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若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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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替身回來了!
    冷嫣無言地握緊手中斷劍。
    眨之間,??雌冥妖的骨劍已至身前,渾厚的靈力從她劍鋒湧出,仿佛烈日穿過雲層,??綻放萬丈金光。
    冷嫣手中的斷劍卻已黯淡,??它失去了劍靈,??她的靈力也已幾乎耗盡。她揮劍招架格擋,在致命的金芒中閃轉騰挪,單薄的身仿佛怒濤中的一葉扁舟,??隨時都會撞碎。
    雌冥妖享受著『潮』水般湧動的靈力,??沐浴在羲和的光芒下。她出生於不見天日的地底,數千年難逃被追殺、被驅逐的命運,直到此刻。
    如今她已奪得天地的眷顧,??擁有了羲和之力,隻要將前這女人殺死,她便能奪得神格,??理所當然成為羲和神。
    從今往後,她也不用躲進陰暗『潮』濕的地底,??眾生將對她頂禮膜拜,稱頌她豐功偉績的歌謠將萬世傳唱。她將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天地同壽。
    她這一切榮光之間的唯一障礙,??便是那渺不量力的螻蟻。
    她還在掙紮,徒勞地閃躲著,??用她那把可笑的斷劍抵擋著,仿佛枯葉妄圖抵擋秋風,仿佛脆弱的堤壩妄圖抵擋洪流。
    在不停的追殺中,冷嫣顯然已是強弩之末,她的身法越越慢,??動作越越凝滯,每揮一下劍都似竭盡全力。
    她的身形忽然一滯,一道金芒劃過她的頸側,鮮血頓時染紅了衣領。
    雌冥妖立刻抓住時機,她舉起骨劍,身形如風,著冷嫣刺去。
    金『色』光芒從劍中噴湧出,猶如萬箭齊發,冷嫣避無可避,微闔雙目,麵容平靜,仿佛已經認命。
    千萬支利箭又凝聚成一柄骨劍,穿透冷嫣的心髒。
    雌冥妖舉起劍,將冷嫣的身挑起,她就像被尖針刺穿身的蝴蝶。
    雌冥妖看著她的雙漸漸失去神采,變得黯淡,忍不住得意地彎起嘴角“所謂的夕暝神,真是不堪一擊。”
    話音未落,她隻覺劍忽然一輕,角的餘光瞥見一片瑩的光飛起。
    雌冥妖定睛一看,那是一隻『色』的蝴蝶。
    緊接著一群『色』的蝴蝶如湧泉般噴湧出四散飛去,那把斷劍沒了人握持,落入混沌之中。
    雌冥妖這才想起,這女人的軀殼原本就是一具傀儡,死後然也會化為蝶。
    可她心頭隱隱生出一股不安的感覺,這和傳說對不。
    羲和應該斬下夕暝的頭顱,分解她的屍骸,將之化作日月山川……
    她轉念一想,傳說畢竟隻是傳說,多少故事都是以訛傳訛,開天辟地的真,那些凡夫俗子又怎麽會知曉呢?
    較之下,她更在意另一件事——既然冷嫣已死,神格理當降臨在她身,為何她沒有感到絲毫變化?
    正思忖著,前的灰霧變換著,飄動著,漸漸凝聚成一個模糊的人形。
    雌冥妖便即舉劍刺去,那人形立刻化作煙霧散去,重歸混沌。
    不等她放下心,一個熟悉的聲音四麵八方傳“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說我殺不了你……”
    雌冥妖心頭一凜,一股寒意爬她的後背,連骨劍的金芒都黯淡了些許。
    她角的餘光又瞥見一個人影從混沌中浮現出,她立刻挺劍刺去,那人影又立刻隱沒在混沌中。
    “你說你伴欲生,有人便有欲,隻要世間有欲在,便沒有人能殺得死你,”那聲音不緊不慢地道,“那麽沒有人存在的地方又如何?”
