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嘉靖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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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子……主子……”
    輕柔的呼喚聲仿佛從天邊傳來,嘉靖緩緩睜開眼睛,裹了裹被子,唔了一聲。
    馮寶看著這位蜷縮成一團的大明天子,曾經恭謹的態度不再,添上自己喜歡的香,陶醉地吸了一口。
    幹爹呂芳年紀大了,手腳遲鈍,終究不能再服侍左右,由他接了班。
    伴君如伴虎,嘉靖又是出了名的喜怒無常,這份差事並不好辦,結果卻沒有想象中的那般艱難。
    因為這位曾經精力旺盛,與君臣鬥得不亦樂乎的陛下,終究垂垂老矣,甚至比起現在的年歲要顯得蒼老許多。
    早年的嘉靖仙風道骨,不畏寒暑,現在原形畢露,內侍的敬畏之情漸漸褪去,雖然不敢當麵違逆,但背地裏的糊弄越來越多。
    畢竟宮內真正忠心的,僅呂芳一人,其他的早就受夠那脾性,恨不得他馬上去死。
    馮寶本來想要搭上皇太孫,卻被楊金水搶了先,倒是憂心改朝換代後自己的前程,可對於這個涼薄的主子,也是一致的態度。
    嘉靖蜷在太極八卦床上,半晌才回過神來,昏花的老眼看了看忙碌的馮寶,竟還覺得他挺稱職,開口道:“馮寶,告訴皇太孫,近日不必入宮請安,好好監國!”
    這話一個多時辰前,嘉靖已經吩咐過了,馮寶敷衍地堆起笑容:“遵旨!主子真是寬仁!”
    嘉靖露出一個滿是皺紋的笑容,手下意識地在被子中摸了摸,摸到一份詔書,眼神裏又浮現出複雜的神色來。
    “太孫翊鈞,天性純厚,仁明剛正,宜登大位,以勤民政,在廷文武之臣同心輔佐,以福子民……”
    這是他擬定的,傳位給皇太孫的密詔。
    起初要立小世子為皇太孫,多有試探,結果遭到了包括胡宗憲在內的大部分臣子反對,這反倒激發了嘉靖的逆反心理。
    群臣的理由很簡單,裕王並未犯錯,在景王就藩途中病逝的情況下,理應正位東宮,沒道理傳孫不傳子。
    何況小世子固然聰慧仁明,少年老成,教授其學問的大儒無不稱頌,但年紀太小了,放著年近三十的兒子不立,立一個不滿十歲的孫子,這不是故意增加帝位不穩,社稷動蕩的風波麽?
    可在嘉靖看來,那些臣子以為他老了,可以巴結裕王了,卻要讓他們知道,大明的天下依舊是誰說了算。
    又一輪君臣博弈開始,整整三年,嘉靖耗盡了最後的心力,也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關鍵還是裕王不爭氣,患得患失,扛不住壓力,生了一場大病後,開始自暴自棄,讓最是堅定支持的高拱都大為失望。
    皇太孫得以敕封,雖然還未正式傳詔,但群臣都很清楚,陛下那裏肯定有一封遺詔,讓這個孫子繼承皇位,嘉靖再度讓自己的意誌在朝堂上得以貫徹。
    可現在,卻這麽的空虛。
    鬥了一輩子,又得到了什麽?
    “啪嗒!”
    一滴老淚,不知何時滑落眼眶,落在手背上。
    馮寶斜了一眼,對著哭唧唧的陛下視而不見,反正很快陛下都不記得自己哭過。
    但這一回,不會了。
    因為嘉靖正在無聲哭泣,外麵突然有匆忙的腳步傳來,等到消息傳到馮寶耳中,他為之一怔,卻不敢不稟告:“主子,海瑞回來了!”
    嘉靖怔住:“海瑞……”
    馮寶以為這位記不得了,想要提醒,但張了張嘴,又不知該怎麽說。
    總不能說就是上了《治安疏》,將你罵得狗血淋頭的那位吧……
    但顯然,嘉靖根本不需要提醒,將被子一掀,猛地跳下床來,上半身前傾,大袖往後一收,眼睛死死盯著前方:“終於!朕終於等到他回來了!”
    馮寶渾身一哆嗦。
    這股身穿單衣,在大冬天依舊不懼寒冷的氣勢……
    昔日乾綱獨斷,掌控一切的主子萬歲爺,又回來了?
    “快!快宣海瑞!”
    “不,朕親自出城迎他!”
