩。”
    “哪句？”
    問完，林櫻還在猜，隻聽眼前氣度卓爾的男人已吟誦出聲：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這句，真真的好，比任何你說過的都要好。”
    林櫻無奈一笑。
    知道已修煉成老狐狸的顧相又在花樣堵自己的嘴，她再沒說一個字。老四比任何人都聰明，而聰明人，其實一切都很明白。他之所以走不出來，不是沒辦法，而是他不想！或許有些人的人生，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比得過且過、糊弄委屈要好。
    她甚至都猜得到，在老四的心裏——
    人生長恨，或許比從來無恨要好！
    至少，曾經遇見過。
    至少，曾經經曆過。
    至少，垂垂老矣再回望，還能想起很多獨家的那一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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