    話音甫落,四周的霧靄迅速凝聚成一個人形,那人也似籠罩在霧氣中,仿佛混沌本身。
    那柄斷劍,不知何時握在了那人影的手中。
    她挽了個劍花,繼續道“你可曾想過,當真是羲和殺死夕暝麽?或者說,你當真是羲和麽?”
    雌冥妖忽然想起己五百多年前從重玄護宗大陣中逃脫,曾經過一個霧氣氤氳的水池,池畔的壁畫繪著乾坤之戰的情形。
    畫中的羲和麵目模糊,夕暝則生了羲和傳人似的貌。
    她直到此刻方才恍然大悟,原那並不是壁畫斑駁脫落的緣故,那模糊一片便是羲和神本的麵目!
    她霎時間如墜冰窟,握著骨劍的手也輕輕顫抖起,她雙手握劍,衝前去對著照顧那人形胡『亂』劈砍,可金芒隻是微微一閃,立即被混沌吞噬。
    雌冥妖絕望地揮舞著骨劍,恐懼和絕望如灰霧一般侵入她的心髒,占據她的四肢百骸。
    她定了定神,不可能,她明明已經得到了羲和神脈,她理所當然是羲和神,怎麽會是被殺的那個。這一切不過是對方故弄玄虛的詭計罷了。
    雌冥妖一邊安慰己,一邊催動身中的羲和之力,她眉心的火焰紋流淌著金光,骨劍光芒大盛。
    就在這時,那人影忽然拔地起,斷劍指虛空。
    灰霧如颶風般旋轉起,混沌中風雷湧動,“哐”一聲巨響,一道銀的閃電落在劍,黯淡的斷劍頓時寒光四溢。
    冷嫣雙手握緊劍柄,一劍著雌冥妖斬去。
    雌冥妖挺劍格擋,兩劍擊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耀的光芒籠罩了一切。
    冷嫣手中的劍不斷往下壓,雌冥妖手中骨劍滾燙,然後漸漸彎曲,融化,化作滾燙的鐵水滴落下,在她臉和身燙出一個個焦黑的窟窿。
    雌冥妖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
    冷嫣收回劍,次高高躍起,又是一劍揮出。
    這是開天辟地的一劍,劍氣挾著風雷,夾雜著電光,如巨龍一般嘶吼著、咆哮著雌冥妖飛去。
    雌冥妖驚懼地睜大雙,緊接著,她的頭顱便飛了起。
    就在她身首分離的刹那,遠方響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樂聲,如簫聲飄渺,如鍾聲雄渾,又如琴聲清越,由遠及近,在冷嫣周圍盤旋。
    樂聲滌『蕩』著她的神魂,她的靈台變得無比清明,這個世界的一切真,一切秘密,頃刻之間湧入她的識海中。
    神格降臨到她身,猶如一道光劃過黑暗的天空。
    她的雙穿透時間的『迷』霧,過去和未猶如一條首尾銜的蛇,過去即是未,新神便是舊神,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雌冥妖的頭顱落下,冷嫣接在掌中,在她眉心火焰紋一點,整個頭顱熊熊燃燒起,羲和之力化作金芒噴薄出,很快便化作一個金『色』的火球緩緩升,最後懸掛在空中。
    冷嫣手中斷劍揮舞不止,雌冥妖的身被一截截削落,血肉融化成泥,骨骼化為山脈。
    做完這一切,冷嫣那混沌凝聚成的軀殼也分崩離析,頭顱升至天空變成了月亮,身軀獲如沙礫一般瓦解,散落在虛空中變成了群星。
    初生的大地迅速生長,很虧變得廣袤無垠,茫茫望不見邊際。
    斷劍空中墜落,一群蝶忽然從四麵八方飛,匯聚成一個身著淺杏『色』衣衫的女子,將劍柄握在手中。
    冷嫣提著劍,在初生的大地慢慢走著,這個世界沒有別人,沒有生靈,隻有她和她的劍,土地是滾燙的,地下有岩漿緩緩流淌。