    嘉靖繞著太極八卦床轉了幾圈,就下定決心。
    雖然親自出迎,難免折損了帝王顏麵,但他實在迫不及待了。
    這最後的希望,一定要把握住!
    “起駕!”
    當嘉靖的帝輦從紫禁城內出發,前朝立刻被驚動。
    內閣之中,呂本和李春芳第一時間動身,去向皇太孫和胡宗憲求助,萬萬不可節外生枝。
    而那兩位正在與六部九卿的堂官們,商討對蒙古俺答汗的攻勢。
    經過這些年的勵精圖治,吏治軍力已是煥然一新,如今九邊的摩擦,再非蒙古韃子連連挑釁,而變成了大明邊軍屢屢進擊。
    當然,大規模的交戰還未爆發,目前的名義是對塞外白蓮教的掃除,俺答汗直接將白蓮教舍棄,並連連致歉,卻還是沒能緩和局勢。
    十多年前庚戌之變的血債與恥辱,不是一時見勢不妙的假意服軟,能夠一筆勾銷的。
    不過大明上下如此強硬,除了以俞大猷、戚繼光、譚綸為首的軍方將領前線一封封捷報外,還有首輔胡宗憲以及監國皇太孫的鼎力支持。
    此時的皇太孫未滿十歲,卻如同十三四歲的少年郎般,目光平和,氣度沉靜,聆聽著群臣的匯報。
    但凡年幼監國的皇子,向來都是得一份資曆,真正的治國經驗少之又少,畢竟懵懵懂懂的年齡,又知道什麽國家大事?
    可這位明顯不同,以致於群臣不敢有絲毫懈怠,更是賣力表現,以期給新君留下一絲好印象。
    就在這樣的氛圍下,宮內的消息傳來,皇太孫聆聽後,臉色頓時變得凝重起來。
    胡宗憲同時得到了消息,臉色也變了:“陛下龍體欠安,豈可為遠行之臣擅自出宮?”
    相比起對俺答汗開戰,孝道仍舊是頭等大事,何況嘉靖如今還是名義上的天子,皇太孫立刻動身,朝宮門而去。
    群臣也要跟上,卻被勸阻,胡宗憲暗暗點頭,頗感欣慰。
    那位陛下心思極為敏感,帶著群臣難免有逼宮之勢,皇太孫行事處處得體,實乃大明之幸……
    但無論多麽在意嘉靖的感受,當皇太孫趕到,看到嘉靖的表情,就知道勸不住了。
    不僅是渾濁的眼睛放著光,渾身上下都透著亮,身穿薄薄一層單衣,卻在寒冬臘月不見半分寒意,臉上還騰騰冒著熱氣,那股極度亢奮的神情,讓皇太孫腦海中第一念頭,竟是回光返照。
    “乖孫,你來得正好,與朕一起迎回海瑞,得了真經,朕就能成仙了,到時你們都有好處!”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哈哈哈!”
    嘉靖伸出幹枯的手掌,奮力招了招,然後回到五心向天的架勢,默默打坐,但很快又按捺不住,催促道:“快!再快些!”
    皇太孫實在忍不住:“皇爺爺,數九寒天,還是多披件衣袍吧……”
    “朕畢生修玄,早已練得寒暑不侵,隻差最後一道關隘,就可得道成仙,與天同壽,與世長存,似你這般再為凡人的,豈能懂得?”
    嘉靖哈哈一笑,隻是一味催促。
    這最後一句卻讓皇太孫怔住,腦海中閃過某些片段,神情變得微微恍惚起來。
    帝輦抵達午門,在寒風呼嘯下,終於不再往紫禁城外而去,轉而登上高台,極目遠眺。
    年關將近,即便天氣再是寒冷,街上行人也不會稀少,都在為過一個好年而奮鬥,相比起曾經“年難過,今年最難過,得過且過”的窘迫,如今京師再也沒有了欠俸鬧薪的爭執,所見的熱鬧景象,倒是吸引了皇太孫的注意力,並且暗暗點頭。
    嘉靖卻是對百姓視而不見,隻是努力瞪大眼睛,看向遠處的禦道。
    “來了!來了!”
    終於,一群風塵仆仆的人,在錦衣衛的護送下,朝著紫禁城而來。
    “那就是海瑞?”
    皇太孫也看了過去,目光如炬的他看到了一個身姿挺拔的削瘦男子,騎在一匹神駿的黃馬上,身後跟著一群形貌出眾的弟子,朝著這裏走來。
    隻是並未見到馬匹馱著大量的經書,隻有海瑞背著一個不大的包裹。
    無論如何,翹首以盼的人終於回歸,皇太孫也為之高興,轉頭正要恭賀,卻是勃然變色:“皇爺爺!”