    她不知疲倦地走著,不知經過多少個日升月落,翻過無數高山,穿過大片大片的荒漠,涉過無數條河流,到一片寧謐的水域,這片水也是初生的,清明澄澈,不像千萬年以後那般死氣沉沉,彌漫著悲意。
    水中然也沒有無數載著亡靈的舟。
    冷嫣從乾坤袋中取出一張紙,疊成一隻船拋進弱水中,紙船見風就長,很快便長成了能容納一兩人的真船。
    她踏入舟中,將斷劍橫放在膝,任由弱水帶著她飄遠方。
    荒草叢生的河岸漸漸消失,不知在水飄了幾日,舟終於在茫茫的水麵停下。
    冷嫣低下頭撫了撫斷劍,輕聲道“樹精,我們回家了。”
    她站起身,跨出舟外,將手中斷劍緩緩地『插』入弱水中。
    寧靜無波的水麵先是泛起一圈圈漣漪,接著漸漸旋轉起,水流旋轉得越越快,逐漸形成漩渦,漩渦逐漸周圍擴散,變成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墟。
    水流最終平靜下,大墟卻未消失,斷劍懸在大墟中央,像棵光禿禿、孤零零的樹。
    冷嫣取出一把匕首,在己手心割了一道子,將血滴落在劍。
    透明的血順著劍柄流淌到劍身,漸漸滲入劍中,第一條細嫩的銀『色』根須從劍的斷處生了出。
    ……
    歸墟不辨日夜,冷嫣起初還用更漏計時,漸漸的便也不在乎了。
    她每隔幾日便用神血澆灌若木,越越多的根須從斷處生長出,沒入歸墟中,汲取著四周的靈力。
    樹長得很慢,她澆灌了百次,也隻長了尺許高,且隻長根不長枝葉,但冷嫣有無窮無盡的時間和耐心。
    閑無事時,她便取出紙和剪刀剪東西解悶,天飛的、地走的,她想得到的生靈她都剪,熟能生巧,她剪紙的技藝漸漸高超,剪出的飛禽走獸惟妙惟肖,剪完了吹氣,紙片便有了生命,變作生靈飛著、跑著、蹦跳著離開了歸墟。
    她也剪了很多紙人,那些紙人出了歸墟,在昆侖山下聚落為居,繁衍生息。
    冷嫣將若木收在劍中的應龍也取了出。
    金箔龍一見風便化作金光閃閃的應龍,它繞著若木盤旋,發出一聲聲困『惑』又悲傷的『吟』嘯。
    冷嫣『摸』了『摸』它的角“蛇,你也去陽間吧。”
    應龍甩著尾巴,晃著腦袋,仍舊繞著若木轉圈,轉累了就盤在樹下歇息,冷嫣知道它不願離開,也就由它去了。
    這樣的日子不知過了多少年,若木長得和尋常的樹差不多高了,也生出了枝椏,隻是仍舊不長葉子,不管她用多少血澆灌祂,祂還是一棵禿樹。
    可是分別的時刻卻已經臨了。
    她能感覺到祂身中一片混沌的靈識在慢慢凝聚,即將生出新的神魂。
    新神降世之時便是舊神離開之日。
    她也要回到原的地方,那裏還有她未完成的事。
    ……
    若木是什麽時候感知到己的存在的?祂己也說不。
    但祂知道己是被一道霹靂驚醒的。
    在那之前,祂的靈識渾渾噩噩、一片混沌,隨著那一聲驚雷,祂的靈台仿佛撥雲見日,驟然清明起。
    睜開靈目的瞬間,祂看到一個籠罩在光中的人。
    這是祂第一次見到人,根本無從比較和判斷,但祂卻莫名覺得她是個很好看的人。
    祂看見她怔怔地望著祂,嘴唇翕動“若木。”
    若木認出她的聲音,祂在昏睡中總是聽見有個聲音在祂耳邊喋喋不休,雖然聽不清那人說的是什麽,但祂卻記住了她的聲音。
    “是你,”祂道,盡量不讓己顯得高興,“我睡著的時候,是你一直在和我說話。我是你種的麽?”
    那人點點頭“我要走了。”
    她想了想,又補一句“我們還會見麵的。”
    話音甫落,她便漸漸融化在了耀的光裏。
    若木沒得及挽留,也沒得及她要去哪裏,她就那麽消失不見了,祂最後看見的,是她順著臉頰滑落下的一滴淚。
    淚“吧嗒”一下在祂的樹根。
    若木心頭莫名像是被人揪了一下,祂怔怔地看著那一點濕漉漉的痕跡,突然想起己忘了她下次見麵是什麽時候。
    總不至於久,祂心想。
    歸墟的日子無聊又漫長,除了祂這棵樹之外,隻有一條金『色』的應龍,祂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做蛇。
    祂以為種下祂的人很快就會回,可誰知等了很久,等到祂已長得有兩條蛇那麽粗,也不見那人回。
    這一天,祂正百無聊賴地著瞌睡,忽然聽見耳邊傳流水的聲音。
    祂睜開靈目循聲望去,隻見霧氣『迷』蒙的水麵飄一葉舟,舟隱隱約約看得出一個人的輪廓。
    若木以為是祂等的人回了,精神不由一振,誰知待那舟飄到前,祂卻發現舟坐著的是個陌生男人。
    準確說那不能說是人,他充量隻能算一縷殘缺的幽魂。
    他的模樣狼狽憔悴,一身袍沾滿鮮血,幾乎看不清原的顏『色』。
    若木莫名看他很不順。
    “你是誰?”祂道。
    殘魂道“謝爻。”
    他的聲音嘶啞幹澀,仿佛他的喉嚨裏灌滿了沙礫。
    若木道“你是怎麽到這裏的?”
    謝爻也不知己是如何到這裏的,昆侖大陣將他的神魂碾碎時,他以為己必定魂飛魄散,可不知為何大陣留下了他的一縷殘魂。
    他失去知覺,不知沉睡了多久,醒便發現己身在一片荒無人煙的土地。
    他過了很久才弄清楚己大約是回到了連昆侖派都還不存在的時候。
    那麽他的計劃失敗了,時光沒有倒流回三百多年前冷嫣出生的那天,卻回到了古。
    費盡心機,終究是一個空空『蕩』『蕩』的笑話。
    謝爻在世間漫無目的地飄著,冥冥中像是有一股力量牽引著他前往某一個地方。
    看到那棵通銀的大樹時,他明是己的執念將他帶到了這裏。
    “聽說亡靈可以神木許願,我是許願的。”他道。
    若木從未聽過這樣的事,正要否認,可轉念一想,橫豎閑著無聊,倒也不必一回絕,且聽聽他有什麽話說。
    “你要許什麽願?”若木道。
    謝爻嘴唇動了動,澀然道“有個人……我想看她一。”
    若木量著他“倒也不是不行,不過我不會平無故幫你,你算用什麽換?”
    謝爻道“一切。”
    若木嗤笑道“你隻是一縷殘魂,有什麽能給我?”
    謝爻一言不發,低垂著眉。
    若木道“一千世。”
    謝爻微怔。
    若木道“輪回千世,當牛做馬,為奴為婢,每一世都受盡痛苦折磨,換那一,你換不換?”
    謝爻緩緩跪倒下“換。”
    若木想了想,微微一笑“第一世,不如就從蚍蜉開始吧。”
    話音未落,銀光一閃,前的殘魂不見了,一隻黑黢黢的蟲蟻沿著銀『色』的樹幹慢慢爬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