    就見嘉靖臉上的潮紅陡然褪去,隻剩下一片慘白,身軀也緩緩地軟倒下去:“為何是……現在……”
    “陛下!!”
    紫禁城前,一片驚呼。
    雲端之上,淡然俯瞰。
    三藏眉頭微皺:“這個昏君,是壽終正寢的。”
    下麵那張絕望不甘的麵容,似乎算不上壽終正寢,但以陰司地府所定,還真是如此。
    雖然如今的大明,與曆史上大明的走向,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不過嘉靖的死亡時間,與曆史上死亡的年月日一模一樣。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生死簿上的時日到了,陰差勾魂,壽終正寢。
    三藏不解的地方正在於此:“貧僧能感受到,始祖對於這君王的厭惡,為何還讓他活到如今?”
    李彥目光平和,視線卻似乎穿透此界,看向遙遠的異世:“我曆經多世,天子多薄情寡恩,自私自利,仁善愛民者寥寥無幾,能有一位引為摯友,已是幸事……”
    “若依閣下之見,那些昏君早該搏殺當場,快意恩仇,為民除害。”
    “但我從未那麽做過。”
    “隻因我的力量,可以輕易推翻一個舊有的規則,卻無法重塑一個新的規則,反倒會因一己之私,導致天下大亂,民不聊生……”
    三藏沉默。
    天道人道,皆是如此。
    天道的神佛,便是人道的帝皇。
    神佛帝皇或許有種種不堪,但強行殺之,並非解決問題的辦法。
    而李彥又道:“你看!”
    就在嘉靖倒在見到海瑞的最後關頭時,不遠處的角落裏,嚴世蕃默默凝視,神情木訥。
    他跟著海瑞一路回歸大明,正是有心與嘉靖做最後的了結,卻眼睜睜看著嘉靖自己死去,頓時茫然。
    惡念被緊箍硬生生抹去的他,終究緩步離去,那背影如同行屍走肉。
    李彥道:“這便是清靜極樂麽?”
    三藏沉默。
    且不說上方賭鬥依舊,兩位決定三界延續的存在飄然離去,下方的皇城,已然慌亂一片。
    皇太孫脫下衣袍,將嘉靖死死摟住,為這位取暖,周遭的內侍喊禦醫的喊禦醫,通知群臣的通知群臣。
    “冷……好冷……”
    “真經……修真之經……”
    “為什麽不能……讓朕看上一眼……哪怕一眼……”
    嘉靖淚流滿麵,伸手努力向天抓去,腦海中卻已經走馬觀花般地浮現出一生。
    正德二年,他出生於湖廣安陸的興王府,父親是明憲宗第四子,自己則是父親的次子。
    從小的他,聰敏過人,幾近過目不忘,稍大以後在父親的指導下學習古籍,通《孝經》《大學》及修身齊家治國之道,父親還讓他參加王府的祭祀和典禮,因此熟悉了各種禮儀和規範。
    而後不幸的事情發生,父親早逝,大哥也病逝,年僅十二歲的自己襲為興王,接管王府,雖說有臣子輔佐,但也積累了非比尋常的經驗。
    再兩年,正德駕崩,無子繼位,按照“兄終弟及”的祖訓,時年十四歲的他承統,年號嘉靖。
    在王府的經曆,為後來的登基繼位、大禮儀之爭打下了基礎,他也由此早早掌權,采取厘革宿弊、振興綱紀等措施,得到了朝野擁護,一改正德時期的疲敝。
    如果一直那樣,該有多好……
    可惜他終究沒有堅持下去,反倒一味沉迷於成仙的奢望與權勢的掌控。
    成仙?
    三花聚頂本是幻,腳下騰雲亦非真……
    明君?
    嘉靖嘉靖謂之家家皆淨,天下不直陛下久矣!
    史書的記載……
    人心的記憶……
    “嗬!”
    一陣難以承受的絞痛襲來,嘉靖似有千言萬語,可最終隻能化作一聲苦笑,手緩緩垂下。
    明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明朝有史以來最為聰慧的天子,同樣也是怠政崇道,險些將大明拖入萬劫不複深淵的嘉靖帝朱厚熜,崩於午門。
    感謝書友“星海諸天”的萬賞,感謝書友“禦龍騰空”“羅格奧塔裏佛斯”的打賞。
    (本章完)